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鄉寄意
抗日戰爭時期,昆明重慶流傳一則謎語:航空信——打一地名。謎底是:高郵。這說明知道我的家鄉的人還是不少的。但是多數人對我的家鄉的所知,恐怕隻限於我們那裏出鹹鴨蛋,而且有雙黃的。我遇到很多外地人問過我:你們那裏為什麽出雙黃鴨蛋?我也回答過,說這和鴨種有關;我們那裏水多,小魚小蝦多,鴨吃多了小魚小蝦,愛下雙黃蛋。其實這是想當然耳。直到現在,我也說不清這是什麽道理。敝鄉真是“小地方”,經濟、文化都比較落後,隻落得以產雙黃鴨蛋而出名,悲哉!
我的家鄉過去是相當窮的。窮的原因是多水患。我們那裏是水鄉。人家多傍水而居,出門就得坐船。秦少遊詩雲:“菰蒲深處疑無地,忽有人家笑語聲”,大抵裏下河一帶都是如此。縣城的西麵是運河,運河西堤外便是高郵湖。運河河身高,幾乎是一條“懸河”,而縣境的地勢低,據說運河的河底和縣城的城牆一般高。這可能有一點誇張。但我們小時候到運河堤上去玩,站在河堤上,是可以俯瞰下麵人家的屋頂的。城裏的孩子放風箏,風箏飄在堤上人的腳底下。這樣,全縣就隨時處在水災的威脅之中。民國二十年的大水我是親曆的。湖水侵入運河,運河堤破,洪水直灌而下,我家所住的東大街成了一條激流洶湧的大河。這一年水災,毀壞田地房屋無數,死了幾萬人。我在外麵這些年,經常關心的一件事,是我的家鄉又鬧水災了沒有?前幾年,我的一個在江蘇省水利廳當總工程師的初中同班同學到北京開會,來看我。他告訴我:高郵永遠不會鬧水災了。我於是很想回去看看。我十九歲離鄉,在外麵已四十多年了。
蘇北水災得到根治,主要是由於修建了江都水利樞紐和蘇北灌溉總渠。這是兩項具有全國意義的戰略性的水利工程,我的初中同窗同學是參與這兩項工程的主要設計者之一。我參觀了江都水利樞紐,對那些現代化的機械一無所知,隻覺得很壯觀。但是我知道,從此以後,運河水大,可以泄出;水少,可以從長江把水調進來,不但旱澇無虞,而且使多少萬人的生命得到了保障。嗚呼,厥功偉矣!
我在家鄉住了約一個星期。每天早起,我都要到運河堤上走一趟。運河拓寬了。小時候我們過運河去玩,由東堤到西堤,兩篙子就到了。現在西門寶塔附近的河麵寬得像一條江。我站在平整堅實的河堤上,看著橫渡的輪船,拉著汽笛,悠然駛過,心裏說不出的感動。
縣境內的河也都經過統一規劃,綜合治理了,交通、灌溉都很方便。很多地方都實現了電力灌溉。我看了幾份材料,都說現在是“要水一聲喊,看水穿花鞋”。這兩句話有點大躍進的味道,而且現在的婦女也很少穿花鞋的。不過過去到處可見的長到三十二軋的水車和涼亭似的牛車篷確實看不到了。我倒建議保留一架水車,放在博物館裏,否則下一輩人將不識水車為何物。
由於水利改善,糧食大幅度地增產了。過去我們那裏的田,打五百斤糧食,就算了不起了;現在畝產千斤,不成問題。不少地方已達“噸糧”——畝產兩千斤。因此,農民的生活大大提高了。很多人家蓋起了新房子,磚牆、瓦頂、玻璃窗,門外種著西番蓮、洋**。農村姑娘的衣著打扮也很入時,燙發、皮鞋,嚇!
不過糧食增產有到頭的時候。兩千斤糧食又能賣多少錢呢?單靠農業,我們那個縣還是富不起來的。希望還在發展工業上。我希望地方的有識之士動動腦筋。也可以把在外麵工作的內行請回去出出主意。到二○○○年,我的故鄉應當會真正變個樣子,成為一個開放型的城市。這樣,故鄉人民的心胸眼界才有可能開闊起來,擺脫小家子氣。
我們那個縣從來很難說是人文薈萃之邦。不但和揚州、儀征不能比,比興化、泰州也不如。宋代曾以此地為高郵軍,大概繁盛過一陣,不少文人都曾在高郵湖邊泊舟,宋詩裏提及高郵的地方頗多。那時出過鼎鼎大名、至今為故鄉人引為驕傲的秦少遊,還有一位孫莘老。明代出過一個散曲家兼畫家的王西樓(磐)。清代出過王氏父子——王念孫、王引之。還有一位古文家夏之蓉。此外,再也數不出多少名人了。而且就是這幾位名人,也沒有在我的家鄉產生多大的影響。秦少遊沒有留下多少遺跡。原來的文遊台下有一個秦少遊讀書處,後來也倒塌了。連秦少遊老家在哪裏,也都搞不清楚,實在有點對不起這位絕代詞人。聽說近年發現了秦氏宗譜,那麽這個問題可能有點線索了吧。更令人遺憾的是曆代研究秦少遊的故鄉人頗少。我上次回鄉看到一部《淮海集》,是清版。我們縣應該有一部版本較好的《淮海集》才好。近年有幾位青年有誌於研究秦少遊,地方上應該予以支持。王西樓過去知道的人更少。我小時候在家鄉就沒有讀過一首王西樓的散曲,隻是現在還流傳一句有地方特點的歇後語:“王西樓嫁女兒——話(畫)多銀子少。”《王西樓樂府》最初是在高郵刻印的,最好能找到較早的版本。我希望家鄉能出一兩個王西樓專家。散曲的譜不是很難找到,能不能把王西樓的某些散曲,比如那首有名的《嗩呐》,翻成簡譜在縣裏唱一唱?如果能組織一場王西樓散曲演唱晚會,那是會很叫人興奮的。王念孫父子在清代訓詁學界影響很大,號稱“高郵王氏之學”。但是我的很多家鄉人隻知道“獨旗杆王家”,至於王家是怎麽回事,就不大了然了。我也希望故鄉有人能繼承光大王氏之學。前年高郵在王氏舊宅修建了高郵王氏紀念館,讓我寫字,我寄去一副對聯:“一代宗師,千秋絕學;二王餘韻,百裏書聲”,下聯實是我對於鄉人的期望。
以上說的是傳統文化。對於現代科學,我們高郵人做出貢獻的也有。比如孫雲鑄,是世界有名的古生物學家、地層學家。他的《中國北方寒武紀動物化石》是我國第一部古生物學專著。我初到昆明時,曾到他家去過。他家桌上、窗台上,到處都是三葉蟲化石。這是一位很純正的學者。可是故鄉人知道他的不多。高郵擬修縣誌,我希望縣誌裏有孫雲鑄的傳。我也希望故鄉的後輩能繼承老一輩嚴謹的治學精神。
我們縣是沒有多少名勝古跡的。過去年代較久,建築上有特點的,是幾座廟:承天寺、天王寺、善因寺。現在已經拆得一點不剩了。西門寶塔還在,但隻是孤伶伶的一座塔,周圍是一片野樹。高郵的“刮刮老叫”的古跡是文遊台,這是蘇東坡、秦少遊等名士文酒雅集之地,我們小時候春遊遠足,總是上文遊台。登高四望,煙樹帆影、豆花蘆葉,確實是可以使人胸襟一暢的。文遊台在敵偽時期,由一個姓王的本地人縣長重修了一次,搞得不像樣子。重修後的奎樓、公園也都不理想。請恕我說一句直話:有點俗。聽說文遊台將重修,不修便罷,修就修好。文遊台既是宋代的遺跡,建築上要有點宋代的特點。比如:大鬥拱、素樸的顏色。千萬不要因陋就簡,或者搞得花花綠綠的。
我離鄉日久,鬢毛已衰,對於故鄉一無貢獻,很慚愧。《新華日報》約我為《故鄉情》寫稿,略抒芹意,希望我的鄉人不要見怪。
一九八六年八月二十八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