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雨瀟瀟沈氏園
陸放翁詩名千古震爍。從童蒙時起,我就知道他是一位豪情似火,壯懷激烈的愛國詩人。他那“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橫戈上馬嗟心在,穿塹環城笑虜孱”等戰鬥號角般的詩句,那“膾鯨東海,刺虎南山”“裂眥嚼齒,憤切慨慷”的豪情壯舉,刀刻斧削般地深深印在我的腦海裏,鑄就一個熱血丹心、剛腸鐵骨的英邁形象。恰如錢鍾書先生所說,愛國情緒飽和在陸遊的整個生命裏,看到一幅馬畫,碰見幾朵鮮花,聽了一聲雁唳,喝幾杯酒,寫幾行草書,他都會惹起報國仇、雪國恥的心事,這股熱潮有時甚至泛濫到夢境裏去。他確實無愧於“亙古男兒一放翁”(梁啟超語)的美譽。
及至通讀了《劍南詩稿》八十五卷,特別是看了後人吳梅霜編的《陸務觀寄怨釵鳳詞》和京劇《釵頭鳳》,進一步了解到,豪情無已,悲憤激昂,隻是他的一個方麵;他的胸中還飽蘊著似水柔情和綿綿愁緒,因而常常從另一側麵抒寫其豐富的感情生活,這方麵同樣是絢麗多彩,千古卓絕的。隻有把這似乎對立的兩個方麵聯係起來加以考究,才能看到一個有血有肉的完整的詩翁形象。
正是抱著了解詩翁全貌的熱切願望,這次借杭紹之行,我特意瞻望了那遊**著曠代詩魂,留下了千秋佳話的沈園的風采。流傳下來的《沈園圖》告訴我們,這座宋代名園曾經曆過樓閣參差、林亭掩映、小橋流水、花影重重的崢嶸歲月。而今,昔年倩影已渙然冰消,隻殘存一個葫蘆形水池算是“魯殿靈光”,碩果僅存了。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郭沫若先生遊沈園時,有“宮牆柳,今烏有。沈園蛻變懷詩叟。秋風嫋,晨光好,滿畦蔬菜,一池萍藻。草,草,草”的詞句。三十多年過去了,今天大體還是這般風色。我來時,恰好也在秋天,金風送爽,細雨霏微,正是“道是無晴卻有晴”的天氣。進得園來,假山當門,上有小亭翼然,為全園製高點。山下水池窄狹處橫架著石橋,看去宛如係在葫蘆頸上的一條絹帶。池畔柳槲成行,照影清淺。這裏那裏點綴著一簇簇黃花痩朵,襯著靜水閑雲,卻也不乏野趣。
越中畢竟明眼人多,他們沒有在昔日名園周遭擺上座座華堂廣廈,而是保持一種雅淡、蕭疏的韻致,不使它為“都市文化”所熏染。假如為了招徠遊人,追求洋化,硬是在荒園內外布下種種現代設施,那就無異於給白發老翁套上蝙蝠衫、牛仔褲,弄得不倫不類,令人意興索然。
今日沈園雖然僅是昔日的一角,可供遊觀的景點不多,但因具有豐富的曆史內涵,自有其存在價值。何況荒疏之美,堪人畫本;天然平淡,容我低回、盤桓,暫時拋卻那些世務酬答,享受一番“城市山林”的逸趣。
古城紹興號稱“山清水秀之鄉,曆史文物之邦,名人薈萃之地”,名勝古跡頗多。但蕭疏的沈園卻偏偏吸引著大量的遊客。這些他鄉遊子操著種種南腔北調,紛談發生在這裏的一幕淒絕千古的愛情悲劇。足見陸遊的情操、詩品感人至深。
據史料記載,陸遊二十歲時娶才女唐婉為妻。夫婦琴瑟和諧,情深意篤,以白頭偕老相期。誰知陸遊的母親偏不喜歡這個兒媳,視作眼釘肉刺,終於下了一道“慈命”,強迫兒子違心地休棄了妻子。一對真誠相愛的情侶,在吃人的封建禮教壓力下,就這樣生生地被拆散了。唐婉後來改嫁同郡宗子趙士程,陸遊也奉父母之命另娶了王氏。
陸遊情場失意,仕途也十分坎坷。他在進士科考中,因名列秦檜的孫子秦塤之前,秦檜重責主司;翌年赴禮部試,主司複置陸遊於前,竟遭黜免。此後,便回到故鄉山陰閑居一段時間。家憂國難,集於一身,其情懷之悒鬱可想而知。在他三十一歲這年,一次春遊時在沈園與唐婉偶然相遇。當時趙士程在場,二人無從互通情愫,心情十分痛苦。唐婉回去後,派仆人給陸遊送過來一席酒肴。陸遊含淚飲著悶酒,想到人世間彩雲易散,離聚匆匆,不禁百感交集,順手在粉牆上題下了淒婉動人的《釵頭鳳》詞: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上闋憶述美滿姻緣的破壞經過;下闋寫春光依舊而人事已非,昔曰溫存僅留夢憶。相傳,唐婉看到這首詞後,不勝傷感,並暗自和了一首,不久便悒鬱而死。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幹,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噎佯歡,瞞!瞞!瞞!
清代詩人舒位就這場愛情悲劇寫過一首七絕:
誰遣鴛鴦化杜鵑?傷心姑惡五禽言!
重來欲唱《釵頭鳳》,夢雨瀟瀟沈氏園。
寥寥四句,下筆如刀,無情地鞭撻著以“惡姑”為代表的封建宗法勢力,揭露了造成這場人為悲劇的社會原因。
雨滴稀稀落落地在漫空飄灑,葫蘆池上泛起輕輕的漣漪。但遊人的興致並未因之稍減。一對對情侶或林亭對坐,或池畔勾留,或站在後人補寫的《釵頭鳳》題詞前攝影留念。偶爾也有二三男女青年踏著芳草閑花笑鬧嬉遊。時代不同了,他們可以不受外在壓力幹預,自由地選擇著自己的感情客體,因而也無從嚐到舊時封建婚姻的淒苦況味。他們哪裏想到,就是邁出這麽“普通的一步”,前人足足走了幾千年時間。
純真的愛,作為人類一種自願的發自內心的行為,作為自由意誌的必然表現,是不能加以強製命令的。外力再大,無法強人產生情愛;同樣,已經產生的情愛也不會因為外在壓力的強大而被迫消失。陸遊,這個生當理學昌盛時期的封建知識分子,沒有、也不可能以足夠的覺悟和勇氣,去奮力抗擊以母親為代表的封建宗法勢力,但在他的內心世界,卻始終不停地翻騰著感情的潮水,而且,一有機會就衝破封建禮法的約束,作直接、率真的宣泄。誠如他自己說的“放翁老去未忘情”。他年複一年地從鑒湖的三山來到城南的沈園,在愁痕恨縷般的柳絲下,在一抹斜陽的返照中,愁腸百結,踽踽獨行。舊事填膺,思之淒哽,觸景傷情,發而為詩。這種情懷,愈到老年愈是強烈。
陸遊六十八歲這年深秋,重遊沈園,看到蛛網塵封中,當年的題詞尚在,而伊人已杳。林園易主,流風消歇,不禁悵然久之。於是寫下一首感舊懷人的七律:
楓葉初丹槲葉黃,河陽愁鬢怯新霜。
林亭感舊空回首,泉路憑誰說斷腸?
壞壁醉題塵漠漠,斷雲幽夢事茫茫。
年來妄念消除盡,回向禪龕一炷香。
“河陽”一詞,借潘嶽悼亡比喻對唐婉的懷念。最後說,如今人天永隔,無緣重見,隻能心香一炷,遙遙默禱了。七年後,又一次去遊沈園,懷著更沉痛的感情,寫下了兩首七絕: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複舊池台。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飛綿。
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詩人感歎韶光難再,四十載倏忽飛逝,回思既往,益增唏噓。八十一歲這年,他夢遊沈園,醒後又寫了兩首七絕: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園裏倍傷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綠蘸寺橋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隻見梅花不見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仍鎖壁間塵。
如詩如畫,亦夢亦真。此時,陸遊已屆風燭殘年,知道自己亦將不久於人世。但老懷難忘,仍然鍾情於這位無辜被棄、鬱鬱早逝的妻子。對於美好的事物,人們總是無限追戀的。當殘酷的現實扯碎了希望之網時,痛苦的回憶便成了最好的慰藉。第二年秋天,他又寫了一首七絕:
城南亭榭鎖閑房,孤鶴歸飛隻自傷。
塵漬苔侵數行墨,爾來誰為拂頹牆?
直到八十四歲高齡,他在《春遊》詩中還寫道:
沈家園裏花如錦,半是當年識放翁。
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
“幽夢匆匆”,追歎他們夫婦美滿生活的短暫;“美人作土”是說唐婉已經死去50餘年。不久,詩翁也辭別了人世。
猶如春蠶作繭,千丈萬丈遊絲全都環繞著一個主體;猶如峽穀飛泉,千年萬年永不停歇地向外噴流。愛情竟有如此巨大的魅力,曆數十年不變,著實令人感動。就一定意義來說,愛情同人生一樣,也是一次性的。人的真誠的愛戀行為一旦發生,就會在心靈深處永存痕跡。這種唯一性的愛的破壞,很可能使爾後多次的愛戀相應地貶值。在這裏,“一”大於“多”。對這種現象,我們應該提到愛的哲學高度加以反思,而不應用封建倫理觀念進行解釋。
陸遊與唐婉的愛情生活,在吃人的禮教和封建宗法製度下,最終的結局注定是悲劇性的。因為愛情棲身的社會首先是一種現實,然後才是理想。在殘酷的現實麵前,他們無力擺脫失敗的命運。但是,陸遊與唐婉的感人詩章和美好的形象,卻將永遠活在人們的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