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心思
一
矗立在我的眼前的,是坐落於渤海之濱熊嶽城的望兒山。
在巨鍾般的峻峙如削的山體的頂端,有一座高約四五米的磚塔,遠遠望去,活脫脫地是一位披襟當風、翹首遠望的老媽媽。遠航歸來的遊子,隻要抬眼望去,就會被這動人的形象牢牢地吸引住,油然生發出一種感慰之情,頓覺海上的風波、旅途的勞累消減了大半。他們曉得,老媽媽站在那裏,是在遠望著久出未歸的兒子。“朝朝鵠立彩雲間,石化千秋望子還。”
清代詩人魏燮均路過此地時,曾寫詩詠歎:
山下行人去不返,
山上頑石心不轉。
天涯客須早還鄉,
莫使倚閭腸空斷。
寥寥數語,令人慟心傷情,感懷無限。立刻,我想起了自己的母親。
在我的心目中,母親就是家,家就是母親。母親、故鄉、童年緊緊地聯係在一起。正如一位大作家講的,人即使到了七十歲、八十歲,隻要老母親還在,便可以多少還有點孩子氣。一個人,若是失去了母親,便像鮮花插在瓶子裏,雖然還有色有香,卻已經失去了根底。
在母親永遠離開我的時節,當時的感覺,就是花兒離開了泥土,鳥兒無家可歸,一天到晚,忽忽悠悠,心神不寧,像辭柯的黃葉,飄飄搖搖,像懶散的白雲,浮漫無根。
那天我正在北京出差,突然接到家裏傳來的母親病故的電報,立刻,腦袋就轟地一下,感到一陣暈眩。盡管老母親已過耄耋之年,平常身體也不怎麽好,但這個噩耗畢竟還是來得過於突然,一時我竟哽咽得說不出一句話來,兩腿像癱瘓了一樣,好一陣子站立不起來。我的眼前,模模糊糊地映現出老母親傴僂的身影,可是,瞬息間便消失了。我馬上意識到,從此,便和母親人天永隔,再見麵隻能在魂夢中了。
乘坐火車趕回去奔喪,心裏亂成了一團,分辨不出快慢來,忘記了昏曉,也失去了饑渴的感覺,覺得整個身心特別疲倦,卻又片刻也睡不著,整個意念都沉浸在無邊的悲戚和痛苦的回憶裏。
二
父親去世之後,母親情懷抑鬱,倍感孤寂,我護送她到三姨家裏暫住一個時期。那是一個緊靠著遼河邊的小村落,離縣城大約有十華裏。我們母子下了火車,來到縣城。當時正處在“文革”初期,縣裏和農村都沒有人管正事,群眾臨時在大堤上開辟一條道路,凸凹不平,還沒有通公共汽車。我隻好從朋友家裏借了一輛自行車,讓母親坐在鞍座上,我在前麵推著。
可是,她從來沒有這樣坐過,生怕跌下來,便緊緊地摟抱住我的腰。我一麵要推車前進,一麵還要回頭照看母親,非常費力,汗水濕透了棉衣,呼呼地喘著大氣。母親憐惜我,多次讓我停下來休息一會兒。我說,天氣太冷,還是快一點趕路吧,不然,容易把老人家凍感冒了。這一段原本不算太長的路程,我們足足走了兩個半小時。
吃過了晚飯,三姨就把我安頓在滾熱的炕頭上早早躺下。這一天我確實很累,但是,心裏卻最踏實,最舒坦一我終於幫助母親做了一點事。可惜,對我來說,這類機會實在是太少了。
從我出生到母親辭世,前後四十八年,可是,我在母親身邊不足二十年;剩下來的時間,就是母親終朝每日的掛念、想念、憶念,為了我,母親可說是耗盡了心血。到了晚年,老人家對我還沒有照看完,又開始把她衰邁的精力投放到下一代身上。婚後,我們有了女兒,母親愛憐備至。晚上摟在身旁,早晨起來,耐心地給她梳著小辮兒,紮著蝴蝶結、鴛鴦結、葫蘆結,每天都變換一個花樣。白天,像當年拉扯著我那樣,領著小孫女從後園子轉到前院,又從前院爬坡到沙崗上,到處轉悠著,講各種各樣的傳說、故事,隻是再也抱不動了。
看著老母親蒼蒼的白發和傴僂的身軀,我想,她把整個一生都獻給了兒孫。真個是:“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母親為我、為孩子們操勞了一輩子,而我常年在外,沒有為老人盡過更多的孝心。即使我再苦再累,直到碎骨粉身,也難以酬報深恩大德於萬一。
跟隨我們進城之後,母親沒有地方同人嘮嗑兒,加倍地感到孤獨,時時想念著故裏的鄉親。她經常催著小孫女給老家的親朋故舊寫信,每次都要在信尾捎上她的幾句話。逢著有人自故鄉來,她總是不知疲倦、不厭其煩地問長問短,從東鄰的二嬸、西院的三叔到屋後的棗樹、門前的沙崗,都一一問遍。她說,最割舍不得的,是喝了幾十年的門前那口井的甜水,從今以後,再也喝不到了。
老家來人的那幾天,是她最快活、最精神的日子,白天也嘮,晚上也嘮,有時半夜醒來,還要接著嘮個不停。幾天過去,鄉親要回去了,她總要三番五次地挽留,舍不得放他們走開。
那時,家裏還沒有電視機,為了破除母親的寂悶,我在工餘之暇,常常到文化藝術館去借一些母親早年喜歡聽的鼓詞唱本,帶回家去講給她聽。聽著聽著,她就抿著嘴樂了,臉上露出一種少見的笑容。
一次,聽了我講述《白蛇傳》的故事之後,她高興地插上了幾句“子弟書”的唱詞:“千錯萬錯都是卑人的錯,望娘子海量且容寬,從今再不信和尚的話,白頭相守永無嫌。”一這些都是從前聽我父親吟唱時記下來的。
有時,看我太忙騰不出工夫來,她就讓我的上了小學的女兒給她念,但小孫女畢竟識字有限,每當遇到一些陌生、難認的名字,像秦瓊、哪吒、貂蟬、竇娥等就蒙住了,還要由老祖母在一旁提詞兒。老人家卻樂得這樣,總是興致勃勃地聽過一遍,再聽一遍;同時,不住聲地誇讚小孫女能夠“識文斷字”了。
三
母親去世前一年,我奉調到省城工作,這是和家人團聚幾年之後,又一次遠離家門。老人家當時身體已經很衰弱了,打心眼裏不情願我走,但是,她知道我是“公家人”,一身不能由己,最後還是忍痛放行了。告別時,久久地拉著我的手不放,一再地囑咐:“往後是見一次少一次了。隻要能抽出身,就回來看我一眼。”聽了,我的心都有些發顫,唰地眼淚就流了下來。後來聽妻子說,我走後還不到一星期,母親就問小孫女兒:“你爸爸已經走一兩個月了,怎麽還不回來看看?”
每當聽到人們唱《燭光裏的媽媽》,我總是想,母親所體現的正是一種紅燭精神。為了子女,她不惜把自己的一切都化作燭光,直到燃盡最後一滴蠟淚。她慷慨無私,心甘情願地承受著百般勞苦,不為名不為利,也不需要任何報償。她唯一的希望,就是年邁之後,兒子、媳婦,孫兒、孫女,不要把她遺忘了。
她對個人生活的要求,十分簡單,非常有限,什麽錦衣玉食、華堂廣廈,對她來說,並沒有實際價值;她隻是渴望,有機會多和兒孫們在一起談談心,嘮嘮家常,以排遣晚年難耐的無邊寂寞。特別是喜歡回憶晚輩的一些兒時舊事,因為老年人整天都生活在憶念與盼望之中。
無分貴賤貧富,應該說,這是十分廉價、極易達到的要求。可是,十有八九,我們做兒女的卻沒能給予滿足。我就是這樣。那時節,整天都在奔波忙碌之中,沒有足夠地理解母親的心思、重視母親的真正需要,對於母親晚年的孤寂情懷體察得不深,缺乏感同身受的體驗,沒能抽出時間多回家看看,忽略了要和老母親聊聊天,更談不到給予終生茹苦含辛的母親以生命的補償了。
結果,老人常常深深陷於一種莫名的寂悶之中。這種寂悶,在痛苦的思念中發酵,在熱切的期待中膨脹,在無邊的失望中彌漫,致使老人家逐漸逐漸地變得沉默寡言,神情木然,喪失了生命的活力。
三十年過去了,有時看到桌上的電話,心裏還一陣陣地覺著難過。現在,即使遠在千裏萬裏之外,隻要撥個電話,就可以隨便和家人歡談。可是,那時家裏卻沒有這種條件。記得到省城工作後,趕上過端午節,我想到應該給老母親捎個話,問候問候,告訴她我一切都好,不要掛念。於是,就往我原來所在的機關撥個電話,請為轉告。聽說,老母親欣慰之餘,又不無遺憾地對那位傳話的同誌說,她實在走動不了啦,不然,一定跟他到機關去,在電話裏聽聽我的聲音,親自同我交談幾句。
在漫長的歲月裏,老人家為兒女們的成長、升騰,一步步地搭設台階,架橋鋪路。可是,她可曾料到:路就橋成之日,恰是兒女高飛遠翥之時,最後,隻剩她一個人“煢煢孑立,形影相吊”了。
《光明日報》曾開辟“永久的悔”專欄,如果說,我也有永久的悔,那就是在母親的有生之日,特別是晚年,我同她交流得太少了,我在她的身邊為時過於短暫了。“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現在,隻能抱憾於無窮,錐心刺骨也好,呼天搶地也好,一切一切,都無濟於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