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花草樹

美國真花像假花,假花像真花。看見一叢花,常常要用手摸摸葉子,才能斷定是真花,是假花。旅美多年的美籍華人也是這樣,摸摸,憑手感,說是“真的!真的!”美國人家大都種花。美國的私人住宅是沒有圍牆的,一家一家也不挨著,彼此有一段距離,門外有空地,空地多栽花。常見的是黃色的延壽菊。美國的延壽菊和中國的沒有兩樣。還有一種通紅的,不知是什麽花。我在詩人桑德堡故居外小花圃中發現兩棵鳳仙花,覺得很親切,問一位美國女士:“這是什麽花?”她不知道。美國人家種花大都是隨便撒一點花籽,不甚設計。有一種設計則不敢領教:在草地上劃出一個正圓的圓圈,沿著圓圈等距離地栽了一撮一撮鮮豔的花。這種布置實在是滑稽。美國人家室內大都有綠色植物,如中國的天門冬、吊蘭之類,栽在一個鋥亮的黃銅的半球裏,掛著。這種趣味我也不敢領教。美國人家多插花,常見的是**,短瓣,紫紅的、白的。我在美國沒有見過管瓣、卷瓣、長瓣的**。即便有,也不會有“麒麟角”、“獅子頭”、“懶梳妝”之類的名目。美國人插花隻是取其多,有顏色,一大把,插在一個玻璃瓶子裏。美國人不懂中國插花講究姿態,要高低映照,欹側橫斜,瓶和花要相稱。美國靜物畫裏的花也是這樣,亂哄哄的一瓶。美國人不會理解中國畫的折枝花卉。美國畫裏沒有墨竹,沒有蘭草。中國各項藝術都與書法相通。要一個美國人學會欣賞王獻之的“鴨頭丸帖”,是永遠辦不到的。美國也有荷花,但未見入畫,美國人不會用宣紙、毛筆、水墨。即畫,卻絕不可能有石濤、八大那樣的效果。有荷花,當然有蓮蓬。美國人大概不會吃冰糖蓮子。他們讓蓮蓬結老了,曬得幹幹的,插瓶,這倒也別致,大概他們認為這種東西形狀很怪。有的人家插的蓮蓬是染得通紅的,這簡直是惡作劇,不敢領教!美國人用蘆花插瓶,這頗可取。在德國移民村阿瑪納看見一個鋪子裏有蘆花賣,五十美分一把。

美國年輕,樹也年輕。自愛荷華至斯潑淩菲爾德高速公路兩旁的樹看起來像灌木。阿瑪納有一棵橡樹,大概是當初移民來的德國人種的,有上百年的曆史,用木柵圍著,是罕見的老樹了。像北京中山公園、天壇那樣的五百年以上的柏樹,是找不出來的。美國多闊葉樹,少針葉樹。最常見的是橡樹。鬆樹也有,少。林肯墓前、馬克·吐溫家鄉有幾棵鬆樹。美國鬆樹也像美國人一樣,非常健康,很高,很直,很綠。美國沒有蘇州“清、奇、古、怪”那樣的鬆樹,沒有黃山鬆,沒有泰山的五大夫鬆,中國鬆樹多姿態,這種姿態往往是災難造成的,風、雪、雷、火。鬆之奇者,大都傷痕累累。中國鬆是中國的曆史,中國的文化和中國人的性格所形成的。中國鬆是按照中國畫的樣子長起來的。

美國草和中國草差不多。狗尾巴草的穗子比中國的小,顏色發紅。“五月花”公寓對麵有一片很大的草地。蒲公英吐絮時,如一片銀色的薄霧。羊胡子草之間長了很多草苜蓿。這種草的嫩頭是可以炒了吃的,上海人叫做“草頭”或“金花菜”,多放油,武火急炒,少滴一點高粱酒,很好吃。美國人不知道這能吃。知道了,也沒用,美國人不會炒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