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寬夢窄

潘多拉的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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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車出了洛杉磯市區,沿著東去的高速公路,箭也似的向拉斯維加斯駛去。

由於海岸山嶺的阻隔,加利福尼亞州東部與西部氣候、景色迥然不同。西部瀕臨太平洋,氣候濕潤,草木繁茂;而東部由於高山擋住了太平洋的潮濕氣流,長期幹旱少雨,土地沙化嚴重。這種狀況越往東去越明顯。

公路兩旁茫茫的沙漠上,疏疏落落地長著一些仙人掌、芨芨草、美洲艾之類的植物,很難見到一株綠樹,一泓清水。這裏沒有鳥噪蟲吟,沒有人煙市井,一年四季,天空、大地總是灰蒙蒙的,走出很遠很遠也見不到有什麽變化,給人一種蒼涼、落寞與空寂的感覺。

隻有高速公路上倒是一片繁忙氣象,一道道汽車的長河,首尾相銜,呼嘯而去。作陪的東道主告訴我們,這都是去賭城送錢的。有些人駕駛著“奔馳”“林肯”“凱迪拉克”等各種豪華轎車,腰纏滿貫、意氣揚揚地奔向賭場,待到輸得精光,最後連汽車也下了賭注,落得個“妙手空空”,回來時隻能搭乘“大灰狗”一一種專門輸送一般賭客的巴士。有去有回,這還算是幸運;有的幹脆連命都要“交待”在那裏。聽了心中為之撫然。

原來,拉斯維加斯處於沙漠地帶,經濟拮據,人煙稀少。早在1850年,曾有幾個摩門教徒從猶他州來到此地,建築了一個小城堡,用以保護當時新開辟的從鹽湖城到洛杉磯的郵路。但是,他們很快就發現,此地長不出任何綠色植物,難以維持生計,不得不棄置而歸。到了1931年,發生了兩件大事,使它改變了命運:一是州議會通過憲法,宣布征稅的賭博活動受法律保護,並大力投資建設賭場,以吸引四方賭客,刺激經濟的繁榮;二是附近的胡佛水壩開工,大批建築工人來此聚賭,很快地賭博便成為支柱產業,城市也獲得了畸形的發展。

當時,一個叫本傑明西格爾的人,在這裏興建了第一家賭場賓館,以他的女朋友火鶴命名,這就是今天著名的火鶴希爾頓大酒店的前身。至今,酒店後院的玫瑰花園裏還豎有他的紀念碑,好萊塢還以他的身世為素材拍攝過一部電影。

當時全城僅一萬人,現已翻了二十番。這裏有二三百家賭場,全天候二十四小時營業。其規模與氣魄,與摩洛哥的世界賭城蒙特卡羅難為軒輊。作為整個美洲最大的銷金窟,每年吸收兩千二百萬賭客,賺取利潤幾十億美元。

賭城到了。襯著湛藍的天宇,一個光怪陸離的童話般的世界突兀地矗立在眼前,在亞熱帶的強烈陽光照射下,到處閃現著珠光寶氣,令人目眩神迷。不身臨其境,絕對想象不出它的氣象的豪華,規模的宏偉。賭城的活力主要反映在夜間,加之,上百萬的賭客都分散在各個賭場裏,所以,白天街上行人很少,整個城市顯得意外的寧靜。

但到各個賭場一看,卻是另一番景象。場內特別寬敞,都有冷氣裝置。朱紅地毯上,陳列著各種賭博設施、器具,什麽輪盤賭、百家樂、撲克牌、擲骰子、二十一點、猜號、賭球、賽馬,甚至中國式的牌九,都應有盡有。而最多的是吃角子老虎機,美國人稱它為“獨臂將軍”。

隻見一排排的賭客坐在這些“將軍”前麵,手裏端著一盤硬幣,在一枚枚地喂著這些機械的老虎。硬幣投進去以後,機器的燈光閃亮,老虎機便呼呼地運作起來。拉動機掣後,如果僥幸轉出橫列成排的三個或五個相同的數碼,鈴聲便會響起,接著,就會有一些數量不等的硬幣咚咚咚地掉出來。但這樣的機會不多,一般都是硬幣投進去了,卻轉不出相同的成排字碼,隻好眼睜睜地瞅著“虎口”把硬幣吞進去,又吞進去,周而複始地吞進去。

依照我們的觀念,一提起賭場,人們往往會嗤之以鼻,不屑一顧。其實,如果有機會到裏麵轉轉,觀察一番各色人等全神貫注地與命運拚搏的情景,倒也是蠻有趣味的。

你看,在那裏,無分男女老少,種族膚色,文化教養,地位身份,一個個賭徒都是肌肉繃緊,雙眼通紅,神情專注,以至於我們站在旁邊很久,他們也視若無睹。那種形象,使人想起狄更斯筆下的吐倫特老頭一一個呆頭呆腦、沒有思想、十分可憐的人物。他平素總是無精打采,可是一進賭場,就完全變了個樣:麵孔急得發紅,眼睛睜得很大,牙齒咬得緊緊的,呼吸又短又粗,手顫抖得很厲害。暫時的小勝使得他歡喜若狂,而經常的失敗卻又令他老是心焦氣喪。他坐在那裏仿佛是個瘋子,又像是服了興奮劑一樣,片刻也安定不下來,緊張,激動,貪婪,狂想,時刻渴望得到那一筆貴如生命的錢財,卻一次次地失望,以至絕望。

當然,這隻是其中的一種類型,是那類初涉賭場、財力相對微薄的人群。而那些滄海慣經、精於此道的職業賭徒,則呈現另一副神態。他們一個個安詳地坐在那裏,不慌不忙地下著賭注,顯得成竹在胸,老謀深算。即使是等待著觀察結果,也還是既冷靜,又穩定。他們坐在那裏,除了手中的賭具,對於其他任何事物都很淡漠。外表上總是現出一副超然姿態,既不表示焦灼,也看不出怎麽興奮,好像是一具石頭雕鐫的塑像。

賭客的天地十分窄小。無論外部世界如何豐盈廣闊,儀態萬千,對於一個賭徒來說,心頭隻有這一方“盈尺之地”。老虎機前一坐,如同坐擁金城,胸藏萬象,盡可以縱橫捭闔,誌得意滿了。明乎此,也就可以理解,一台吃角子老虎機何以竟會成為孤寂的孀婦、鰥翁和失意的豪商、政客朝夕與共的唯一伴侶。

各家賭場裝飾不同,設置有異,但是,卻有一種共同的格調,就是華、俗、濃、豔。賭客們的全副身心既已整個集中在輸贏賭注上,那就再也談不上什麽理想追求,審美情趣。在他們的心目中,沒有時間早晚、氣候寒溫、環境雅俗的概念。假如他們能夠生出四個腦袋、八隻眼睛,也會把整個心誌、全副目光貫注到輪盤、賭注、老虎機上,哪還有什麽閑情逸趣去欣賞、鑒別景色、氣韻呢!

賭場上,一般總是靜悄悄的,沒有人縱情談笑,大聲喧嘩。但是,個別情況下也有例外。我曾看到,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玩老虎機,一次贏了兩百美元,伴著硬幣掉出的嘩啦啦、嘩啦啦的聲響,他一迭連聲地在場上狂呼亂喊,樂不可支。賭場老板非但不加幹預,反而擴大嗓門向他祝賀,借以招徠賭客,鼓振士氣,掀動他們贏錢的欲望。實際上是在做最好的廣告。賭場內原本不準照相,理由也是堂而皇之的:一則避免幹擾其他賭客的注意力;二則為了尊重他人的隱私權。可是,如果你有幸中了高額大彩,賭場就會打破慣例,有人主動過來為你大拍特拍,無非為了擴大宣傳效果。

怎奈,這樣的機會太少,絕大多數情況都是老虎機在那裏不倦地、默默地大口大口地吞食角子,連“骨頭”都不會吐出一根來。就在個別幸運兒在那裏偶交鴻運之時,正不知有幾多的(百倍,千倍,萬倍?)倒黴蛋兒,在往“虎口”裏寂無聲響、有去無回地送錢哩!

有人懷疑,賭場上輸多贏少現象的產生,是由於老板暗中做了手腳。看來,在眾目睽睽之下,公開作弊的可能性不大,因為在激烈的競爭麵前,他不能不顧及信譽問題。但是,賭場聘請專家運用科學方法計算各種贏麵的或然率,根據這類資料再製定出賠兌率,進而權衡得失,趨利避害,卻是事實。在“大數恒靜”的法則下,老板自然有賺無賠,可保萬無一失。

據說,賭場上贏的概率不過萬分之幾。這樣,即使碰到巨額贏資也不會有什麽風險;何況,贏錢之後,隻要你繼續地賭下去,等待你的結局必然是輸,直到你連本錢都賠進去,最後“地了場光”,淨身出戶。所謂“久賭無贏家”,正以此也。因此,賭城有個別名一“蘇打埠”,意思是:進到裏麵去,錢袋子就會像用蘇打水洗過一樣,一幹二淨。

那麽,問題就來了:既然必輸無疑,賭客為什麽還會趨之若鶩呢?這種局麵又是依靠什麽機製維持下去的呢?原來,凡是賭錢的人都有渴望贏錢的心理,贏了還想贏,輸了更想贏,要贏就得賭,賭上就沒完。所以有“隻怕你不來,不怕你不賭”的說法。正像有人形容的,賭癖是一條毒蛇,一經纏在身上,就再也難以擺脫。老板就正是利用這種心理機製來運作的。結果,有些嗜賭終生的人,把辛辛苦苦掙得的血汗錢全部押在賭注上,“聚之盡錙銖,散之如泥沙”,最後,一貧如洗,走投無路,隻好用一條褲帶了卻殘生。

西方有一種觀點,認為賭癮的成因,源於一種化學物質在起作用,如同酒癮來之於酒精,煙癮是由尼古丁所致。據英國的格裏菲斯博士最新研究顯示,人在賭博時體內分泌一種叫作內啡肽的化學物質,它可以使人獲得一種超乎尋常的快感。正是這種快感,誘使賭徒一次又一次地拿起賭具而不想放開。因此,一些科學家設想找到一種可以抑製內啡肽分泌的阻滯劑,以救助賭徒消除賭癮,跳出迷津。

這種觀點完全排除賭癮與金錢的**、與人的精神狀態有關等社會因素,單純地看作是一種化學物質在起作用,起碼是不夠全麵,甚至可以說沒有抓住問題的實質。應該承認,一個人之所以耽於賭博以至逐漸成癮,起關鍵作用的還是心理影響、精神狀態和思想意誌。即使確有一種化學物質在起作用,那它也隻是久賭之後所產生的果,而不是因。

與曰間的恬靜、消閑形成反差,夜晚的賭城到處展現一派龍翔虎躍、火樹銀花的繁華景象。宛如一個睡醒了的魔女,滿身披掛著金絲玉縷,整個軀體都像上足了發條,注人了激素,猖狂恣肆地活躍起來。億萬盞高強度的彩燈一齊睜大了眼睛,光華四射,照徹雲霄。爭強賭勝,滲透在賭城的每一個毛孔裏,不僅在賭場上充斥著命運的拚搏,就是在街頭鬧市,隨處也都能見到實力的賭賽。為了出盡風頭,招徠客戶,有的在高樓前麵布置了活火山定時噴發的景觀;有的在廣場上裝設高達數十米的噴水柱;有的建築本身就被裝點成一個令人目眩神搖的萬花筒。這裏那裏,不時地放射出爭奇鬥豔、盡態極妍的禮花,萬千顆流星般的光束,霎時綻放在雲空裏。拉斯維加斯成了一座名副其實的不夜城。

我們來到賭城這一天,正值美國國慶紀念日,可是,全城看不到任何慶祝的跡象,甚至連星條旗都很少見到。整個賭城沉浸在紙醉金迷的花花世界裏,沒有人作興地去問今世何世,今夕何夕。

在這裏,作為社會的毒瘤,與賭博相競而生、同步發展的,是色情的泛濫和色情業的畸形繁榮。到了晚上,街頭隨處可見發放色情廣告、搶拉嫖客的人群,有的女孩子隻有十二三歲。他們像蒼蠅逐臭一般,死死地糾纏著遊客不放,公開介紹“遊伴”和應召女郎,招攬生意;最後實在拉不走人,也要免費贈送一張印有**照的招貼畫,做一份預期性的提早投資。據說,全城二十萬居民中有職業妓女四千人,男妓還沒有計算在內,也不包括“外來妹”和其他的“散兵遊勇”。

聽說,在美國,已有五分之一的州宣布賭博合法化,有近一半的州承認老虎機、輪盤賭等賭博方式為合法性娛樂業。我曾問陪同遊覽的東道主:“盡管賭博業收人可觀,但眼睜睜地看著一座座城市沉淪、腐化下去,人們不覺得代價過大、得不償失嗎?”得到的答複頗出乎我的意料,甚至感到有些驚訝。他說,現在流行著這樣一種觀點:在價值觀念日益呈現多元化的現代社會裏,允許賭博業和某種程度的色情場所存在,為人們提供一個發泄剩餘精力、排遣憂愁煩悶的渠道,有助於穩定社會秩序和保持人的心態平衡。

看到我疑惑不解的神情,他接著又以“賭場上一向秩序井然”為例證,來說明這一觀點。我說,這是一種特定環境裏的暫時現象、表麵形態,而在它的背後,凶殺、搶劫、賣**、販毒,無所不有。美國公布的統計資料表明,賭徒的自殺率高出一般人的五至十倍。而拉斯維加斯的犯罪率多年以來一直位居全美之冠。何談賭博、色情有助於心態的平衡,社會的穩定!

訪美期間,結識了一位美國的社會學家。他對我說,過去人們認為,長輩留給下一代的最有價值的禮物,是使他們懂得:生活中的希望在於自己的艱辛努力。而隨著賭風的彌漫,青少年普遍信仰:運氣、機會才是希望的根本所在。這是令人頗堪憂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