我和民間文學
前年在蘭州聽一位青年詩人告訴我,他有一次去參加花兒會,和婆媳二人同坐在一條船上。這婆媳二人一路交談,她們說的話沒有一句不是押韻的!這媳婦走進一個奶奶廟去求子。她跪下來禱告。那禱告詞是:
今年來了,我是跟您要著哩,
明年來了,我是手裏抱著哩,
咯咯嘎嘎地笑著哩!
這使得青年詩人大為驚奇了。我聽了,也大為驚奇。這樣的禱詞是我聽到過的最美的禱詞。群眾的創造才能真是不可想象!生活中的語言精美如此,這就難怪西北幾省的“花兒”押韻押得那樣巧妙了。
去年在湖南桑植聽(看)了一些民歌。有一首土家族情歌:
姐的帕子白又白,
你給小郎分一截。
小郎拿到走夜路,
如同天上蛾眉月。
我認為這是我看到的一本民歌集的壓卷之作。不知道為什麽,我立刻想起王昌齡的《長信秋詞》:“玉容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二者所寫的感情完全不同,但是設想的奇特有其相通處。帕子和月光,妙在似與不似之間。民歌裏有一些是很空靈的,並不都是質實的。
一個作家讀一點民間文學有什麽好處?我以為首先是涵泳其中,從群眾那裏吸取詩的乳汁,取得美感經驗,接受民族的審美教育。
我曾經編過大約四年《民間文學》期刊,後來寫了短篇小說。要問我從民間文學裏得到什麽具體的益處,這不好回答。這不能像《阿詩瑪》裏所說的那樣:吃飯,飯進到肉裏;喝水,水進了血裏。要指出我的哪篇小說受了哪幾篇民間文學的影響,是不可能的。不過有兩點可以說一說。一是語言的樸素、簡潔和明快。民歌和民間故事的語言沒有是含糊費解的。我的語言當然是書麵語言,但包含一定的口頭性。如果說我的語言還有一點口語的神情,跟我讀過上萬篇民間文學作品是有關係的。其次是結構上的平易自然,在敘述方法上致力於內在的節奏感。民間故事和敘事詩較少描寫。偶爾也有,便極精采,如孫劍冰同誌所記內蒙故事中的“魚哭了,流出長長的眼淚”。一般故事和民間敘事詩多側重於敘述。但是敘述的節奏感很強。“三度重疊”便是民間文學的一種常見的美學法則。重敘述,輕描寫,已經成為現代小說的一個顯著特點。在這一點上,小說需要向民間文學學習的地方很多。
我認為,一個作家要想使自己的作品具有鮮明的民族風格、民族特點,不學習民間文學是絕對不行的。
我的話說得很直率,但確是由衷之言,肺腑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