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以後,我們會陪在你身邊
自此以後,麥茫茫依然日日進出醫院陪伴鄭芸。祖孫二人閑談時多涉及她的童年趣事,對她長大後發生的不愉快之事倒是很少提。
可惜鄭芸的身體每況愈下,三個月後,她因為心衰去世。麥茫茫參加葬禮,在麥家的一眾親友麵前,她著一身黑裙,神情肅穆,沒有掉一滴眼淚,但是回家後在顧臻的懷裏哭了一場。
顧臻沒有勸說她,隻是用溫熱有力的手掌安靜地拍著她的背。
麥茫茫吸了吸鼻子:“雖然我和家人的關係還是好不起來,但是我真的很慶幸最後陪伴奶奶走過了這段時間。”
顧莞湊過來:“茫茫姐姐,你節哀順變。”她認認真真地說,“以後,我們也會陪在你身邊的。”
麥茫茫抬眼,俞培琴無言握住她的手,露出帶有撫慰意味的笑容。
她在這裏,獲得太多的溫情和力量了。
時光飛逝,轉眼到了顧臻畢業的年份,他即將入職一家頂尖的投資銀行。按道理說,麥茫茫應該和他同年畢業,不過她是半途轉專業的,盡管有四篇SCI論文在手,成就已經達到了研三學生的標準,但她希望自己在科研之路上走得更踏實,正好葉教授的新課題她很有興趣和想法,因而她申請延遲畢業一年,明年再赴國外念Ph.D.。
顧臻隨上司在經濟學院做宣講,麥茫茫前去當觀眾,他站在台上說話,她遠遠地觀望,驚覺他已然是成熟的男人了。
宣講結束後,兩人牽著手在學校的林蔭大道上散步,難得成為悠閑的大學情侶。
麥茫茫晃著他的手:“其實,你可以答應你同學一起創業的。我看過他的策劃書,其中有一半的想法是你的建議,這代表你很有興趣。”
“過幾年吧。”顧臻微笑道,“暫時不考慮。”
“不要隻是你支持我,我也要支持你。”麥茫茫不滿地道,“留學有獎學金,我總會有辦法的。”
顧臻捏了一下她的手心,再握緊她的手:“我不要你有辦法,而是要你覺得舒適安全,無論你怎麽走,就算走錯了,掉下來都不會摔傷。”
起碼在兩三年之內,他需要最大的回報率。投資銀行第一年就能給他開出極為優厚的年薪。
他笑著反問:“那你呢?你延遲畢業一年,除了你和葉教授說的理由,還有別的原因嗎?”
麥茫茫說著反話:“請你不要自作多情。”
“我好像沒有說你延遲畢業是因為我。”顧臻挑眉,“是誰在不打自招?”
麥茫茫氣哼哼地掐他的腰,他把手繞至身後,握住她的手:“八月底有空嗎?”
八月底尚是暑假期間,麥茫茫的時間雖然要視實驗室的工作安排來定,不過她會比平時清閑。麥茫茫點頭:“應該有,怎麽了?”
顧臻輕柔地笑道:“想邀請麥小姐和我一起去旅行。”
兩人在一起兩年多,出去玩的次數極少,正經八百地說去旅行還是首次,麥茫茫自然應好,心生期待之意。
兩人旅行的目的地定在北極圈附近的島嶼上。
因為兩個人是首次一起正式出國遊玩,顧臻和麥茫茫傾向於過二人世界,便選擇了自駕旅行。
他們在機場附近提了輛汽車,那是一輛大型吉普車,顧臻負責開車。他盡管駕齡不長,卻能穩重地駕駛。
麥茫茫坐在副駕駛座上,捧著平板電腦搜查信息。她提醒道:“全險不含涉水險,開車要小心一點。”
顧臻含笑看她:“不相信我?”
“我當然相信你的車技,司機先生。”麥茫茫在他的臉頰上落下一吻。
天氣惡劣,道路蜿蜒起伏,路麵結冰,她解釋說:“隻是這裏的地理情況我們不太熟悉,我擔心有意外。”
顧臻掌控著方向盤:“茫茫,隻要你不要擾亂我,我們就不會有意外。”
麥茫茫無辜地說:“我哪裏擾亂你了?是你定力不行啊。”
“看來麥小姐對自己魅力的認知還不夠清晰。”顧臻沉吟片刻,道,“我的定力一直很可以,可是在你麵前就很難說了。”
“很會說話嘛。”麥茫茫哼笑一聲,“好了,我不鬧你了,你專心開車。”
關於旅行,顧臻規劃完善、思路清晰,包辦了換貨幣、訂酒店等大小事務。第一天他們到達了一個小島,島上的海水溫泉碧藍澄澈,像是落在熔岩原間的一塊美玉。麥茫茫從泉水中起身之時,溫熱的水化作霧氣,白得縹緲虛幻,給人一種置身夢境的感覺。
在地廣人稀的海濱小鎮,他們在充滿異國情調的餐廳用過晚飯後,顧臻尋覓了一處幽僻的無人之地,停下車,調整座椅,打開頂部的天窗,與麥茫茫躺下來一起欣賞星月。
在浩瀚的夜空下,麥茫茫凝望著星空,和顧臻說起天文與星象。她無意間抬眼,發現他一直在注視她,於是問:“你隻顧看我,不看星星?”
顧臻挑眉:“你隻顧看星星,不看我?”
“我這不是想和你一起看嘛。”麥茫茫思索起來,“我想既看到星星,又看到你。”
顧臻轉換姿勢,撐到她的上方,嘴角含笑,在她的唇上落下一吻:“或許,有一個辦法。”
衣服摩擦的聲音響起來,麥茫茫的臉漸漸染上薔薇色,冷空氣湧入車廂,無論如何也抵不過顧臻滾燙的體溫。他低聲歎息:“怎麽辦呢?我的定力好像不夠了。”
麥茫茫小聲回答:“你現在不需要定力。”
麥茫茫躺著,額上沁出晶瑩的薄汗,她的眼底同時收入顧臻與星夜。他臉龐英俊,眼睛甚至比繁星更為明亮,他注視著她,一直以來,隻注視她。
四周安靜寂寥,麥茫茫像是沉潛在幽藍的深海中,與現實世界隔離,隻能觸碰和感知到顧臻的存在——他隻會帶著她潛得更深。
顧臻一下下地吻著她,他的掌心有些潮濕,他壓住她的手,與她十指相扣。
時間消逝得了無痕跡。一切平息後,顧臻從後麵擁住她,親吻她的後頸,有一種珍愛的意味:“茫茫寶貝。”
麥茫茫被顧臻的溫暖包圍,心弦一顫——那是專屬於他的親密稱呼。
汽車迂回繞行,他們沿著環島公路遊覽了九天,最後一日,顧臻定下的行程是觀賞極光。
顧臻提前做過功課,當天天氣晴冷,極光活動指數強,在遠離城市中心的地方,能大概率提升觀測極光的體驗。
這裏的夜晚並不完全漆黑,天空是深沉的藍色,顧臻牽著麥茫茫的手,走在前麵。
麥茫茫深吸一口冷氣,心肺涼爽起來。她架好攝影設備,等待著極光的到來。
晚上十點左右,廣闊的星空開始出現淡淡的綠色。前幾分鍾,麥茫茫還分神和顧臻討論著極光是一種等離子體現象,當極光真的出現在她眼前,她卻完全無暇分析原理了。
綠色與藍色的光帶逐漸明朗起來,慢慢地搖晃與升騰,光怪陸離,不像是真實存在的。麥茫茫被瑰麗的夢幻般的自然景觀所震撼,入神地看著。
顧臻側目,麥茫茫的側臉像潔淨的白玉,與極光同時落在他的眼底。
麥茫茫良久才回過神。她興奮地感歎:“好美啊!顧臻,你選對了地方。”
“你知道我為什麽把地點定在這裏嗎?”顧臻慢條斯理地說,“因為我想做一件很重要的事。”
麥茫茫疑惑地看向他:“什麽事情?”
她已經有預感了。心髒開始猛烈地跳動,她目不轉睛地看著顧臻。
顧臻身高腿長,肩膀寬闊,即使穿著派克服,也依然俊朗。他麵容冷峻,目光卻十分溫柔:“你說你不喜歡中庸。”
顧臻慢慢地單膝下跪,從懷中取出一枚戒指。他沉緩地說:“我想,茫茫,我會永遠極力地愛你。”
顧臻是在求婚,可是他沒有問她願不願意嫁給他,或者願不願意成為他的妻子——身份無法限定他們的感情。
顧臻認真地問:“茫茫,願不願意跟我回家?”
視野之內滿是明淨荒寂之景,世界沉浸在原始的幽靜之中,其中像是隻有他們兩個人——
隻有他們兩個人就足夠了。
麥茫茫眼角濕潤,長發迎風飛揚,呼吸間產生陣陣白霧。她彎著眉眼,伸出右手,輕輕點了點頭:“好。”
她哽咽著說:“你應該知道的,我也愛你,以後也會一直愛你。”
顧臻站起身,為她戴上戒指,吻上她的額頭。
麥茫茫深深地望進他的眼裏:“顧臻,我們回家。”
(全文完)
###番外一 暗戀·他的秘密
書桌上的墨水瓶被打翻了,墨水擴散,父母曾握著顧臻的手教他寫成的字,被墨水洇成烏黑的一團,像盤桓在白紙上的巨大的烏雲。
顧臻意識到,也許烏雲籠罩著他的家已經很長一段時間了,今天方才降下雷暴雨。
他心慌意亂,從二樓找到一樓:“爸爸!”
顧淮初背過雙手:“不要在孩子麵前行動。”
這句話像一道命令,負責這次行動的檢察人員後撤一步,退出顧家的門。顧淮初身上莊嚴端正的威勢是不改的。
來人敬重地道:“顧先生,請您盡快。”他繼而回頭吩咐下屬:“在外麵等。”
顧臻站在台階上,緊張地問:“爸爸,你剛才在和誰說話?”
大廳內寂靜一片,他隻聽得到自己的回音。
陷在沙發中的盧鄰擦了擦眼睛,拭去淚痕,不讓顧臻發覺。顧淮初回身,蹲下,朝顧臻招手:“來,寶貝。”
顧臻坐在爸爸的腿上。他不是愛撒嬌的孩子,甚至可以說有些早熟,但是他現在不能解釋那一種預感,便隻能緊抿著唇,抱著顧淮初的脖子。
顧淮初拉下他的手:“兒子,爸爸有話和你說。”
顧淮初拉了兩下,顧臻都不鬆手。
原來這孩子已經有這麽大的力氣了。顧淮初驚訝於他的成長,心裏一疼,更為自己未來不能再陪伴他而感到遺憾。思及此,他不得不嚴肅地道:“顧臻!”
靜默中,顧淮初感受到了肩頸交界處的濕意。他一怔。
他懷裏的人微不可察地顫抖著小肩膀:“爸爸,你別走。”
顧淮初幫顧臻拭去眼淚:“哭什麽?男生不能哭鼻子。”
他側過臉,凝望著妻子,又轉向顧臻,認真地說:“答應爸爸,以後你要堅強,保護好媽媽,好嗎?”
顧臻答應下來:“好,我答應爸爸。”
顧淮初揉了揉顧臻的腦袋,就像往常和他玩鬧一樣,但動作逐漸變得沉重。顧淮初抵著兒子的額頭說:“你是爸爸心中最棒的小男子漢。”
盧鄰走過來,和顧淮初一起蹲在顧臻的身前。自顧臻更小的時候開始,兩人就以這樣平等的方式和他交流。
“無論爸爸在哪裏,他都一樣愛你。”盧鄰強撐起笑容,“媽媽也是。”
顧淮初慢慢地將手從顧臻緊握著的手裏抽出來。
顧淮初離世,盧鄰經受了她難以承受的折磨之後,攜顧臻回到了昳城。她不再是以前的顧夫人、盧教授了,卻仍是勉力托人,送顧臻進了最好的幼兒園。
老師向俞培琴反映,顧臻不合群,待人處事非常冷漠,而且經常脫離成年人的監管。俞培琴問顧臻,是不是因為原來他身邊的所有人都眾星捧月似的捧著他,所以他現在心裏有落差了。
顧臻否認了。
父母對他的嚴明、愛護和教導,使他成了思想獨立的孩子,他不會因為外人對他的態度變差而心存落差,他隻是覺得無趣——他這個年齡段不應該感知的無趣。他寧願獨自待著。
久而久之,他失蹤後,老師便也不再管他了。
某天,一個蹣跚的小男孩闖入顧臻常在的偏僻角落,摔倒在地,哇哇大哭。顧臻坐在樹上,冷靜地觀看著,絲毫沒有想幫助他的意思。
一個小女孩尋覓著哭聲,出現在樹下,扶起正在啼哭的小男孩:“你在這裏呀,老師正在找你呢。”
聽見“老師”二字,小男孩哭得更加大聲了:“我不要上幼兒園,我要回家!”
麥茫茫捂住耳朵:“你哭得我耳朵疼。”
這個弟弟是麥茫茫鄰居家的孩子,受秦嘉和麥誠的囑托,她作為姐姐,擔負著照顧他的責任。
隻是,這弟弟未免也太調皮搗蛋了,為了不上幼兒園,撒潑打滾不說,居然趁老師不注意,四處亂跑。
麥茫茫剝開一顆奶糖塞進小男孩的嘴裏,哄道:“你別哭了,我給你講故事。”
小男孩臉上流著鼻涕,麥茫茫看不下去了,道:“你等我一會兒。”
她去往洗手間,打濕紙巾,返回的時候,小男孩卻不見了蹤影。她呼喊道:“你去哪了?”
嘩的一聲,飛揚的落葉連同太陽光,營造出燦爛的金色世界,顧臻像是從天上跳下來一般,降落在她麵前。這樣戲劇性的美麗場景,她以為隻存在於她媽媽講的童話故事裏。
當然,她這些想法隻是一閃而過。
顧臻落地,回答道:“老師領走他了。”
“你是誰?”麥茫茫張了張嘴,“怎麽從樹上下來了?”
麥茫茫聲音清脆,比剛才那個聒噪的小男孩好多了。
顧臻沒有給予她區別對待,沒有理她,轉身。他的書包放在樹洞裏,他從書包裏拿出一瓶水。
麥茫茫喉嚨幹渴,又對他懷有好奇心,因而挪不動腳步,直勾勾地盯著他的水。
她的目光存在感太強,顧臻單手晃了晃水瓶,道:“你要喝嗎?”
麥茫茫有潔癖,於是搖頭道:“我才不喝陌生人喝過的水。”
顧臻收回手:“隨便你。”
麥茫茫心裏有所動搖,拿過他的水瓶,將瓶口轉了半圈,喝光了餘下的一半水。
顧臻提醒她:“你這樣還是會喝到我的嘴巴碰過的水。”
麥茫茫的唇上留下一片水漬,這讓她的唇看上去晶瑩可愛,她凶巴巴地道:“不準說。”
吃人嘴軟,自己好像不應該這麽凶。麥茫茫為了表示友好,開啟話題:“你一個人在這裏,不無聊嗎?”
“在教室裏也很無聊。”
麥茫茫的眼睛明亮:“我給你講故事,這樣你就不無聊了。”
“你為什麽喜歡給人講故事?”
“我很喜歡媽媽每天晚上給我講故事,這樣我就會做一個好夢,所以我覺得,聽故事能讓人變得開心。我覺得你不開心,我希望你開心。”
厚厚的落葉鋪織成地毯,他們坐在樹下,麥茫茫屈膝,娓娓地講述:“西西弗斯因為惹怒了諸神,被懲罰永遠背負一塊巨石的重量。他是凡人,沒有反抗的能力。他將巨石推上山,但是在接近山頂的時候,巨石會滾落回地麵,一次又一次,反反複複,沒有盡頭……”
麥茫茫講完之後,顧臻沉默了很久。她伸出食指,戳了戳他:“你還好嗎?”
“你是不是不喜歡這個故事?其實我也不是很理解。”麥茫茫麵露苦惱之色,“不會成功的事情,為什麽要去做呢?反正,我做事,是一定要成功的。”
顧臻終於回應道:“以後不要給別人講故事了。”
“我憑什麽聽你的?”麥茫茫以為他嫌棄她講得不好,不服氣地道,“我偏要講。”
顧臻點了點頭:“哦,因為你隻會講故事。”
“誰說的?”麥茫茫受不得激將法,“不講就不講。”
顧臻的嘴角第一次露出笑意:“你可以給我講。”
“給你講也可以。”麥茫茫明眸一轉,“那,以後我們一起玩。”
兩人這段友誼維持了短暫的一個月。
“送你的禮物。”麥茫茫將機器人玩具推給顧臻,“這是我和媽媽一起做的,它還是個鬧鍾,可以每天叫你起床。”
顧臻按下機器人左心口位置的紅色圓形按鈕,它的身體內部傳出麥茫茫唱歌的聲音。他小心地將玩具放回書包,說:“謝謝。”
“不用謝。”
麥茫茫連頭發絲都染著陽光。她脆生地道:“今天我告訴你我的名字,我們正式做朋友,好不好?我叫茫茫,麥茫茫,你一定要記住。”
她問道:“你呢?”
他們的影子在地麵上重疊。
顧臻卻說:“我馬上就要轉學了。”
他的言外之意,是他們不必認識。
麥茫茫怔了怔,失落地問:“不能不走嗎?”
她想去牽他的手,顧臻避開了。他道:“不能。”
麥茫茫蹲在地上。她今天本來想和顧臻說,她擔心媽媽會和爸爸離婚,會離開她,沒想到是他先離開了。
顧臻觸碰她的肩膀,她揮開他的手道:“一點也不公平。你知道我的名字,但是我不知道你的。我把你當成朋友,但是你沒有把我當朋友。
“你要走就走好了。”
麥茫茫推翻和他一起拚的積木:“我才不會記得你!”
麥茫茫跑出手工教室,顧臻蹲下,重新搭建散落的積木。將積木搭建完成的時候,他默念了一遍她的名字。
他的嘴唇相碰三次:“麥茫茫。”
盧鄰的精神狀態每況愈下,她時常用一種哀傷又堅定的眼神望著顧臻。臨睡前,顧臻喝著盧鄰送來的熱牛奶,問:“媽媽,我給你講故事,好嗎?”
“明天講。”盧鄰親吻他的額頭,“媽媽不舍得留下你一個人。”
大概是牛奶的助眠效果太好,那天晚上,他的夢全是黑的,後來裏頭出現女孩稚嫩的歌聲。
盧鄰在牛奶裏放的藥劑量不大,顧臻被麥茫茫贈予的鬧鍾喚醒了。他撥打急救電話,救下了自己和媽媽。
自此,俞培琴不再允許顧臻和盧鄰單獨相處。
盧鄰生下顧莞不久,還是在醫院尋了短見,顧臻這次沒能救下她。
醫院走廊上,顧臻微微垂首,陰影遮蔽了他的上半張臉。顧莞不明所以,哭得撕心裂肺,聲音震天,他卻一言不發。
俞培琴把他攬進懷裏,拍著他的背,擔憂道:“顧臻,你別嚇外婆,難過你就哭出來,你……你……”
顧臻眼圈發紅,拳頭緊握,卻一滴眼淚也沒有,這哪裏像一個正常的六歲孩子會有的反應?
情緒不宣泄,隻會層層增加而決堤,這是他無論如何也承受不住的。俞培琴摸了摸他的頭,又摸了摸他的心髒,生怕他出問題。
過了半天,顧臻開口,聲音低沉:“外婆,是我沒有保護好媽媽。”
“不是的,顧臻是好孩子。”俞培琴哽咽道,“媽媽去找爸爸了,你留在外婆身邊。你聽外婆說,你會有新的開始。”
顧莞漸漸止住哭聲,瞪著一雙水靈的大眼睛,看向顧臻。她是最天真、純粹的新生命,對他滿是信任和依戀。
顧莞伸出小手在空中抓了幾下,顧臻猶豫,鬆開拳頭,把手遞給她。顧莞又軟又小的手將他的食指牢牢地握在手心,她咯咯地破涕為笑。
顧莞把另一隻手上拿著的機器人玩具塞給他。這玩具不知道她是什麽時候拿到的,機器人的底部刻著一個字——茫。
“顧莞,起床了!”
俞培琴打開窗簾,陽光跳上顧莞的床。顧莞拉高被子,蓋過頭,繼續昏睡。俞培琴來拉被子,顧莞和她展開了被子爭奪戰。
顧莞道:“再睡一會兒,外婆,就一小會兒。”
“你要遲到了。”見顧莞和被子纏成一團,俞培琴拿她沒辦法,使出撒手鐧,“我讓你哥哥來叫你,顧臻——”
顧莞頂著蓬亂的頭發,迅速從**坐起來:“我起了、我起了。”
洗漱完畢,顧莞背上書包,飛奔下樓。家門敞開著,早晨的太陽映照著玄關,分劃出明暗兩處,顧臻隨意地站在光明的區域,高大挺拔。
顧莞鬆了一口氣——哥哥是不會等她超過五分鍾的。
她想,外婆果然是騙她早起的,她還有時間,可以在巷口的早餐店吃一碗打鹵麵。
她不挑食,將一碗麵吃得幹幹淨淨。顧臻見狀問:“還要嗎?”
“要。”顧莞點點頭,“我在長身體。”
白嫩的豆腐腦,撒上蔥花點綴,淋上熱湯汁,這些食物都進了她的胃,她很是滿足。
顧臻提醒道:“今天的第二節課是體育課,你別吃得太撐了。”
顧莞恍然大悟:“我自己都不記得了。”
論起凶的程度,顧臻其實是不如俞培琴的,顧莞基本沒見過他生氣。但是,非要說的話,她更害怕顧臻多一點,因為她所有狡黠的小心思,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顧莞捧起碗。單從顧臻比她更清楚她的課表這一件事上,就可以看出,她這個一年級小學生的命運,真正掌握在她哥哥手裏。
顧臻從書包的側麵抽出一個用紙卷起來的圓筒,敲了一下顧莞的頭:“隻長個子,不長腦子。”
顧莞展開圓筒,驚喜地大叫一聲:“哥哥,我愛你!”
這是顧莞畫了半個學期的成果。上周家長會,由於她的成績太差,俞培琴被老師單獨留下來談話,一回家,就把她的畫和彩筆全部沒收了。
“別急著說愛我,”顧臻輕閑地道,“我是有條件的。”
顧莞以為顧臻會提什麽“下次數學考七十分”之類的條件,結果他的要求是,她每天放學後,必須固定畫畫三個小時,堅持一百天。
顧莞睜大眼睛,想,還有這樣的好事情嗎?
“不要覺得很簡單。”顧臻微微一笑,“以你這樣鬧騰的個性,你上課偷著畫畫覺得開心,真坐著畫三個小時的畫,就不一定能行了。”
顧莞撒嬌道:“那可不可以畫兩——”
顧臻不為所動:“沒的商量。”
“如果你做到了,我除了不幹涉你,再送你一套顏料。”顧臻說,“做不到,你就專心學習,再也不準畫畫了。”
顧莞知道,顧臻所說的“不準”和外婆所說的“不準”是兩回事,她不可能在哥哥麵前蒙混過關。
她艱難地權衡了一番,應道:“好。”
她尚有疑問:“可是這樣,我的分數就更加達不到外婆的要求了。”
“確認你想要的是什麽比分數重要。”顧臻將猶猶豫豫的顧莞推進校門,“外婆那邊,我來搞定。”
昳城的小學升初中是按照學區來劃分的,顧臻就讀的初中非常普通,普通到學校曆年來最好的成績是,中考有十五個學生考上昳城市第一中學。
昳城倡導素質教育,鼓勵學生參加形式多樣的學生活動,例如參加一年一度的中學生模擬聯合國大會。不過,顧臻所在的初中,教育能力不足,因此學校隻派了成績最好的學生象征性地參加大會。
會場上,麥茫茫疾步從顧臻身邊經過,她的名牌掉落,他撿起來,目光落在“茫”字上。
麥茫茫走出一段路後才折返。因為時間緊、任務重,她一時忘記了道謝,打算直接從不認識的男生手裏拿走她的名牌。
男生的手臂向後一收,麥茫茫的手落空了。她和他對上視線,她的心一陣緊縮——不是因為他的長相,她向來不是“外貌協會”中的人。
麥茫茫忽略掉莫名而來的衝擊感,不滿地道:“還給我。”
顧臻挑了一下眉:“‘謝謝’隻有兩個字。”
麥茫茫的時間不多了,她勉強道:“謝謝。”
說完,她搶回她的名牌,急匆匆地離開。
為期三天的模擬聯合國大會結束,顧臻的同伴在電梯口和顧臻抱怨著,說他們學校被分去做叫不出名字的小國家的代表,存在感特別地低。
同伴喋喋不休,聲音遠不如顧臻身後的長廊上隱約傳來的聲音吸引人。
長廊上,麥茫茫的同學在私下議論麥茫茫在模擬聯合國大會上的表現:“性格強勢、不好相與,誰想接近她啊?她連親近的朋友也沒有,也不知道她傲什麽傲。”
“別說了。”
“我說錯了嗎?”
結果這場對話被麥茫茫本人聽見了,場麵十分尷尬。
好學生通常結伴而行,麥茫茫是例外——她獨來獨往,一個人的光芒就可以蓋過一個小團體的光芒。
就像這一次的模擬聯合國大會,麥茫茫風頭無兩——她是最佳代表,全英文致辭,自信、驕傲、鋒芒畢露。
雖然她的氣質更接近清冷的月光,但是,不得不承認,她那耀眼的光和太陽光具有相似性,令人不敢逼視。
“你們有沒有聽說過,冬天,豪豬因為冷,會靠在一起取暖,但是它們的刺會刺傷對方,所以它們隻好分開又靠近,靠近又分開。”麥茫茫單臂環胸道,“冬天要來了,希望你們抱團取暖的時候,不要受傷。”
麥茫茫說完,徑直走向電梯,她的同學麵麵相覷。
“她說我們是豪豬?”
“諷刺我們,她好刻薄。”
電梯到達,顧臻走進去,麥茫茫則在門外被方才唯一提出異議的男生拉住了。
“茫茫,他們不是那個意思,你不要在意。”他著急地說,“我和他們的想法是不一樣的。”
“你們自我感覺太良好了,我不在意。”麥茫茫略帶輕蔑神色地道,“準確地說,我從來不在意不如我的人,包括你。”
課間,顧臻正坐在座位上寫題目,他的同桌抱著籃球跑進教室,將球砸向他說:“顧臻,走,打球去,你不在,我們打著沒意思。”
顧臻頭也不抬,卻精準地單手接住球,把球反扔回去:“不去。”
“你還要學習?讓不讓我們活了?”同桌湊近顧臻,翻著顧臻的競賽書,“這是什麽?我們學過嗎?是天書吧?”
顧臻以前天天和他們一起打籃球,並且還能輕鬆地保持第一名,這形象和他們心目中隻會死讀書的學霸形象大相徑庭。
同桌沉痛地道:“你變了。”
同桌將書放回原位,卻在書裏發現一張集體合影。他手疾眼快地把照片抽出來,對燈察看:“中間的這個不是外國語中學的‘學神’,麥茫茫嗎?”
中學生自有一套誇張的流行語言體係,顧臻明顯是不受影響的,這些話絲毫不能激起他的好奇心。同桌驚訝地道:“不是吧,你不認識她?”
顧臻反問:“她很出名嗎?”
“挺出名的。”同桌撓撓頭,解釋說,“我認識她,主要因為我一個成績很好的哥們兒很崇拜她。”
同桌朝照片上一指。他說的哥們兒正是那天在電梯口攔下麥茫茫的那個男生。
“這個,是他們學校的第二名。前段時間,他本來準備和麥茫茫一起學習的,但是麥茫茫嘲笑他是廢物,他黯然神傷了很久。”同桌從顧臻的抽屜裏摸出一袋麵包,邊咬邊憤憤不平地道,“至於嗎?這女生未免也太過分了,你說是吧?”
同桌急於尋求顧臻的認可。
一般來說,男生對於這一類性格強勢的女生,都是不太喜歡的,但是,顧臻仿佛覺得同桌說的是什麽有意思的事情似的,顯露出了探究的意思,臉上還帶著一點無奈和縱容之色。
同桌無法領會其中的含義,隻能模糊地感知到,顧臻站在他的對立麵。他正猶豫的時候,顧臻把他嘴邊的麵包往裏一塞,他想說的壞話全部卡在了嗓子眼。
顧臻悠閑地轉著筆:“還有什麽要說的嗎?”
同桌搖頭。
顧臻將視線移回到書上,不再搭理同桌:“那以後都別說了。”
同桌咽下麵包:“你還沒告訴我,你為什麽突然這麽抓緊時間學習呢。”
他推理道:“你是不是和別人打了賭?像我,我隻有和我爸媽打賭的時候,才有力氣學習。”
顧臻稍加思索了一番,神情篤定:“算是吧。”
於是,顧臻開始努力學習,結果是,他成了中考的全市第一名。
開學日。
昳城市第一中學的景物籠罩在一片明晃晃的日光下。日光刺目,教學樓前,貼著新生的中考成績排名榜。
地麵滾燙,未消的暑氣一陣一陣地衝擊著人的忍耐力,高瘦的女孩站在展示欄前,卻沒有做出扇風或者避光的動作,隻盯著排名榜看。
第一名和第二名的名字一上一下地寫在上麵。
麥茫茫身旁來了一個人,來人遮擋了烈烈的日光。麥茫茫側首,顧臻穿著和她一樣的藍白色校服,像太陽之外的另一個光源。得知中考成績之後的煩悶感卷土重來,甚至更甚,她不屑地冷哼一聲,扭頭就走。
顧臻佇立在原地,長久未動。
從開學的第一天起,顧臻就被麥茫茫視為宿敵,她對她的這種敵意一直持續到了大學。作為學校裏的好學生,他們的軌跡有大部分是重合的,兩個人同時出現的時候,總是一方有意針對,一方淡定回擊。
周六,學生會的討論會結束,學生會主席周璿提議聚餐,麥茫茫婉拒了。
幾人前往校外時,下起了傾盆大雨,他們在超市的屋簷下避雨。張欽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水:“這雨下得真大,是天漏了吧?我進去買傘。”
對比一直在抱怨的其他人,顧臻一徑保持著沉默,周璿不能從他身上挪開目光。前段時間軍訓,男生一律剪短了頭發,此刻他發梢微濕,輪廓分明,身上透著很精神的少年氣,卻不顯浮躁。
從周璿的角度看過去,學校的西南麵有一座山,山經雨水的浸潤,顏色蒼鬱,映襯著顧臻的側臉。他未曾看周璿,隻看著他們的來向。
他微微皺起眉來,比青山更有深遠遼闊的意境。
周璿並不是會對著受歡迎的男生尖叫的女生,有時她覺得,有些男孩迫不及待地將自己裝進某一種風格中,多多少少有矯揉造作的成分,但顧臻例外。他很自然,自然到了極致。在她心裏,她對他的感情再滿就隻能外溢了。
周璿開口:“顧……”
張欽掀開門簾,拎著一袋雨傘走出來,分發給同學。與此同時,顧臻從他手裏拿了兩把傘。他撐開一把傘,簡要地說了一句:“不用等我。”
周璿看著他衝進雨幕。
張欽咕噥道:“這小子在想什麽呢?有事不會等雨小點再說?”
會議室分裏外兩道門,周圍靜悄悄的,閉合著的裏門內傳來麥茫茫的聲音,她應該是在打電話。
麥茫茫抵著門,而電話根本不在接通狀態,她自言自語:“媽媽,最近……”
顧臻放下傘,麥茫茫的聲音低下去,裏頭有細微的哽咽聲。他定住了腳步,背靠著門,左腿微屈。隔著一扇門,他陪她打完了這一通漫長的電話。
麥茫茫打完電話,平複了一會兒,猝不及防地打開門,直接撞進他的懷裏。
顧臻假裝看不到她發紅的眼睛,問了一句:“還好嗎?”
麥茫茫抽了兩張紙巾擦拭鼻子。之後,她抓住他:“顧臻,你給我道歉!”
顧臻在放一份方才他隨手拿的文件,麥茫茫不滿地道:“聽到我說話了嗎?”
不料他倒打一耙,說剛才是她橫衝直撞。
麥茫茫火冒三丈,覺得眼睛有點癢,便揉了揉,可手腕忽然被顧臻扣住:“睫毛差一點就進眼睛裏了,別動。”
顧臻低下來,跟麥茫茫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他抬起手,指腹碰到麥茫茫眼下的皮膚。她本能地閉上眼睛,接著聽見他輕輕一笑,道:“你怕什麽?”
這個過程宛如被調慢了速度,麥茫茫聞到了他身上清冽的味道。室外在下雨,她的心卻微微潮濕起來。
顧臻取下她的睫毛:“可以了。”
麥茫茫睜開眼。她理應說“謝謝”,但是聯想到如果此刻站在這裏的是周璿,周璿也會說“謝謝”,她就不想說了,於是她說:“假好心。”
麥茫茫的眼睛紅,鼻子也紅,她竟然像一隻顧莞養的小兔子。她怎麽會選擇在他麵前閉眼睛呢?她應該感謝他的自製力。
顧臻輕拍她的頭頂:“真可憐。”
“你才可憐。”麥茫茫撥開他的手,奇怪地道,“你怎麽沒有去吃飯?”
顧臻瞥了她一眼,回答說:“為了避免被刺傷,最大程度地保持自身的熱量,豪豬不應該靠同伴太近。”
“你居然知道這個寓言。”麥茫茫被他逗笑了,哼道,“你也知道自己是豪豬。”
其實之前她說這個故事不完全是為了諷刺她的同學,在她說的寓言裏,每個人都是豪豬。
顧臻說:“但是,豪豬之間有差別,比如你……”
麥茫茫問:“我什麽?”
顧臻一本正經地道:“刺更多。”
“顧臻!”
麥茫茫憤怒地瞪了他一眼,他爽朗地笑出聲來。他即使是漫不經心地笑,也是好看的,爽朗地笑更好看,隻是她很少見他這樣笑。
她在他麵前總是一反常態。她當然知道,情緒過激會使人看起來不怎麽高明。她忍不住想,自己在他麵前放縱了情緒的滋長,是因為太討厭他,還是……
麥茫茫察覺到了危險的因素,移開視線。
深夜,俞培琴敲了敲顧臻的房門,他說“請進”之後,她推開門,在他的書桌上放了一杯熱牛奶:“以前不見你對成績這麽看重。”
顧臻擱下筆:“外婆,你還記不記得,你和我說過鯰魚效應?”
為了防止沙丁魚在運送途中失去活力,捕魚人會在其中放入一條鯰魚,以刺激沙丁魚的遊動。這是一種激勵的措施。
俞培琴意外地道:“有什麽激勵了你?”
“不是。”顧臻提出了新的見解,“人不是沙丁魚,如果習慣了以外來刺激作為驅動力,會逐漸忘記自身的驅動力。”
顧臻不是麥茫茫的鯰魚,第一名的榮譽才是。在她的爭強好勝之下,有一種偏執,她像是急於證明給誰看,因而長期處於焦慮的狀態。顯然,解決焦慮的辦法不是得到,而是放棄。
俞培琴笑笑:“你有自己的想法了。”
他的手機響起,麥茫茫要和他合作策劃文藝活動,所以打電話來和他商量。她語氣不善地開口道:“淩晨兩點了,我還以為你睡了,故意吵醒你的。”
他和她玩著幼稚的鬥嘴遊戲,隱藏的意思卻是,被吵醒也沒有關係——
如果是你,就都沒有關係。
顧臻承認,他本質上是一個理性的,甚至是顯得冷漠的人。他清楚地認識到,多年前的事情是巧合,是一場任何人都能夠碰到的巧合。
他缺乏狂熱、激烈的感情,更不會因為巧合對一個人情根深種,混淆感激和喜歡這兩種不同的情感,但是,這的確是他關注麥茫茫的緣由。
他好奇她變化的原因,卻不知道好奇是一切的開始;他將視線停留在她身上,卻不知道自己的視線在她身上停留的時間越來越長;他以為他最多隻是幫助她,就像她曾經幫助他那樣,卻不知道自己對她的幫助已經超出了範圍。
他從小就明白,自身即是完滿的,不需要用外界的事物來補足,卻不能解釋,他說她是刺多的豪豬,但是情願與她靠近的原因。
麥茫茫使他產生了矛盾的心理,讓他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混亂。直到另一場荒唐的巧合發生,他才慢慢地明白,所有的事情已經出現了質的變化,就像很久以前他要求她隻給他講故事一樣。
他希望她隻在他麵前表現得可愛,隻在他麵前表現得可憐,隻成為他的茫茫。
他也知道,她一直渴望成為她自己,不受家庭的束縛。那麽,她同樣不應該受仇恨的束縛,不應該處在動**不安的危險之中。
為此,他狹隘的占有欲,可以後退一步。
###番外二 平行世界:我不會讓你哭
麥茫茫開始相信,人與人之間是有磁場的,而且一旦形成,就難以改變。比如說,顧臻身上令她橫豎都看不順眼的感覺,就始終沒有改變。
嚴格地說,兩人並沒有跨越不過去的血海深仇,無非是高中時期當了三年同桌的同班同學,又因為爭奪年級第一名產生了競爭關係。這可以解釋為,昳城市第一中學這個池塘太小了,他們朝夕相對,同是天之驕子,難免會有敵對情緒。
可是,兩人進入昳城大學這片大海,麥茫茫在生命科學學院,顧臻在物理係,除了學科鄙視鏈,兩人賽道不同,可謂交集甚少。然而,這並不影響她在學生會、社團或者公共課上看見他時生出討厭的情緒。
蔣臨安生日當天,顧臻應邀出席,和麥茫茫在宴會廳的門口碰了一麵。他冷淡有禮地點頭致意,她別過臉去,並不理睬他。
秦嘉了解女兒有多心高氣傲,可是很少見她表現得這樣倨傲,於是輕聲提醒說:“茫茫。”
麥茫茫不情不願地回應:“嘿。”
蔣臨安和麥茫茫從小一起長大。在奶奶的再三要求下,麥茫茫今天穿著盛裝,光芒耀眼,經過顧臻的時候,長裙擺拂過他的鞋麵。
生日會臨近尾聲,蔣臨安的女同學為他送上自己精心準備的禮物,鼓起勇氣表白到一半,麥茫茫無意間闖入這個戲劇性的現場。見狀,她立刻想退離,卻被他攔下。
蔣臨安道:“茫茫,你聽我解釋。”
麥茫茫說的是實話,聽起來卻像口是心非:“你不用和我解釋。”
女同學足夠勇敢,拉住蔣臨安不放,非要他聽她把話說完,他性格溫和,隻覺左右為難。三個人之間形成了一個詭異的修羅場。
麥茫茫是典型的“理科腦”,不擅長應付這些。她麵上冷若冰霜,唯一的想法卻是穿著這高跟鞋,站得腳好疼。顧不上蔣臨安說了些什麽,她煩躁地望向遠處的天台——
她撞上了顧臻的目光。
顧臻身著西裝,氣質沉穩。他輕倚著欄杆,姿態隨意,身形挺拔,旁邊的人同他說話,他有一搭沒一搭地回複。昳城視野最佳的斑斕夜景處在他身後。
顧臻端著一杯不屬於他的酒。那酒是他從在讀初中的妹妹顧莞手裏抽走的,她很不服氣,想要搶奪,卻被一個女生阻攔。
顧臻任由顧莞著急地伸手夠酒杯,而他十分氣定神閑,像在逗小孩玩,甚至沒有分眼神給跳腳的妹妹,反而一直注視著麥茫茫。
旁觀對方落難,是他們的樂趣之一。麥茫茫眯起眼睛。
聽完蔣臨安的解釋,她拋下一句“沒關係”,提著裙擺匆匆離去。
在電梯門前再遇顧臻,麥茫茫冷哼了一聲,他和他身邊的女生同時回頭。
女生名為藺南暄,是顧臻的好友,和他一樣家世顯赫,此刻,她正因為麥茫茫的不友善而輕蹙眉頭。
作為被針對的對象本人,顧臻倒是顯得很有修養。
麥茫茫直接道:“不管你看到什麽,意外而已。”
“麥大小姐眼高於頂,最後選了臨安,這大概也屬於意外。”顧臻淡笑道,“不過,人的音樂品位基本上在十四歲定型,這也是正常的事。”
蔣臨安是學音樂的,顧臻在暗諷她眼光不行。
麥茫茫反唇相譏:“首先,我沒有選誰。”她咬字很重,“其次,你以為自己有什麽好的品位?”
顧臻從容地道:“我的品位,起碼比你的要好一些。”
麥茫茫看了藺南暄一眼,後者文雅大方,確實怎麽看怎麽好。而且,麥茫茫總不能當著人家的麵說人家不好。
顧臻隻是贏在當事人在場。
麥茫茫斷定他勝之不武,但還是備感憋悶。直到回家,同家人一起吃睡前的甜品時,她才在餐桌上擺出一張生氣的臉。
鄭芸問道:“怎麽了,和臨安吵架了?我看見你和他鬧了點不愉快。”
麥茫茫幾乎忘了那件事:“沒有。”
秦嘉柔聲道:“茫茫,吃東西的時候不要生氣。”
麥茫茫“哦”了一聲。
麥茫茫臨睡前,房門被敲響,她說“請進”,秦嘉端著一杯熱牛奶走進來,放在她的床頭。
秦嘉坐在麥茫茫的床側:“到底是誰惹我們茫茫生氣了?”
麥茫茫埋在被子裏,語氣生硬地說:“沒有誰。”
秦嘉但笑不語,作勢起身,而後道:“既然你不想和我說,那我先走了,晚安。”
果不其然,麥茫茫拽住了她:“媽媽。”
秦嘉重新坐下:“要我做聽眾嗎?”
大一的下學期,麥茫茫所在的小組一起到外省參加社會實踐。高鐵票是統一訂購的,好巧不巧,她的座位和顧臻的座位相鄰,她的在裏側,他的在外側。
麥茫茫到的時間較晚,她不客氣地說:“讓開,我要進去。”
顧臻巋然不動:“幼兒園的老師應該教過你說‘請’字吧?”
麥茫茫沒搭理顧臻,見他不禮讓,索性長腿一抬,打算橫跨過去。她跨越了一半,高鐵突然啟動,顧臻扶住她的手臂道:“小心。”
顧臻很有分寸感,僅僅是為了扶穩她,但是,兩人目前的姿勢,確實顯得古怪。她停頓下來,耳根有點發熱。
顧臻臉上閃過一絲笑意:“不繼續過去了?”
落座以後,麥茫茫閉目休憩。在短暫的睡眠時間裏,她做了個溺水的夢。隨手向身旁一抓,觸碰到真實的皮膚,她驚醒過來。
麥茫茫的指甲有缺口,尤其鋒利,顧臻的手背上赫然出現了兩道血痕。他不悅地看著她:“故意的?”
“我睡著了,怎麽故意弄?”麥茫茫麵無愧色,“愛信不信。”
乘務員送來消毒的藥水和創可貼,顧臻將東西遞給麥茫茫,麥茫茫拒接:“你自己又不是沒有長手,還要我伺候?”她不屑地道,“再說了,就這麽點傷口。”
麥茫茫出入實驗室,成日裏見血腥的畫麵,便沒將顧臻的小傷口放在眼裏。他淡定地說:“再小的傷口也是你造成的,除非逃避責任是你的作風。”
麥茫茫自知理虧,接過藥水,用棉簽蘸取一些。顧臻的手很漂亮,骨節分明,她將藥水塗抹在他的傷口上。
顧臻側目看著麥茫茫,她的長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陰影,溫熱的呼吸掠過他的手背,給他帶來細微的癢意。
麥茫茫為他貼上創可貼:“這總行了吧?”
顧臻收回手,隨意地“嗯”了聲。
到達目的地,整個隊伍需要再細分成小組行動,麥茫茫是組長之一,可以和同學自由互選。她的能力毋庸置疑,但是她總是給人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印象,因此五分鍾過去,仍無人選擇成為她的組員。
氣氛一時有點尷尬。麥茫茫倒是不在意是否受歡迎,隻不過,目前的狀況,至少從表象上看,很像她被排斥在外了。
人群中,顧臻姿態輕閑,一副隔岸觀火的模樣。麥茫茫瞥了一眼振動的手機,是他發來了消息:要我選你嗎?
麥茫茫回複道:嗬嗬,我寧願一個人一組也不選你。
麥茫茫把信息發送出去後,對話框上方的“正在輸入中”消失了。麥茫茫和他隔空對視,目光中頗有挑釁意味,而她的心頭微感異樣——話說到這個份上,他無論如何也不會選擇她了吧?
現場依然鴉雀無聲。之後,顧臻緩慢地起身。
顧臻的朋友亦是他的高中同學,知道他與麥茫茫之間的恩恩怨怨,因此頗為不解:“顧臻,你確定要加入她的組?我還想和你去別的組呢。”
顧臻目不斜視:“你們還是可以自由選擇。”
張欽和王梓銘老大不高興地隨同顧臻站起身:“你就不怕她故意不選你?”
陸續有其他的同學站起來,老師詢問麥茫茫的意見,她抿了抿唇。比起忐忑的張欽和王梓銘,顧臻很是坦然,似乎並不在乎她到底會不會選他。
良久後,她點頭說:“同意。”
小組成員約定第二天早上在酒店門口集合。
早上氣溫偏低,麥茫茫提前到達集合點,此時集合點隻有顧臻一人。薄薄的晨霧尚未消散,他人很高,穿著一件黑色的衝鋒衣,有一種說不出的帥氣。
顧臻本在低頭回複消息,麥茫茫從樓梯上走下來時,他抬頭看了一眼,接著按熄手機屏幕。手機在他的掌心轉了半圈,落進他的外套的口袋。
今日他們行程的終點是山區裏的村落。為了方便走路,麥茫茫穿了一件白色的衝鋒衣,衣服的肩膀處被設計成了黑色,這正好和顧臻的衝鋒衣反了過來——這兩件衣服疑似同品牌的同款衣服。
她解釋說:“衣服是我媽媽買的。”
“我的也是。”顧臻悠然地道,“看來她們的審美偏好相似。”
麥茫茫想了想:“你昨天……不擔心我不選你?”
顧臻盯著她:“你會選我的。”
顧臻的目光使她呼吸一亂,她的思緒還來不及延伸,他便緊接著說:“因為也沒有別的人選你了。”
麥茫茫反諷道:“這麽說,我還要謝謝你?”
顧臻直接回:“不用謝。”
麥茫茫咬牙:“我根本沒在謝你!”
在她和顧臻高中當同桌的三年裏,這樣的口舌之爭時常上演。奇怪的是,他們明知道這樣無聊、幼稚,但誰也沒有膩味。
這裏與開發過的景區不同,他們需要行走的山路很原始,加上前一天下了雨,路麵還很濕滑難走。有個女生摔了一跤,於是隻能由同組的男生背著走。麥茫茫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留在原地休息。
顧臻暫停了腳步:“走不動的話,你可以求我背你。”
麥茫茫聽不得“求”這個字,更何況是求顧臻:“做夢吧。”
前方過溪的路是以天然石塊鋪設的,石塊凹凸不平,空隙很大。麥茫茫踩上一塊鬆動的石塊,本能地抓住身旁的顧臻,等搖晃止息,她正準備鬆開,手腕卻突然被反握住。他目視前方道:“等過了溪再說。”
顧臻的手掌幹燥溫暖,具有穩定的力量。等過了溪,他放開了她的手,像是無事發生一樣。
麥茫茫平時不喜歡戴項鏈、手鏈之類的裝飾品,覺得太過束縛和多餘,而顧臻放開她的時候,她有一瞬間感覺手腕上少了點什麽。她不自然地說:“謝謝。”
顧臻側目:“你也會說‘謝謝’?”
麥茫茫皮笑肉不笑地道:“我接受過幼兒園教育,基本的禮貌還是懂的。”
雖然她在他麵前脾氣一直很壞就是了。
“真是記仇。”顧臻無奈地說,“不客氣,舉手之勞。”
麥茫茫鬼使神差地道:“換成其他人……”
換成其他人,這對你來說也是舉手之勞嗎?她在心裏道。
顧臻看著她道:“什麽?”
麥茫茫後知後覺,這個問題不應該從自己的口中問出來,於是道:“沒什麽。”
在古樸的村落裏住了一星期,遠離現代社會,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麥茫茫體驗了一回陶淵明筆下的田園生活。她和顧臻永遠是起得最早的人,所以一連七天,都在熹微的晨光裏遇見。
麥茫茫和顧臻返回昳城後,見麵的機會銳減,再次見麵還是在一個月以後的慈善晚會上。
當晚,蔣臨安的母親亦在場。她將麥茫茫和蔣臨安叫到身前,笑眯眯地問:“茫茫,未來有沒有打算和臨安一起去留學?”
鄭芸若有所思地說:“兩個孩子畢業後就差不多可以定下來了。”
鄭芸和麥誠一直想安排麥茫茫的人生,如果當初不是秦嘉的堅決支持,麥茫茫連念生物專業的自由都沒有。
不過自那以後,鄭芸就對秦嘉越發有怨言,為了不讓秦嘉難做,在非原則性的問題上,麥茫茫盡量不會違背鄭芸的意願。
麥茫茫對自己要走的科研道路有清晰的規劃:“我打算畢業以後出國念Ph.D.,但是沒有打算和臨安一起去。”
蔣臨安很是失望,不過他一般會尊重麥茫茫,鄭芸和蔣母的笑容則僵在了嘴角。
長輩離開後,蔣臨安的姐姐蔣黎豫挽著藺南暄,上前和麥茫茫打招呼。她巴結奉承藺南暄,對麥茫茫卻是處處譏諷。她道:“茫茫,你是真的不想和臨安一起出國,還是隻是嘴上說一說,其實心裏恨不得立刻和他綁在一起呢?”
蔣家和麥家交好,可是蔣黎豫從小就認為麥家是攀附蔣家的暴發戶。而麥茫茫,表麵上裝得再優秀清高,骨子裏和她爸爸一樣熱衷於攀龍附鳳。
藺南暄辨別出了蔣黎豫話語中的刻薄之意,不過她沒有多管閑事的習慣,而是置身事外地站在一旁。
“我腦子裏想的是什麽,說出口的就是什麽。”麥茫茫平視她,“表裏不一那一套,你還是自己留著慢慢琢磨吧。”
蔣黎豫氣結:“我看鄭奶奶可不是這樣說的。畢業後就定下來,這意思不就是她想讓你和臨安一起出國還不滿足,還想讓你和臨安訂婚嗎?”
麥茫茫語塞,因為蔣黎豫所言非虛。她能控製自己的想法,但控製不了鄭芸和麥誠的想法。圍觀的還有幾個和蔣黎豫相熟的朋友,他們都在嗤笑麥茫茫。
在這時候,顧臻和張欽經過。顧臻漫不經心地聽著損友插科打諢,仿佛沒有注意到這邊的小風波。
麥茫茫背對著顧臻,沒有發現他的到來,隻感覺有人和自己擦身而過。藺南暄以為顧臻即將這樣走過去,又或者會冷眼旁觀,便開口喚他:“顧……”
忽然,麥茫茫的手腕自側方被人握住,她尚未反應過來,便被那力量牽著走了幾步。
顧臻目不斜視,甚至都沒有停下步伐,像是順便拉走麥茫茫的。這一次,他不隻握住了她的手腕——在她因為疑惑而掙脫的時候,他還掌心向下,直接牽住了她的手。
藺南暄的臉色微妙地一變,蔣黎豫更是覺得難以置信。
蔣臨安追趕上來:“茫茫。”
顧臻有與生俱來的掌控感,不過他並非喜歡壓製他人,平時會收斂鋒芒,但此時此刻,他掃了蔣臨安一眼,目光冰冷沉靜,後者不由得被震懾住。
麥茫茫怔住了。兩人搭乘電梯上了酒店的頂層,無邊的泳池泛著晃**的藍色水光,她甩開顧臻:“顧臻,你幹什麽?”
麥茫茫的心沒有脆弱到因為蔣黎豫的說辭而難受,隻是她很排斥顧臻聽見那些話,也很排斥他見到她難堪的一麵。
顧臻問:“我不帶你離開,你打算在那裏站多久,聽多少句那種話?”
“不管我站多久,都輪不到你來拉我走。”麥茫茫嘲道,“顧臻,這是你的舉手之勞嗎?還是你在幸災樂禍?”
“誰告訴你我是在幸災樂禍?”顧臻眉頭微皺,“我的時間很寶貴,我不會也不想管除你以外的人的閑事。”
顧臻似乎在變相回答她之前沒問出口的關於“換成其他人”的疑問。
麥茫茫僵了片刻:“你什麽意思?”
顧臻平靜地說:“字麵意思。”
“我現在沒有心情和你開玩笑。”麥茫茫的第一反應是懷疑,“而且,我們不可能,也不合適。”
顧臻靠近她:“是不可能,還是不合適?”
麥茫茫後退:“都是。”
顧臻彎唇一笑,聲音低緩地道:“哦,我如果喜歡一個人,就會相信我和她是天生一對。”
顧臻的口吻稱不上嚴肅,眼睛深黑明亮,他凝視著她,其中的情緒被他牢牢地穩住。麥茫茫似乎能聽見自己的心髒搏動時發出的輕微聲音:“我不.……”
顧臻不緊不慢地說:“我有說我喜歡的人是你嗎?”
她想,他果然是在戲耍她!
麥茫茫憤憤地推開顧臻,他紋絲不動,她受到反作用力,倒退一大步,高跟鞋踩進泳池裏。
顧臻先前已經發覺麥茫茫站得過於靠近泳池,不過他沒有提醒,隻是在她後仰的時候,及時攬住了她的腰。他們的身影重疊,映在水麵上。
“又是舉手之勞。”他輕聲說,“不過我想聽你說的不是‘謝謝’,茫茫。”
麥茫茫晚上回家後,母女倆展開了睡前談話。麥茫茫散著黑發躺在媽媽的腿上。麵對女兒的異常模樣,秦嘉不像上回一樣問得委婉,而是直接笑問:“是上次你和我說的男孩嗎?”
上一次,麥茫茫忍不住向秦嘉吐露,自己根本不是因為蔣臨安而生氣的。她發現,自己的心緒完全被討厭的人所牽動,尤其是看見顧臻和藺南暄站在一起後,她竟生出無名火。
麥茫茫沒說話,隻是點了點頭,秦嘉意味深長地說:“沒關係的,茫茫,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麥茫茫翻身,將臉龐埋在秦嘉的膝上,卸下堅硬的外殼,煩悶地說:“媽媽,他到底喜不喜歡我啊?”
秦嘉微笑著說:“你不是已經有答案了嗎?”
夜深了,汽車朝藺南暄家的方向行駛。藺南暄與顧臻坐在後座,一路無言,車廂裏仿佛有洶湧的暗潮。臨近下車,她取出兩張先鋒戲劇的票,邀請他下周去看。她意有所指地說:“顧臻,你知道嗎?其實歡喜冤家是比一見鍾情更庸俗的設定。”
藺南暄等待著顧臻的回答。
車廂裏燈光弱,少年俊朗的麵容上蒙了一層昏昧的光,卻不顯得暗淡。
顧臻冷靜地說:“那麽,歡喜冤家加上一見鍾情呢?”
藺南暄猝不及防:“你……”
“也不是一見鍾情,隻是比我意識到的要更早一點。”顧臻揉了揉鼻梁,“但是,既然我意識到了,就不會視而不見。”
顧臻今晚的言行舉止,表明了他的態度和傾向——他選擇了誰、警示了誰、婉拒了誰,都一清二楚。
藺南暄摩挲著光滑的票麵,低眸掩去失落之色:“嗯。”
下一周,麥茫茫需要參加辯論比賽,她全身心地投入,暫時將感情問題擱置了。比賽結束,主持人宣布她被評選為最佳辯手,如潮的掌聲響起,她站在台上,望見了顧臻的身影。
在辯論賽進行得最激烈的時候,麥茫茫都很沉得住氣,但在見到自以為能控製不去想的人後,情緒出現起伏。
顧臻是抽空過來的,還有其他的事要忙,在麥茫茫領完獎後,就起身離開了。
麥茫茫下台,心不在焉地翻起朋友圈。幾分鍾前,顧臻發了一條文字動態:祝賀我的MVP(最具價值選手)。
顧臻指代不明,引來張欽評論:我們打遊戲,MVP不一直是你嗎?
顧臻:不是遊戲。
張欽:那是什麽?
顧臻沒再回複了。
麥茫茫盯著這條寥寥數語的動態,默默地點了個讚。
隔天晚上有籃球聯賽,麥茫茫破天荒地出現在了觀眾席,陪伴她一起來的魏清甯問:“茫茫,你不是對球類運動不感興趣嗎?”
“是不感興趣。”麥茫茫語氣平平地道,“有沒有一種可能——我不是來看球的?”
麥茫茫的視線不動聲色地跟隨著場上最為耀目的男生。魏清甯一頭霧水,任由她怎麽揣測,也猜不到好友是為了顧臻而來的。
麥茫茫沒有告知顧臻,所以不確定他是否知道她來了。不過,他投籃以後,首先朝她所在的位置看了一眼。
場麵喧騰,兩個人像是在使用隻有彼此能讀懂的方式交流。
中場休息時,顧臻徑直向麥茫茫走過來,神態自若地坐在她身邊的空座位上:“怎麽想到來看球賽?”
周圍的空氣似停止流動了十秒鍾。麥茫茫倒不太在乎同學投來的目光,道:“你來看了我的辯論賽,禮尚往來。”
顧臻穿著籃球服,黑發利落,手臂上肌肉線條流暢。麥茫茫起了玩心,將裝著冰水的瓶子貼在他的頸後。
麥茫茫冰涼的指腹也貼上了顧臻灼熱的皮膚,他明顯頓了一下。他取下純淨水,抓住了她的手,她嚐試抽回手,他卻沒有放開她的打算:“不習慣的話,你可以從現在開始慢慢習慣。”
麥茫茫為了不暴露自己沒有牽手經驗的事實,強裝淡定地道:“隨你。”
麥茫茫不懂球賽,顧臻在她耳畔講解。過了一會兒,他牽著她站起來道:“走吧。”
麥茫茫嚴謹地問:“去哪裏?”
顧臻微挑起唇:“怕被我拐走?”
“顧同學。”麥茫茫回握住他的手,“我從小到大都不知道‘怕’字怎麽寫。”
顧臻換了一件深灰色的連帽衛衣,帶麥茫茫去了位於天文係頂樓的天文館。館內的研討室設計得像宇宙空間,天花板是暗藍的底,星係圖的投影熠熠生輝。
顧臻是天文愛好者,曾在動態中分享過一張自己所拍攝的星軌照片。麥茫茫上個月閱讀過一本科幻小說,因此產生了對宇宙的好奇心。
麥茫茫了然地道:“原來你要帶我來這裏。”
“我看到你借了很多與天文學相關的書。”顧臻似笑非笑地道,“你以為我是要帶你去哪裏?”
麥茫茫不語。她總不能說她誤以為他是要帶她去約會,那顯得自作多情——雖然現在和約會差別並不大。
光影在她的臉上變幻,她的手撐在身側,出了一點汗。顧臻俯身過來,用發燙的掌心壓住她的手背。
顧臻注視著她:“茫茫。”
他沒有直接親過來,兩人對視著,距離不過一指遠。他似乎不希望她的初吻在不明不白的狀況下被奪走——他們應該清醒地認知到,就目前而言,世界上隻有對方存在。
平日,麥茫茫的目光總是冷靜且銳利的,現下,她黑白的眼睛像被水洗過一般明亮,漂亮極了,她專注地看著他。
顧臻心念一動,按住她的後腦勺。
麥茫茫做不到頭腦清醒,當顧臻吻上她的唇時,她像落入了恢宏美麗的星雲之中,地球的重力對她失去作用。
顧臻不允許她私藏自己的氣息,帶著年輕男孩的溫柔與強勢,深深地吻著她。等她真的換不過氣了,他方才結束這個長久的吻。
夜深了,顧臻送麥茫茫回家。他們在距別墅區尚有一段路程的地方道別。她前行了幾步,回頭看他:“你不走嗎?”
暗夜裏,顧臻分明的輪廓十分吸引人,他停在原地:“先等你進去。”他補充說,“我讓司機晚一點到。”
麥茫茫微微抬起下巴:“舍不得我?”
顧臻挑眉:“是舍不得。”他順水推舟道,“擔心你逃跑。”
麥茫茫撲哧一笑:“我又不是辛德瑞拉,需要在魔法失效之前逃跑。”
顧臻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在我這裏,你的魔法沒有失效的一天。”
麥茫茫一進家門,就被鄭芸質問為什麽回來得這麽晚,她眼也不眨地說回學校有事。
秦嘉察言觀色,見麥茫茫的臉上浮著玫瑰色的紅暈,人和往時完全是兩樣的情態,笑了笑,沒說話。
次日早晨,麥茫茫罕見地沒有早起。她慵懶地賴在**和顧臻通電話。她昨晚睡前說頭疼,大概是有點感冒。他問道:“感覺還好嗎?”
“什麽?”
“感冒,不然呢?”
麥茫茫想偏了:“我還以為,你問我在天文館時的感覺。”
顧臻微怔,低笑說:“你想告訴我這個感覺,也不是不行。”
麥茫茫一本正經地說:“實驗隻做一次,是不能得到準確數據的。”
顧臻“嗯”了一聲:“好像不止一次,茫茫。”
麥茫茫頓時回想起昨天顧臻是如何不止一次吻她的。他單手捧著她的臉,拇指在她的臉頰上輕輕摩挲。
麥茫茫眨了眨眼睛:“顧臻,”她放輕聲音說,“我想親你了。”
房間光亮充盈,顧臻原本坐在**看書,聞言,他的手停在書頁上。他還來不及回應,麥茫茫就飛快說了一句:“我奶奶上來了,學校見,拜拜。”
顧臻無奈地掛了電話,走出房間,倒了一杯水喝。
顧莞鑽進廚房:“哥,陪我去海洋公園好不好?”
顧臻握著玻璃杯,無情地拒絕:“不好。”
“為什麽?”顧莞搖晃著他的手臂,“咦,你的手臂怎麽這麽燙?”
顧臻神情淡然,然而顧莞通過仔細地觀察,發現他耳根微紅。於是她大聲疾呼:“爸爸媽媽過來,哥哥發燒了。”
盧鄰和顧淮初正準備出門,聞言走過來。盧鄰抬手在顧臻的額頭上一探:“是有點燙,老顧,你摸摸看。”
顧臻否認說:“沒有。”
顧莞趁機告狀:“哥哥說他不願意陪我去海洋公園。”
盧鄰疑惑地道:“怎麽不和妹妹一起去?你有什麽事嗎?”
顧臻淡定地說:“陪女朋友。”
顧莞的嘴張開,呈“O”字形,盧鄰和顧淮初對看一眼。顧臻待人一向疏離,顯然,他們對於他給出的直白答案頗感意外。
半個月以後,盧鄰得以見到顧臻口中的女朋友。盧鄰是昳城大學的教授,受昳城大學出版社的邀請,參加一個在學校書店舉辦的讀書會。
學校書店和圖書館毗鄰,背山麵水,景色清幽。
秦嘉作為翻譯家,和盧鄰同為談話會的嘉賓,兩人在台上相談甚歡,結束的時候,交換了聯係方式。她們走出圖書館,在階梯旁見到顧臻和麥茫茫,看樣子,他們在鬧矛盾。
顧臻和麥茫茫就生物物理學領域的一個學術問題爭論起來,各自堅持己見,直到夜幕降臨。
麥茫茫氣哼哼地說:“你自己去吃晚飯吧。”
顧臻捏她的臉:“麥茫茫,你就這樣公私不分?”
麥茫茫拍開他的手:“我就是公私不分。”
“顧臻。”
“茫茫。”
兩位母親同時開口,繼而因為這個美好的巧合相視一笑。
顧臻禮貌地向秦嘉問好:“阿姨好。”他向盧鄰介紹:“媽,這是我提過的,茫茫。”
麥茫茫不好意思在顧臻的媽媽麵前和他鬧別扭,落落大方地說:“盧教授,你好。”
看著小情侶之間的細微互動,盧鄰知道自己的兒子很在意這個女孩。她莞爾道:“茫茫,叫我伯母就好。”
麥茫茫依言改口:“伯母。”
晚上,麥茫茫和顧臻電話。她是自我意識強烈的人,第一次對秦嘉以外的長輩的看法上心:“所以,你覺得你的家人會喜歡我嗎?”
“我喜歡你,我的家人自然會喜歡你。”顧臻道,“重點在前半句。”
顧臻的聲音低沉悅耳,像是有實體,壓在麥茫茫的心上,她握著手機,輕輕地回一句:“誰不是呢?”
兩人聊到很晚。麥茫茫掛斷電話後,秦嘉進入了她的房間。她猶疑地說:“對不起,媽媽,我今天才告訴你男朋友的事情。”
秦嘉未曾流露出驚訝的情緒:“我知道。”
“你知道?”
“從你經常提起顧臻這個名字的時候,我就知道。”秦嘉溫柔一笑,“雖然你說你討厭他,但是我總覺得,他對你來說是特別的。旁人想入你的眼睛,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今天跟他見麵,我看他果然是很好的男孩。”
見麥茫茫仍是一副心事未解的模樣,秦嘉問道:“怎麽了,擔心你爸爸和奶奶不同意?”
“他們不會不同意的。”麥茫茫搖了搖頭,“我擔心他們太同意還差不多。”
誠如麥茫茫所預料的那樣,麥誠見到顧淮初的第一麵就笑臉迎上去,諂諛之態暴露無遺。
麥茫茫默不作聲,麥誠的勢利和現實,從來不是她認可的。
顧臻察覺到她的低落情緒,在桌下握緊她的手。
他轉發了一則她在情人節的那天發過的西塞羅名言,作為戀人關係的隱喻:平等者最能與平等者相投。
大學畢業,顧臻和麥茫茫前往國外深造,分別錄取他們的兩所頂尖學府,隻隔了一條優美的河流。
開學之前,顧臻策劃了一次畢業旅行。在飛機航行的過程中,麥茫茫因為暈機而暫時入睡。黃昏時分,她迷糊地醒過來,打了一個嗬欠:“做夢了,夢到我們分開了十年。”
顧臻將她淩亂的碎發撥到耳後:“你哭了嗎?”
麥茫茫冷笑:“我怎麽可能哭?”過了一會兒,她承認說,“好吧,哭了一點。”
落日自舷窗外照入,在麥茫茫的臉上覆蓋上一層暖融融的金橙色光輝。
“顧臻。”
顧臻凝視著她:“夢是假的。”他傾身親了一下她濕潤的長睫,“我不會讓你哭。”
這是一個恒久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