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去年屬馬

造反派到我家去抄家,名義上是幫助我“破四舊”,實際上是搜查反革命罪證。夏構丕蹬了一輛平板三輪隨隊前往。我拿鑰匙開了門,請他們隨便檢查。造反派到處亂翻,夏構丕拿了我的一個劇本仔仔細細地看。我有點緊張,怕他雞蛋裏挑骨頭,找出什麽反革命的問題。還好,他逐字逐句看過,把劇本還給了我。

第二天上班,我向牛棚裏的戰友說起夏構丕檢查我的劇本時的緊張心情,幾位“難友”齊說:“嗐!你緊張什麽?他不識字!”

我漸漸了解了夏構丕的身世。他是山西人,不知道父親母親是誰,是個流浪孤兒,靠討吃為生。後來在閻錫山隊伍上當了幾天兵。新兵造花名冊,問他“姓什?”——“夏!”“叫什麽?”他說:“知不道。”——“一個人連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真是狗屁!你就叫夏狗屁吧!”他叫了幾年夏狗屁。八路軍打下了太原,夏狗屁被俘虜過來,成了“解放戰士”。解放戰士照例也要登記填表,人事幹部問他叫什麽,“夏狗屁。”——“夏狗屁?”人事幹部覺得這名字實在不像話,就給他改成“夏構丕”。——“多大歲數?”——“知不道。”——“那你屬什麽?”——“去年屬馬。”人事幹部隻好看看他的貌相,在“年齡”一欄裏估摸著填了一個數目。

夏構丕在“三分隊”幹雜活,扛衣箱,掛大幕,很賣塊兒。

一晃幾年,有一天上班他忽然異常興奮,大聲喊叫:“同誌們,同誌們,以後咱們吃炸油餅可以不交油票了!”(那時買油餅需交油票)

“為什麽?”

“大慶油田出油了!”

“大慶的油可不能炸油餅!”

“咋啦?”

又有一次,他又異常興奮地走進戰鬥組,大聲說:“劉少奇真壞!”

“他怎麽又真壞了?”

“他又改了名字了!”

“改成了什麽?”

“他又改名叫‘劉鄧陶’啦!”

夏構丕成了紅人,各戰鬥組都想吸收他。為什麽呢?因為他去年屬馬。

一九九六年八月十七日

題記

有一個外國的心理學家說過:所謂想象,其實是記憶的複合和延伸,我同意。作家執筆為文,總要有一點生活的依據,完全向壁虛構,是很困難的。這幾篇小說是有實在的感受和材料的,但是都已經經過了“複合和延伸”,不是照搬生活。有熟知我所寫的生活的,可以指出這是誰的事,那是誰的事,但不能確指這是寫的誰,那是寫的誰。希望不要有人索隱,更不要對號入座,那樣就會引出無窮的麻煩,打不清的官司。近幾年自我對號的訴訟屢有所聞,希望法院不要再受理此類案件。否則就會使作家舉步荊棘,臨筆踟躕,最後隻好什麽都不寫。你們有沒有考慮過,多管閑事,對文藝創作是不利的。

我最近寫的小說,背景都是“**”。是不是“**”不讓再提了?或者,“最好”少寫或不寫?不會吧。“**”怎麽能從曆史上,從人的記憶上抹去呢?“**”是我們這個民族的扭曲的文化心理的一次大暴露。盲從、自私、殘忍、野蠻……

這一組小說所以以“當代野人”為標題,原因在此。

應該使我們這個民族文明起來。

一九九六年八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