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劇
有一位影劇才人說過一句話:“你要知道一個人的欣賞水平高低,隻要問他喜歡川劇還是喜歡越劇。”有一次我在青年藝術劇院看川劇,台上正在演《做文章》,池座的薄暗光線中悄悄進來兩個人,一看,是陳老總和賀老總。那是夏天,老哥兒倆都穿了紡綢襯衫,一人手裏一把芭蕉扇。坐定之後,陳老總一看鄰座是範瑞娟,就大聲說:“範瑞娟,你看我們的川劇怎麽樣啊?”範瑞娟小聲說:“好!”這二位老帥看來是以家鄉戲自豪的——雖然賀老總不是四川人。
川劇文學性高,像“月明如水浸樓台”這樣的唱詞在別的劇種裏是找不出來的。
川劇有些戲很美,比如《秋江》、《踏傘》。
有些戲悲劇性強,感情強烈。如《放裴》、《刁窗》、《打神告廟》。《馬踏箭射》寫女人的嫉妒令人震顫。我看過陽友鶴和曾榮華的《鐵籠山》,戲劇衝突如此強烈,我當時覺得這是莎士比亞!
川劇喜劇多,而且品味極高,是真正的喜劇。像《評雪辨蹤》這樣帶抒情性的喜劇,我在別的劇種裏還沒有見過。別的劇種移植這出戲就失去了原來的詩意。同樣,改編的《秋江》也隻保存了身段動作,詩意少了。川劇喜劇的詩意跟語言密不可分。四川話是中國最生動的方言之一。比如《秋江》的對話:
陳姑:噯!
艄翁:那麽高了,還矮呀!
陳姑:唵!
艄翁:飛遠了,按不到了!
不懂四川話就體會不到妙處。
川醜都有書卷氣。李文傑告訴我,進科班學醜,先得學三年小生。這是非常有道理的。川醜不像京劇小醜那樣粗俗,如北京人所說“胳肢人”或上海人所說的“硬滑稽”,往往是閑中作色,輕輕一筆,使人越想越覺得好笑。比如《拉郎配》的太監對地方官宣讀聖旨之後,說:“你們各自回衙理事”,他以為這是在他的府第裏,完全忘了這是人家的衙門。老公的顢頇糊塗真令人忍俊不禁。川劇許多醜戲並不熱鬧,倒是“冷淡清靈”的。像《做文章》這樣的戲,京劇的醜是沒法演的。《文武打》,京劇醜角會以為這不叫個戲。
川劇有些手法非常奇特,非常新鮮。《梵王宮》耶律含嫣和花雲一見鍾情,久久注視,目不稍瞬,耶律含嫣的妹妹(?)把他們兩人的視線拉在一起,拴了個扣兒,還用手指在這根“線”上嘣嘣嘣彈三下。這位小妹捏著這根“線”向前推一推,耶律含嫣和花雲的身子就隨著向前傾,把“線”向後扽一扽,兩人就朝後仰。這根“線”如此結實,實是奇絕!耶律含嫣坐車,她覺得推車的是花雲,回頭一看,不是!是個老頭子,上唇有一撮黑胡子。等她扭過頭,是花雲!車夫是演花雲的同一演員扮的。這撮小胡子可以一會出現,一會消失(胡子消失是演員含進嘴裏了)。用這樣的方法表現耶律含嫣愛花雲愛得精神恍惚,瞧誰都像花雲。耶律含嫣的心理狀態不通過旦角的唱念來表現,卻通過車夫的小胡子變化來表現,化抽象為具象,這種手法,除了川劇,我還沒有見過,而且絕對想不出來。想出這種手法的,能不說他是個天才麽?
有人說中國戲曲比較接近布萊希特體係,主要指中國戲曲的“間離效果”。我覺得真正有意識地運用“間離效果”的是川劇。川劇不要求觀眾完全“入戲”,保持清醒,和劇情保持距離。川劇的幫腔在製造“間離效果”上起了很大作用。幫腔者常常是置身局外的旁觀者。我曾在重慶看過一出戲(劇名已忘),兩個奸臣在台上對罵,一個說:“你混蛋!”另一個說:“你混蛋!”幫腔的高聲唱道:“你兩個都混蛋喏……”他把觀眾對倆人的評論唱出來了!
一九九二年四月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