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寬夢窄

淚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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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吃過了早飯,我們便離開下榻的雅爾塔“奧連達”賓館,驅車前往著名古跡巴赫奇薩拉伊參觀。

路上,首先造訪了當年普希金居住過的海濱療養勝地古爾祖夫。這裏四麵環山,氣候宜人,街道整齊、曲折,房舍多作淡褐色,樓層不高,陽台很大,建築特色十分突出。

東麵崖岸高聳,下臨萬古喧騰的蔚藍色的大海,阿尤達格山酷似一頭巨熊將毛茸茸的胸脯俯伏在海麵上,低垂著毛發濃密的頭顱在貪婪地飲水。山上有古代克裏米亞人的城堡和熱那亞人建築遺跡。波蘭詩人密茨凱維支很喜歡在這個山頂的羊腸小道上閑步;普希金也曾在這裏登臨縱目,吟詩詠懷,流連忘返。

中午,我們便趕到了巴赫奇薩拉伊。作為古克裏米亞汗國的首都,這裏有建於1519年的著名的韃靼王基列伊的宮殿和陵墓,有一座用大理石裝飾的噴泉,上麵鑲嵌著一鉤新月,相傳是基列伊國王為寄托他對癡情苦戀的一位波蘭郡主的哀思而修建的。

普希金就著這個題材,經過想象加工,寫出了一部題為《巴赫奇薩拉伊的噴泉》的長詩。王宮1736年毀於大火,後來,為了接待葉卡捷琳娜女皇巡幸,進行了部分整修,現已辟為曆史博物館。

事物竟是如此巧合,簡直像是特意安排好的——我們在聖彼得堡看過一台名叫《淚泉》的芭蕾舞劇,就是根據普希金這部長詩改編的。

基洛夫劇院名氣很大,號稱全俄第一流豪華劇院,從外觀看,特色並不鮮明,但內部裝飾十分精美、華麗。圓形的穹頂上繪有聖母、天使圖像,下有七層包廂,四壁裝飾得金碧輝煌,琳琅滿目。從建院到現在,已經上演過七百多個劇目,像這類根據文學名著改編的舞劇是長盛不衰的。

入場前,觀眾一律把外衣、帽子和手提包存放在寄物處,女士們一般都對鏡整容化妝,有的還要換鞋更衣;男士們也都衣著整肅,像是出席宴會一樣。這個期間,蘇聯剛剛解體,正值盧布貶值,通貨膨脹,商品供應奇缺,也許有些人排隊半晌也沒能買到什麽東西。可是,他們來到劇院,卻顯得如此悠閑,實在令人有些費解。開幕鈴聲響過,觀眾鼓掌歡迎,指揮率樂隊全體起立致謝。全場秩序井然,除配樂管弦外,聽不到其他任何聲響。

舞劇共分四場。第一場表現波蘭郡主瑪麗雅波托茨卡婭聰明美麗,天真活潑,整天酣歌暢舞,無憂無慮。誰知好景不長,突然災禍降臨:韃靼可汗基列伊率兵侵犯,父王罹難,郡主本人成了俘虜,可汗把她關在巴赫奇薩拉伊的豪華宮殿裏。

第二場:可汗的後宮珠環翠繞,有美女無數。但是,無論哪一個,可汗都不中意,唯獨對這個外來的波蘭郡主情有獨鍾,以致把年輕美貌的皇後也拋在腦後了。頗有“後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之概。但這隻是一廂情願,瑪麗雅郡主卻對可汗冷若冰霜,視同陌路,整天愁眉深鎖,緘默無言。

第三場:一天晚上,可汗又來到瑪麗雅郡主身旁,摘掉了王冠,脫下了鬥篷,顯得殷勤備至,恭謹有禮,卻照例遭到了冷遇,郡主全然不理不睬。可汗無奈,隻好悻悻然離去。瑪麗雅在無邊的孤寂中靜靜地睡去,雙頰上燃燒著處女的幽夢,還帶著兩行新鮮的淚痕,越發顯得嬌柔嫵媚,楚楚憐人。王後莎萊瑪對可汗鍾情於瑪麗雅,始終耿耿於懷,不能自釋。這天深夜,她悄悄來到郡主住所察看,發現可汗的王冠和鬥篷留在那裏,頓時妒火高燃,遂將郡主刺死。可汗聞訊,怒氣填膺,當即命令衛士將王後拋人大海,予以最嚴厲的懲罰。

第四場:可汗陷人極度的悲憤之中,大臣們百般勸慰也不能解脫。他發狂地燃起戰火,發兵侵略了高加索鄰近諸國和俄羅斯的和平村莊。班師回朝後,為了寄托對瑪麗雅郡主的無盡哀思,在王宮幽靜的一角,修建了一座用大理石裝飾的噴泉。泉水,盈盈珠淚般地日夜滴淌。

尾聲:可汗呆立在噴泉前,眼前幻象環生,郡主與王後相繼出現,他在昏沉中暈厥過去。

《巴赫奇薩拉伊的噴泉》於1821年至1823年寫成,是普希金四部南方長詩中的一部,被譽為積極浪漫主義的範本。1820年4月,普希金由於寫詩諷刺沙皇和鼓吹自由,遭到反動統治者的忌恨,被調離首都彼得堡,流放到南方。途中,結識了1812年衛國戰爭中的英雄拉耶夫斯基將軍一家,應邀到著名療養勝地古爾祖夫做客。

將軍的女兒們都有濃厚的藝術情趣和很高的文化教養,而且,特別喜歡浪漫主義詩人。普希金同她們,在一種家庭般的氣氛中,愉快地度過了三個星期。後來,他說過,在古爾祖夫過的是一種“那不勒斯流浪漢式的無憂無慮的生活”,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

他還同拉耶夫斯基將軍一起,騎馬跑了幾十公裏,專程遊覽了著名古城巴赫奇薩拉伊。其時,韃靼王宮已經傾圮,唯有那眼清澈的噴泉依舊順著一個生鏽的鐵管緩緩地流出,好像在柔聲地訴說著悲愴的往事。也許那些坍塌的殿宇要比它們完整地保存下來更能說明過去的一切。

遺址周圍濃蔭匝地,玫瑰花在陽光下無情地怒放,葡萄藤到處蔓延,高大的白楊樹與清真寺的古塔,靜靜地投下了頎長的身影。它們無言而雄辯地表明,往昔的萬種繁華、千般壯麗已經一去不複返了。

普希金默默地折下兩枝紅玫瑰——像他1824年在《致巴赫奇薩拉伊的噴泉》這首抒情短詩中告訴我們的那樣——把它放在潮濕的大理石上。那個敘述愛情與死亡的韃靼民間傳說和這座孑遺的噴泉,使他沉浸在深邃的思索與憶念之中。

又是湊巧,我們在莫斯科參觀美術作品展覽時,曾經看到過著名畫家切爾涅佐夫作於1837年的珍貴油畫《普希金在“淚泉”邊》,畫麵上描繪的正是這個場景。

“眼睛裏閃耀著淚花,心兒激動得收縮起來。”一那些傾訴痛苦的愛戀和無望的追求的詩句,從詩人的筆端噴泉般地湧出。就這樣,長詩《巴赫奇薩拉伊的噴泉》誕生了。

一個古老的傳說在那裏流傳,

知道它的有兩位年輕女郎,

於是那座陰森的建築物,

便被她們稱作“淚泉”。

關於這首長詩中提到的知道這個“古老的傳說”的“兩位年輕女郎”究竟是誰,在蘇聯的學術界,意見並不一致,大致有兩類:

普希金研究專家伊凡諾維科夫認為,是指拉耶夫斯基的兩個女兒葉卡捷琳娜和葉蓮娜,正是她們將那個淒婉動人的傳說講給普希金聽的。(見《普希金在流放中》)

而在列格羅斯曼那部被國內外公認為關於普希金的權威性傳記中,則認定是指波托茨基家的兩姊妹索菲婭和奧爾加。她們是定居在彼得堡的著名希臘女人索菲婭康士坦丁諾芙娜和波托茨基的女兒。兩姊妹自幼住在克裏米亞世襲領地的別墅裏,在巴赫奇薩拉伊聽到過有關本家族中這位悲劇性人物一瑪麗雅波托茨卡婭郡主的傳說,並由姐姐索菲婭講給了她們的朋友普希金。

堅持後一種說法的,還提出了另一重要證據:普希金那首根據法國詩人巴尼的詩《西色拉的一瞥》意譯的《柏拉圖式愛情》,便是他於1819年底獻給索菲婭的。詩中表達了他對這位冷若冰霜、拒絕了愛神青睞的少女的熾烈戀情。後來,索菲婭嫁給了基謝列夫將軍。普希金在給弟弟的一封信中曾經提到過,《巴赫奇薩拉伊的噴泉》的靈感的惠予者,就是那位被他“長期愚蠢地愛著”(即一種毫無希望的單相思)的女郎。

在這部長詩中,韃靼可汗對波蘭郡主瑪麗雅波托茨卡婭的單相思,與詩人普希金對索菲婭波托茨卡婭的一廂情願的狂熱戀情恰相照應。因此,有人說,普希金是借他人的酒杯來澆自己的塊壘。

在長詩的結尾處,他奮筆疾書,直抒胸臆:

我憶起同樣可愛的目光,

和那依稀是人間的玉顏,

我的全部思念都向它飛去,

在逐放中依然把她眷戀……

啊,癡人,算了吧,

再別燃起這無益的燈盞!

令人心魂不寧的單戀的幻夢,

已使你做出了夠多的奉獻。

由於“普希金是用自身的熾烈的生命來溫暖它們”,所以,他的“南方長詩能夠喚起讀者熾烈的熱情”,顯得格外淒愴動人。不管兩位女郎究竟是誰,我想,對於車爾尼雪夫斯基的這一論斷,人們當無異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