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大尾巴貓

“**”調動了很多人出奇的洞察力和想象力,每天都產生各色各樣的反革命事件和新聞。華君武畫過一張漫畫,畫兩位愛說空話的先生沒完沒了地長談,從黑胡子聊到白胡子拖地,還在聊。有人看出一老的枕頭上的皺褶很像國民黨的黨徽——反革命!有人從小說《歐陽海之歌》的封麵下麵的叢草的亂繞中尋出一條反革命標語:“蔣介石萬歲!”有人從塑料涼鞋的鞋底的壓紋裏認出一個“毛”字,越看越像。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神經過敏,疑神疑鬼。有人上班,不幹別的事,就傳播聽信這種莫須有的謠言,並希望自己也能發現奇跡,好立一功。劇團的造反派的頭頭郝大鑼(他是打大鑼的)聽到這些新聞,慨然歎曰:“咱們為什麽就不能發現這樣的問題呢!”他曾希望,“‘**’勝利了,咱們還不都弄個局長、處長的當當?”他把希望寄托在挖反革命上,但是暫時還沒有。

劇團有個音樂設計,姓範名宜之,他是文工團出身,沒有受過正規的音樂訓練。他對京劇不熟,不能創腔,隻能寫一點序幕和幕間曲,也沒有什麽特點,不好聽。演員挖苦他,說他寫的曲子像雜技團耍壇子的。他氣得不行,說:“下回我再寫個耍盤子的!”他才能平庸,但是很不服氣。他鬱鬱不得誌,很想做出一點什麽事,一鳴驚人。業務上不受尊重,政治上求發展。他整天翻看報紙文件,想從字裏行間揪出一個反革命。——他揪出來了!

劇團有個編劇,名齊卓人,把《聊齋誌異》的《小翠》改編成為劇本,故事大體如下:禦史王煦,生有一子,名喚元豐,是個傻子。一隻小狐狸在王煦家後花園樹杈上睡著了。王煦的緊鄰太師王濬是個奸臣。王濬的兒子很調皮,他用彈弓對小狐狸打了一彈,小狐狸腿上受傷,跌在地上。王元豐雖然呆傻,卻很善良,很愛小動物,就把小狐狸抱到前堂,給它裹傷敷藥,他說這是一隻貓。僮兒八哥說:“這不是貓,你瞧它是尖嘴。”王元豐說:“尖嘴貓!”八哥又說:“它是個大尾巴!”元豐說:“大尾巴貓!”八哥說他認死理兒,“貓定了”,毫無辦法。(下略)

範宜之雙眼一亮:“‘大尾巴貓’說的是什麽?這不是反革命是什麽?”他拿了油印的劇本去找郝大鑼,郝大鑼聽了範宜之的分析,大叫了一聲:“好!”範宜之洋洋得意,郝大鑼欣喜若狂。當即召集各戰鬥組小組長開緊急會議,布置戰鬥任務,連夜趕寫大字報,準備戰鬥發言。

大字報鋪天蓋地,批鬥會大喊大叫。一開頭齊卓人真有點招架不住。這是無中生有,胡說八道!有一個編導,是個老劇人了,齊卓人希望他出來說幾句公道話,說文藝作品不能這樣牽強附會地分析,不料他不但不主持公道,反而火上加油,用紹興師爺的手法,離開事實,架空立論。他是寫過雜文的,用筆極其毒辣。齊卓人叫他氣得咬牙出血,要跟他賭一個手指頭:隻要他說一句,他說的話都不是違背良心的,齊卓人願意當眾剁下左手的小拇指,掛在門框上!造反派要審查《小翠》的原稿,原稿找不到。造反派說他把原稿藏起來了,毀了。齊卓人急得要跳樓。其實原稿早就交給資料室收進藝術檔案了,可是資料員就是不說。問他為什麽不說,他說他不敢!“**”大部分“戰士”都是這樣:氣壯如牛,膽小如鼠,隻求自保,不問良心。開了幾次批判會,有個“牛棚”裏的“難友”是個“老運動員”,從延安時期就一直不斷挨整,至今安然無恙,給他傳授了一條經驗:自我批判,可以把自個兒臭罵一通,事實寸步不讓,不能瞎交待,那樣會造成無窮的麻煩。齊卓人心領神會。每次開批判會,都很沉痛,但都是空話,而且是車軲轆話來回轉,把一點背景、過程重新安排組織,一二三四五是一篇,五四三二一又是一篇。而且他看透郝大鑼、範宜之都是在那裏唱《空城計》,隻是窮咋唬,手裏一點真實材料沒有(也不可能有),批判會實際上是空對空。批判會開的次數多了,齊卓人已經厭煩,最後一次,他帶了兩頁橫格紙,還挾了一本《辭海》,走上被告席,說:“郝大鑼同誌,範宜之同誌,咱們把話挑明了,你們的意思無非是說‘大尾巴貓’指的是毛主席,你們真是研究象形文字的專家。我希望你們把你們的意思都寫下來。為了省事,我給你們寫了一個初稿:

我們認為《小翠》一劇中寫的‘大尾巴貓’指的是偉大領袖毛主席!如有誣告不實,願受‘反坐’之責,恐後無憑,立此存照。

郝大鑼範宜之

月日

“你們知道什麽叫‘反坐’嗎?請翻到《辭海》605頁:

反坐,法律用語,指按誣告別人的罪名對誣告人施行懲罰。如誣告他人殺人者,以殺人罪反坐。

“請你們在這兩頁紙上簽一個名。”

郝大鑼、範宜之麵麵相覷,不知道怎麽辦。

齊卓人掃視在場“革命群眾”,問:“大家還有什麽意見沒有?沒有,我建議散會。”

事情已經過了好幾年,劇團演職員有時還會聊起舊事,範宜之看到周圍的許多眼睛,訕訕地說:“……那個時候嘛!”

郝大鑼沒有當上局長,倒得了小腦萎縮,對過去的事什麽也想不起來了。

一九九六年八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