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瓦大街
一
自從車爾尼雪夫斯基那句“曆史的道路並不是涅瓦大街的人行道”的名言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初被列寧引用以來,涅瓦大街一下子就飛向了全世界。其實,早在1835年果戈理就曾以《涅瓦大街》為題,創作了中篇小說。
不同的是,車氏與列寧是借用這條筆直、寬闊、平坦的大街來說明事物曲折發展、不可能一帆風順的哲理;而果戈理則是通過這個車馬絡繹不絕、行人接踵聯袂的煊赫、繁華的“首都之花”,揭露它後麵掩藏著的上流社會驚人的矛盾。他富有諷刺意味地稱涅瓦大街為“人間一切最優秀的作品的展覽會”,可是在這個展覽會上,一切都是欺騙,一切都是幻影,一切都和表麵看到的截然不同,“涅瓦大街老是在撒謊”。
涅瓦大街,自十八世紀初辟建以來,經過二百餘年的踵事增華,於今,已經成為世界建築史上最有特色的街道之一。盡管它所在的列寧格勒,已經恢複了彼得大帝建城時的名字,但是,時代的飆輪畢竟馳向了二十一世紀,當年大街上那些花花公子、男女豪商以及“經常在羽毛褥子和枕頭上過日子”的貴婦人,穿製服、掛十字章、派頭十足的小官吏不見了,果戈理筆下的形象猥瑣、姓名逗趣、沉默寡言、“誰也看不起他”的小公務員阿卡基阿卡基維奇巴什馬奇金之流也都無影無蹤了。
變化不大的是,涅瓦大街留給人們的印象,依舊是那種類似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晦暗、沉悶的情調。時當歲杪,氣溫並不甚低,濕度卻比較大,日影匿黯,風色淒迷,天空灰蒙蒙的,是一種典型的釀雪天氣。
涅瓦大街仍舊彌漫著濃鬱的藝術氛圍。放眼望去,兩旁建築呈現出極其鮮明的藝術特色,整體上看,屬於十八世紀的建築風格。高超的藝術技巧,樸素的表現手法,沒有繽紛的色彩,沒有奇突的錯落,莊重、謹嚴的俄羅斯古典建築形式與奢華、雋美的巴洛克式的裝飾藝術交相輝映。
樓房多為三四層,米黃色,大量使用石料,壯美、古雅的圓柱、回廊、雕塑、高凸浮雕,隨處可見。風致、情調、格局達到了高度的和諧統一,而各個建築卻又互爭奇巧,富於變化,有著豐富的藝術表現力。
二
正是這種濃重的藝術氛圍,使我漫步涅瓦大街時,忽然產生一種幻覺:仿佛十九世紀上半葉活躍在這裏的俄國作家群,今天又陸續地複現在大街上——
看,那位體態發胖、步履蹣跚的老人,不正是大作家克雷洛夫嗎?他是從華西裏島上走過來的。他喜歡花崗岩鋪就的涅瓦河岸,喜歡筆直的涅瓦大街和開闊的皇宮廣場。
在克雷洛夫的後麵,著名的浪漫主義詩人茹科夫斯基不緊不慢地踱著方步,仿佛正在吟詠他那把感情和心緒加以人格化的詩章:“這裏,有著憂鬱的回憶;/這裏,向塵埃低垂著深思的頭顱。/回憶帶著永不改變的幻想,八炎論著業已不複存在的往事。”
那個匆匆走過來的穿著軍裝的青年,該是優秀的年輕詩人萊蒙托夫吧?是的,正是。他出身貴族,擔任軍職,自幼受過良好的教育,經常出人於上流社會的沙龍和舞場,但他同沙皇、貴族卻始終格格不人。
1840年新年這天,他出席彼得堡的一個有沙皇的女兒、爵爺的貴婦和公主參加的假麵舞會。在那紅紅綠綠的人群的包圍、追逐下,詩人感到十分疲憊,極度厭惡。他找個借口離開了舞廳,急速地穿過涅瓦大街逃回家去,恚憤中寫下了那首題為《常常,我被包圍在紅紅綠綠的人群中》的著名詩篇,以犀利的筆觸尖刻地嘲笑了那班昏庸的權貴,把他們譏諷為“沒有靈魂的”“晃來晃去的人樣的東西”;對那些脅肩諂笑、假意虛情的女士,同樣投以無比的蔑視。
他的靈魂離開了令人窒息的舞廳,翱翔於大自然的廣闊天宇。他眷戀著池塘的浮萍,遠村的炊煙,田野的黃葉和幻想中的美麗的女郎,感到無限的溫馨和親切。無奈,夢幻畢竟是虛空的,最後,要落腳於醜惡的現實,詩人無奈地歎著氣。唯一的報複,是向那“可憎的人群”射出一顆“注滿悲痛與憎恨的詩的鐵彈”。
別林斯基也是涅瓦大街上的常客。他個頭不高,背顯微駝,略帶羞澀的麵孔上閃著一雙淺藍色的美麗的眼睛,瞳孔深處迸發出金色的光芒。他是君主、教會、農奴製的無情的轟擊者,他**澎湃地為反對社會不平等而奮爭。在給友人的一封信中,他寫道:當在涅瓦大街上,看到“玩趾骨遊戲的赤腳孩子、衣衫襤褸的乞丐、醉酒的馬車夫——悲哀,沉痛的悲哀就占有了我”。
當然,最了解“彼得堡角落”裏下層民眾疾苦的,能夠用“閣樓和地下室居住者”的眼睛,用饑餓者的眼睛來觀察涅瓦大街的,還要首推革命民主主義詩人涅克拉索夫。他親身經曆過城市貧民的悲慘生活,在寒風凜冽的涅瓦大街上,他穿不上大衣,隻在上衣外麵圍了一條舊圍巾。為了不致餓死,他在街頭幹過各種小工、雜活。
1847年,涅克拉索夫寫了一首描寫城市生活的著名詩篇一《夜裏,我奔馳在黑暗的大街上》。以一個丈夫沉痛回憶的方式,敘述一個婦女的悲慘遭遇:她在獨生子死去、丈夫奄奄一息的困境中,為了給兒子買一口小棺材,給丈夫買藥治病,不得不走向涅瓦大街,出賣自己的肉體。詩人滿腔悲憤地控訴了農奴製度社會的黑暗,對被損害、被**的婦女寄予了深切的同情。他的詩具有震撼人心的強大的感染力。
在這些年齡各異、時代不同的作家群中,偶爾也插進一些穿著學生服裝和華貴的製服的青年人,目的隻是為了找個機會,向某一位心愛的詩人鞠上一躬,或者掏出記事本來,請作家們簽名留念。
三
在涅瓦大街旁,矗立著一列龐大的建築,背後卻是一個個擁擠不堪的小院落、小客棧。清晨,小公務員、小手藝人、小商販們魚貫而出,向涅瓦大街走來。就中有一個二十歲開外的青年,臉刮得淨光,頭發剪得很齊,穿著一件短短的燕尾服,看上去頗像一隻翹著尾巴的小公雞。這就是果戈理。
1828年底,他滿懷著對於未來的憧憬,從故鄉烏克蘭來到了彼得堡。但是,不久,他便發現原來的美妙的理想浪花已被現實的礁石撞得粉碎。故鄉的森林、原野、河流,陽光耀眼的白晝和溫煦晴和的黑夜,經常像圖畫一樣閃現在眼前。而彼得堡卻經常飄灑著令人煩悶的霏霏雨雪,泥濘的地麵和潮濕的空氣,特別是大都市中的各種社會矛盾現象,常常使他心緒不寧,抑鬱苦悶。
他瀏覽著涅瓦大街的繁華市麵,仔細地觀察著過往的行人,情緒在不斷地變化著,時而消沉,時而憂傷,時而興奮。而最令他歡愉的,莫過於在涅瓦大街上邂逅普希金了。他們談得十分投機,有時,竟忽視了饑腸轆轆。
果戈理比普希金整整小了十歲。自1831年相識之後,二人便結成了莫逆之交。他常說:“我的一切優良的東西,都應該歸功於普希金。是他幫助我驅散了晦暗,迎來了光明。”
普希金對他在《狄康卡近鄉夜話》中把現實主義的世態描摹和浪漫主義的神話渲染加以巧妙的結合,給予很高的評價;也很欣賞《伊凡伊凡諾維奇和伊凡尼基福羅維奇吵架的故事》語言的清麗、華美,比喻的奇突、恰當。同時,尖銳地提出:“難道烏克蘭就沒有其他更勇敢、更強有力的人嗎?難道擁有那麽多關於自由、幸福、愛情的奇妙傳說的烏克蘭民族,就從來也沒有為另外一種生活一光明、美好的生活奮鬥過嗎?難道果戈理就不能講講這種人的故事嗎?”
果戈理深受觸動,開始細心研究烏克蘭的民族曆史。這些史料把他帶回到兩個世紀前的查波羅什,那些“高傲、雄壯得像獅子一樣的戰士,時時從這個光榮的策源地衝出來,勇敢地保衛著自己的土地,抗擊外國侵略者”。於是,塔拉斯布爾巴這個光輝的形象誕生了。普希金創辦《現代人》雜誌後,果戈理立即把他的小說《馬車》寄去,詩人非常高興,說:“《現代人》坐在果戈理的《馬車》上,就可以負重致遠了。”
果戈理想把彼得堡的對上逢迎、對下鄙吝、營私舞弊、賄賂公行的官場狠狠地曝一下光,但是,苦於憑空結撰,全無依傍,便求助於普希金,說:“請給我提供一些題材吧。我將迎合目前的風氣,寫出一部五幕喜劇,而且,保證寫得比什麽都更滑稽。”普希金滿足了他的要求。
有一次,詩人普希金去奧倫堡,原是為撰寫普加喬夫的傳記收集素材,卻被當地官員誤認為彼得堡派來私訪的欽差大臣,結果,鬧出了很多笑話。果戈理以此為依據,兩個月就寫成了諷刺劇《欽差大臣》,並於1836年4月正式在亞曆山大劇院公演。普希金觀看之後,滿意地說,任何人都不能像果戈理這樣出色地運用他的饋贈。
詩人還幫助果戈理構想了《死魂靈》的某些情節,並讀過這部小說的開頭幾章。過去,他聽果戈理誦讀新作時,總是麵帶微笑,從容玩味;這次卻神情憂鬱地說:“天哪,我們的祖國多麽可憂慮啊!”
不久,便傳來了偉大詩人普希金去世的噩耗。果戈理為失去一位最崇敬、最親近的良師益友而感到絕望,從此,他進入了一個痛苦的憂傷時期。涅瓦大街的人行道上,再也見不到果戈理的身影了,他離開了祖國,寄身羅馬。在那裏,他把無盡的哀思寫進了《死魂靈》,並在小說中濃重地加以點染,“我們的國家被我們自己毀壞了”,應該用藝術力量來拯救它。
四
我多次漫步在涅瓦大街的人行道上。我為這裏留下過優秀作家群的珍貴足跡,為俄羅斯偉大建築藝術傳統的弘揚,感到驕傲,感到興奮;然而,心情卻常常是抑鬱的。
早在1840年,別林斯基就曾預言:“我們羨慕我們的孫子和曾孫們,他們在1940年一定會看見俄羅斯站在文明世界的先端,接受全體文明人類的頂禮、崇敬。”列寧在十月革命後的艱難歲月裏,也曾愛撫地看著孩子們,深情地說:“這些孩子將來一定會比我們生活得好些;我們生活中遭遇過的很多東西,他們是不會經曆了。”
這些先哲的預言,有的已經付諸實現,有的難免要打折扣。這也沒有什麽,因為“曆史的道路並不是涅瓦大街的人行道”,它總是在曲折中前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