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川菜

昆明護國路和文明新街有幾家四川人開的小飯館,賣“豆花素飯”和毛肚火鍋。賣毛肚的飯館早起開門後即在門口豎出一塊牌子,上寫“毛肚開堂”,或簡單地寫兩個字:“開堂”。晚上封了火,又豎出一塊牌子,隻寫一個字:“畢”,簡練之至!這大概是從四川帶過來的規矩。後來我幾次到四川,都不見飯館門口這樣的牌子,此風想已消失。也許鄉壩頭還能看到。

上海有一家相當大的飯館,叫做“綠楊邨”,以“川菜揚點”為號召。四川菜、揚州包點,確有特色。不過“綠楊邨”的川味已經淡化了。那樣強烈的“正宗川味”上海人是吃不消的。

一九四八年我在北京沙灘北京大學宿舍裏寄住了半年,常去吃一家四川小館子,就是李一氓同誌在《川菜在北京的發展》一文中提到的蒲伯英回川以後留下的他家裏的廚師所開的,許倩雲和陳書舫都去吃過的那一家。這家館子實在很小,隻有三四張小方桌,但是菜味很純正。李一氓同誌以為有的菜比成都的還要做得好。我其時還沒有去過成都,無從比較。我們去時點的菜隻是回鍋肉、魚香肉絲之類的大路菜。這家的泡菜很好吃。

川菜尚辣。我六十年代住在成都一家招待所裏,巷口有一個飯攤。一大桶熱騰騰的白米飯,長案上有七八樣用海椒拌得通紅的辣鹹菜。一個進城賣柴的漢子坐下來,要了兩碟鹹菜,幾筷子就扒進了三碗“帽兒頭”。我們劇團到重慶體驗生活,天天吃辣,辣得大家駭怕了,有幾個年輕的女演員去吃湯圓,進門就大聲說:“不要辣椒!”幺師父冷冷地說:“湯圓沒有放辣椒的!”川味辣,且麻。重慶賣麵的小館子的白粉牆上大都用黑漆寫三個大字:“麻、辣、燙”。川花椒,即名為“大紅袍”者確實很香,非山西、河北花椒所可及。吳祖光曾請黃永玉夫婦吃毛肚火鍋。永玉的夫人張梅溪吃了一筷,問:“這個東西吃下去會不會死的喲?”川菜麻辣之最者大概要數水煮牛肉。川劇名醜李文傑曾請我們在政協所辦的餐廳吃飯,水煮牛肉上來,我吃了一大口,把我噎得透不過氣來。

四川人很會做牛肉。趙循伯曾對我說:“有一盤幹煸牛肉絲,我能吃三碗飯!”燈影牛肉是一絕。為什麽叫“燈影牛肉”?有人說是肉片薄而透明,隔著牛肉薄片,可以照見燈影。我覺得“燈影”即皮影戲的人形,言其輕薄如皮影人也。《東京夢華錄》有“影戲”,就是這樣的東西。宋人所說的“”,都是幹的或半幹的肉的薄片。此說如可成立,則燈影牛肉已經有好幾百年的曆史了。

成都小吃誰都知道,不說了。“小吃”者不能當飯,如四川人所說,是“吃著玩的”。有幾個北方籍的劇人去吃紅油水餃,每人要了十碗,幺師父聽了,鼓起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