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浪子燕青及其它

“浪子燕青”的“浪子”是一個特定概念,指的是風流浪子。張國寶《羅李郎》雜劇:“人都道你是浪子,上長街百十樣風流事”。此人一出場,但見:

“六尺以上身材,二十四五年紀,三牙掩口細髯,十分腰細膀闊。……腰間斜插名人扇,鬢畔常簪四季花。”

這個“人物讚”描寫如畫,在《水滸》諸“讚”之中是上乘。

“這人是北京土居人氏,自小父母雙亡,盧員外家中養的他大。為見他一身雪練也是白肉,盧俊義叫一個高手匠人,與他刺了這一身遍體花繡,卻似玉亭柱上鋪著軟翠。若賽錦體,由你是誰,都輸與他。不則一身好花繡,那人更兼吹的、彈的、唱的、舞的,拆白道字,頂真續麻,無有不能,無有不會。亦是說的諸路鄉談,省的諸行百藝的市語。更且一身本事,無人比的。拿著一張川弩,隻用三枝短箭,郊外落牲,並不放空,箭到物落。晚間入城,少殺也有百十個蟲蟻。若賽錦標社,那裏利物,管取都是他的。亦且此人百伶百俐,道頭知尾,本身姓燕,排行第一,官名單諱個青字,京城裏人口順,都叫他做‘浪子燕青’”。

《水滸》裏文身繡體的有兩個人。一個是史進,一個是燕青。史進刺的是九紋龍,燕青刺的大概是花鳥。“鳳凰踏碎玉玲瓏,孔雀斜穿花錯落”。“玉玲瓏”是什麽,曾有人考證過,結論勉強。一說玉玲瓏是複瓣水仙。總之燕青刺的花是相當複雜的。史進的繡體因為後來不常脫膊,再沒有展示的機會。燕青在東嶽廟和任原相撲,脫得隻剩一條熟絹水褲兒,渾身花繡畢露,贏得眾人喝彩,著實地出了風頭。

《水滸傳》對燕青真是不惜筆墨,前後共用了一篇賦體的讚,一段散文的敘述,一首“沁園春”,一篇七言古風,不厭其煩。如此調動一切手段讚美一個人物,在全書中絕無僅有。看來作者對燕青是特別鍾愛的。

寫相撲一回,章法奇特。前麵寫得很鋪張,從燕青與宋江談話,到燕青裝做貨郎擔兒,唱山東貨郎轉調歌,到和李逵投宿住店,到用扁擔劈了任原誇口的粉牌,到眾人到客店張看燕青,到燕青遊玩岱嶽廟,到往迎恩橋看任原,到相撲獻台的布置,到太守勸阻燕青,到“部署”再度勸阻,一路寫來,曲折詳盡,及至正麵寫到相撲交手,隻幾句話就交待了。起得鋪張,收得幹淨,確是文章高手。相撲原是“說時遲,那時快”的事,動作本身,沒有多少好寫。但是《水滸》的寥寥數語卻寫得十分精彩。

“……任原看看逼將入來,虛將左腳賣個破綻,燕青叫一聲‘不要來!’任原卻待奔他,被燕青去任原左肋下穿將過去。任原性起,急轉身又來拿燕青,被燕青虛躍一躍,又在右肋下鑽過去。大漢轉身,終是不便,三換換得腳步亂了。燕青卻搶將入去,用右手扭住任原,探左手插入任原交襠,用肩膊頂住他胸脯,把任原直托將起來,頭重腳輕,借力便旋五旋,到獻台邊,叫一聲‘下去!’,把任原頭在下腳在上,直攛下獻台來,這一撲名叫‘鵓鴿旋’,數萬香官看了,齊聲喝彩。”

《容與堂刻本水滸傳》於此處行邊加了一路密圈,看來李卓吾對這段文字也是很欣賞的。這一段描寫實可作為體育記者的範本。

燕青不愧是“浪子”。

《水滸》一百八人多數的綽號並不是很精彩。宋江綽號“呼保義”,不知是什麽意思。龔開的畫讚稱之曰“呼群保義”,近是“增字解經”。他另有個綽號“及時雨”是個比喻,隻是名實不符。宋江並沒有在誰遇到困難時給人什麽幫助,倒是他老是在危難之際得到別人的解救。“黑旋風李逵”的綽號大概起得較早,元雜劇裏就有幾出以“黑旋風”為題目的,這個綽號隻是說他愛向人多處排頭砍去,又生得黑,也形象,但了無餘蘊。“霹靂火”隻是說這個人性情急躁。“豹子頭”我始終不明白是什麽意思。倒是“菜園子張青”雖看不出此人有多大能耐,卻頗瀟灑。

不過《水滸》能把一百八人都安上一個綽號,配備齊全,也不容易。

綽號是特定的曆史時期的文學現象和社會現象。其盛行大概在宋以後、明以前,即《水滸傳》成書之時。宋以前很少聽到。明以後不絕如縷,如《七俠五義》裏的“黑狐狸智化”,竇爾墩“人稱鐵羅漢”,但在演義小說中不那麽普遍。從文學表現手段(雖然這是末技)和社會心理,主要是市民心理的角度研究一下綽號,是有意義的。

一九九〇年八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