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靜融法師

我有一方很好的圖章,田黃“都靈坑”,犀牛紐,是一個和尚送給我的。印文也是他自刻的,朱文,溫雅似浙派,刻得很不錯(田黃的印不宜刻得太“野”,和石質不相稱)。這個和尚法名靜融,一九五一年和我一同到江西參加土改,回北京後,送了我這塊圖章。章不大,約半寸見方(田黃大的很少),我每為人作小幅字畫,常押用,算來已經三十七八年了。

這次土改是全國性的,也是最後的一次,規模很大。我們那個土改工作團分到江西進賢。這個團的成員什麽樣的人都有。有大學教授,小學校長,中學教員,商業局的,園林局的,歌劇院的演員,教會醫院的醫生、護士長,還有這位靜融法師。浩浩****,熱熱鬧鬧。

我和靜融第一次有較深的接觸,是說服他改裝。他參加工作團時穿的是僧衣——比普通棉襖略長的灰色斜領棉衲。到了進賢,在縣委學文件,領導上覺得他穿了這樣的服裝下去,影響不好,決定讓他換裝。靜融不同意,很固執。找他談了幾次話,都沒用。後來大家建議我找他談談,說是他跟我似乎很談得來。我不知道跟他說了一通什麽把馬列主義和佛教教義混雜起來的歪道理,居然把他說服了。其實不是我的歪道理說服了他,而是我的態度較好,勸他一時從權,不像別的同誌,用“組織性”、“紀律性”來壓他。靜融臨時買了一套藍哢嘰布的幹部服,換上了。

我們的小組分到王家梁。一進村,就遇到一個難題:一個惡霸富農自殺了。這個地方去年曾經搞過一次自發性的土改,這個惡霸富農被農民打得殘廢了,躺在**一年多,聽說土改隊進了村,他害怕鬥爭,自殺了。他自殺的辦法很特別,用一根紮腿的腿帶,拴在竹床的欄幹上,勒住脖子,躺著,死了。我還沒有聽說過人躺著也是可以吊死的。我們對這種事毫無經驗,不知應該怎麽辦。靜融走上去,左右開弓打了富農兩個大嘴巴,說:“埋了!”我問靜融:“為什麽要打他兩個嘴巴?”他說:“這是法醫驗屍的規矩。”原來他當過法醫。

靜融跟我談起過他的身世。他是膠東人。除了當過法醫,他還教過小學,抗日戰爭時期拉過一支遊擊隊,後來出了家。在北京,他住在動物園後麵的一個廟裏(是五塔寺麽)。北京解放,和尚都要從事生產。他組織了一個棉服廠,主辦一切。這人的生活經曆是頗為複雜的。可惜土改工作緊張,能夠閑談的時候不多,我所知者,僅僅是這些。

靜融搞土改是很積極的。我實在不知道他是怎樣把階級鬥爭和慈悲為本結合起來的,他的社會經驗多,處理許多問題都比我們有辦法。比如算剝削帳,就比我們算得快。

我一直以為回北京後能有機會找他談談,竟然無此緣分。他刻了一方圖章,到我家來,親自送給我,未接數言,匆匆別去。我後來一直沒有再看到過他。

靜融瘦瘦小小,但頗精幹利索。麵黑,微有幾顆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