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淚如泉湧
雨歇，風聲漸遠，水珠順著長滿青苔的斑駁石牆，緩緩垂落在坑坑窪窪的過門石上，發出數聲“滴答滴答”悅耳的清脆。
薄霧濃雲被一隻無形的手緩緩撥開，遠處隱約可見有人影走動，那人跨過雨後泥濘的小水坑，停在一處小草房前。
柳宸抖了抖身上的露珠子，他看著摔落在石階上的紅磚碎塊，心情也如同這細雨連綿，薄霧縈繞的天色一般，多了幾分深沉與惆悵。
他沒有敲門，就這麽輕輕的，單手推開了破敗的木門。木門發出“吱”的一聲，刺耳的聲音驚醒了屋內的安之。她抱膝坐在地麵上，全然不顧地麵上的灰塵，還有那冰涼刺股的溫度。
她猛的被驚醒，臉上還帶著一抹淚痕，似乎在剛才，做了一個短暫又漫長的夢。夢醒時分，她抬起頭來，表情中摻雜著很多複雜的情緒。
有不安，有迷茫，有舉足無措，更有畏懼。更令她感到失望的是，原來剛才真的隻是一個短暫的夢。
安之夢見了大雨連綿中，有一個白衣少年，溫柔的牽過她的手，帶她遠遊，給她一個溫暖的家。
正如眼前的場景一模一樣，隻是柳宸身上的白衣已經被雨水打透，就連一縷劉海都狼狽的貼在額前，略顯憔悴的臉上，唯有那一雙眸子，依舊如最初那般深沉又清澈。
可安之知道，她是不會擁有這雙眸子的。
“柳…柳宸？你、你怎麽來了。”
安之連忙起身，垂下頭去，掩蓋住臉上的失落與驚喜，還有那兩行滑落臉頰的熱淚。
“你看，你來也不提前知會我一聲，我也好收拾收拾…”
安之吸了吸鼻子，帶著微紅的眼圈抬起頭來，看向房間內的空曠的擺設，還有一地的灰塵，頓時覺得無從下手。
“沒事，我順路來看看你，可能過幾天，我就走了。”柳宸撲了撲衣服上的水珠子，垂眸道。
“走？去哪？”安之本能的追問，卻突然想到了什麽，連忙低下頭去。
是啊，柳宸真的贏得了劍閣入學的邀請函，馬上就要去康都了吧，而自己…
“來，我幫你吧。”安之強忍著在眼圈裏打轉的淚花，上前一步，為柳宸脫下了外衣。
“既然要走了，那我們相識一場，我也沒啥好送你的，不如我下廚炒個菜…”
安之說著，卻忽然想起，家裏隻有今日從菜市場上淘來的菜葉子，米缸裏也隻剩下半缸米，自己就連請朋友吃一頓送行飯的資格都沒有了。
想到這裏，她忽然覺得無比的尷尬，伸頭看了看門外的天色，依舊是一副薄霧環繞的景色。這個天氣，菜市場顯然是沒有人的，她暗自咬牙，出聲笑道：“你看你來的這麽唐突，家裏都沒幾個菜，不如這樣，我們出去吃，我請客。”
柳宸看著對方強顏歡笑的麵孔，心中隱約一陣刺痛，分明是花兒一般鮮豔的女孩，卻被命運捉弄，直至跌落人生的穀底。
他強忍著心中的刺痛，抬起另一隻手道：“不用了，我剛好路過集市，買了點小菜，又從張大媽那，買了兩斤豬肉。”
安之也是剛剛發現，自己將注意力都集中在柳宸身上，甚至沒有注意到柳宸是帶著東西來的，想到這，她俏臉一紅，垂眸不語。
“我請你吧，我下廚，你來摘菜。”
柳宸微微一笑道，安之一愣，她隻覺得，隨著柳宸這一笑，似乎，就連外麵陰雲密布的天空，都瞬間掀開一縷晴陽，打在心頭，有些暖洋洋的，十分舒服。
“嗯，好。”
安之笑著說道，這是她這些天來，頭一次笑的如此真誠。她將柳宸的外衣掛在了牆角，隨手接過了對方手中的青菜與兩斤豬肉。
柳宸看著雜亂無比的小家，心裏卻一陣犯癢，他索性直接擼起了袖子，先將整個小屋子打掃了一遍。安之臉色微紅的幫忙，二人一陣翻騰，隻用了不到半個時辰，便將小屋子收拾幹淨，起碼不像之前那般雜亂。
做完這一切之後，第一塊被洗淨且切成塊的豬肉，終於下鍋。在打掃衛生時，柳宸竟意外的發現，這個小家裏竟然還藏著一口砂鍋。在南方，這東西可是個稀罕玩意。
柳宸洗淨砂鍋，在廚櫃裏翻出了一些結成塊的白糖，他索性學著嫩肉的做法，將肉悶在砂鍋裏煮，最後加上一把糖塊，看看能不能收出糖汁。
結果自然是出乎意料，砂鍋裏悶出了一鍋紅燒肉。柳宸又切了點青菜，下鍋加了一把鹽，翻炒幾下，便出了鍋。
這時安之也蒸好了一盆米飯，二人就著肉菜，美美的享受了一頓。飯過三巡，外麵的天色卻再次黯淡了下來，似乎又要下一場春雨。
安之隻覺得，這是她自出生以來，吃過的最安穩，最溫馨的一頓飯。沉浸在短暫喜悅中的她，似乎已經將所有的苦難都拋到腦後。
她看著外麵淅淅瀝瀝的小雨，轉頭輕聲道：“又下雨了，不如，等雨停些再走吧。”
柳宸出乎意料的點了點頭，安之心中一陣暗自竊喜，連忙收拾好飯桌，添了兩杯熱水。房外麵陰雲密布，細雨連綿，可小屋內卻十分溫馨，溫暖如夏，令人蘇醉其中。
春雨錘擊屋簷與石台，斜風呼嘯，搖曳著林立在四周的柳樹。滿天的柳絮因風而起，在薄霧中若隱若現，最終還是沉淪在白霧之內，埋沒了它原有的輪廓。
柳宸與安之告別，此刻的他，已經沒有了來時那般沉重的心情。早在兩個時辰前，他便警告了安之現任的丈夫，如果在敢傷害安之，那麽他的腦袋距離搬家，也就不遠了。
柳宸好好教訓了一番對方，這個虎背熊腰的漢子終於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脫口而出，原來他參過軍，卻因為腿部受傷，而提前退役。
退役後，朝廷分了點土地給他，也給了很多補償金，足夠他這種普通人，生活半輩子了。他也經媒人介紹，討了一個老婆，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朝著理想的方向發展。
可好景不長，最後，妻子竟然背叛了他，卷走了他所有的錢財，與那兒時的青梅竹馬私奔了。這也是這人對安之打罵淩辱的原因，上一次慘痛的婚姻教訓，令他不在相信任何女人。
柳宸緩緩吐出一口濁氣，他轉頭看向立在門口的安之，後者緩緩一笑，對他擺了擺手，以示告別。
又過了大約半個時辰，雨霧中再次走來一個身影，隻是這人步伐踉蹌，顯然左腿有傷殘，行動不便。
大漢一瘸一拐的回到家門口，他伸手想要推開門，卻又猶豫了片刻，站在家門口，任憑風雨在他的後脊梁上肆虐橫行。
忽然，麵前的門開了，大漢顯然是在思索著某些事情，被這突然打開的門，嚇了一跳。他定睛一看，開門的原來是自己花錢買來的媳婦，名字叫做安之的苦命丫鬟。
“進、進來吧…”安之本能的垂首，輕聲道。
漢子一愣，應了一聲，身子擠進房門。一進門，他便被眼前幹淨整潔的小家給驚住了，呆呆的立在原地，一時間隻覺得，在這整潔的房間裏，這幅笨拙的身體竟有些無處安放。
“餓了吧，衣服脫了，我給你洗洗。”
安之咬了咬下唇，伸手脫下大漢被雨水打濕的外衣，破舊的衣服上帶著很多窟窿，她對著門口抖了抖衣服上的雨水，便領著大漢坐在一處小桌麵前。
桌上有兩個帶著缺口的盤子，反扣著兩隻碗，麵前盛著一碗米飯，擺著一雙筷子，一杯清水。安之掀開了倒扣的碗，盤子裏盛的是肉與菜，香味撲鼻而來。
安之吹了吹被燙到的手，捏在耳垂上，怯聲道：“你先吃，我去縫一縫衣服…”說完，便逃似的跑到一邊，縫補大漢衣服上的窟窿。
漢子獨自坐在桌前，腹中早已饑餓難耐，他拿起筷子，狼吞虎咽的吃了起來。房間內隻剩下筷子扒拉盤子的聲音。
正在大快朵頤的漢子，動作卻突然停滯，渾身顫栗著抽泣起來，原來是那淚如泉湧，從這張飽經滄桑的臉頰上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