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寬夢窄

曇花,曇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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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我寫過《因蜜尋花》《天涯芳信》之類的散文,有些朋友便以為我精於花道,向我請教何為傳統名花、現代名花者有之,特邀我出席一些賞花盛會的亦有之。殊不知我的寫花,多是避實就虛,借題寓意,別有寄托的。而且,大凡賞花的裏手,都兼具豐富的情趣和必要的逸豫。於此二者,我很難稱為富足。當然,愛好還是有一些的。

大約是中秋節前兩天吧,我從外地出差歸來。因為在火車上已經用過了晚餐,便徑直到辦公室去翻閱積壓的報刊,同時,打開半導體收音機,聽一曲悠揚悅耳的廣東音樂。頓時,覺得旅途的勞頓漸漸融釋,全副身心都沉浸在詩一般的優美、和諧的意境裏。突然,電話鈴聲大作,是妻子打來的,說是家裏的曇花已經綻蕾,馬上就將開放,催我急速趕回去觀賞。

這是一個月白風清、沁涼如水的秋夜。空氣像新鮮的牛奶一樣清淨,吸上幾口,涼爽而恬適。但是,因為“曇花一現”這句成語縈結在心頭,我不敢作片刻留連,隻好三步並作兩步,匆匆忙忙地追踵芳蹤。

推開了屋門,隻見雪亮的燈光下,妻子正全神貫注地觀察著那盆平素很不引人注意的曇花。在扁平的葉狀新枝的邊緣,翠玉般的花蕾,無風自**,顫顫搖搖,似乎不勝負載;過了一會兒,竟和電影特寫鏡頭裏的一模一樣,逐漸地,逐漸地張開了,中心湧射出一簇黃澄澄、金燦燦的花蕊,每一莖都像纖細的金絲,又像粉蝶的觸須,在微微地顫動。四圍的層層花瓣上的每根筋絡,還在拚力地向外舒展,仿佛要把積聚了多年的氣力和心血,盡情地傾瀉無遺,要把全部的美和愛,一股腦兒奉獻給培育它的主人。

花冠大似碗口,晶瑩如玉,潔白勝雪,透出濃鬱的幽香,沁人心脾。那空靈俊逸的神韻,輕輕搖曳的身姿,使人聯想到蔥蔥鬱鬱的樹冠上的一朵飄忽的白雲。我連大氣也不敢噓出,唯恐一不小心將它吹**開去。

按照我們中華民族以雅致為核心的審美觀,這豔而不褻、冶而不嬌的曇花,堪稱花中聖品。無論是“競誇天下無雙豔,獨立人間第一香”的牡丹仙子,“開處自堪誇絕世,落時誰不羨傾城”的西府海棠,還是“水上輕盈步微月”的水仙,“爛紅如火雪中開”的山茶,都無可比擬。

有人嫌它花時太短,驚鴻一瞥,稍縱即逝。其實,這是過苛的挑剔。長短總是相對而言的;而且,決定事物價值的,往往是質而不是量。生命無論短長,關鍵是看它有無亮色;沒有亮色的生命,再長也不過是一片虛空。何況,人生七十古來稀,即使壽登期頤,放在無始無終、萬古如斯的時間長河裏,也隻是短暫的“一現”。隻要能在這“一現”之中,像一顆隕星衝人大氣層之後,能在劇烈的摩擦中發出耀目的光華,自爾神采高騫,同樣稱得上星雲燦爛。

為著追求唐詩中“咋夜月明渾似水,人門唯覺一庭香”的意境,我順手關掉了電燈,使曇花在皓月清輝中顯現其空靈淡雅的芳姿。妻子認為,這樣美好的景色,隻是兩個人欣賞,未免辜負了它的一片芳心。她提議招呼一些親鄰好友來共同賞花。古人說:獨樂樂,不若與人樂樂。在一般情況下,這無疑是真理。但此刻我卻認為,還是保持一種靜穆的氣氛為好。

在這一片光霧迷離之中,隻容意念回旋,不宜有過多的人物點綴。那種“歌鼓喧闐,笙簧齊奏”的聒噪,與夫“千門如晝,嬉笑冶遊”的粗俗,對於曇花來說,都是很不適宜的。史載,南宋畫家、詞人張鐓當牡丹開放時,招邀好友舉行賞花盛會,賓客齊集後,吩咐開簾通氣,立刻滿座皆香,然後伴以歌姬舞女,檀板清樽,喧騰徹夜。這種“厚愛”施之於曇花,大概是難以忍受的。

據說,曇花原屬熱帶植物,為了避開日間的燥熱,便躲在深夜裏開花。它並不計較條件的優劣、土壤的肥瘠,淡泊自甘,多予少取;勘破了名利關頭,不願取悅於人,招蜂引蝶。它同“出汙泥而不染”的蓮花,笑傲秋霜、幽香獨抱的**,實可並列而為“花國三清”。

此時,和平恬靜的空間完全為奔走不停的秒擺所占據。“當、當、當”,時鍾敲了十二下。妻子回到寢室去睡了。我默坐一旁,仔細地端詳著掩映在清冷的月華下的雋秀的幽姿。超逸,雅靜,妙相莊嚴,通體明亮。這哪裏是花?分明是一顆評評跳動著的心!此刻,我的胸臆裏既滿懷著興奮,也夾雜著一種帶有苦澀味的酸楚與歉疚。真個是:舌兼五味,百感交集,不覺慢慢地沉浸在如煙往事的回憶裏。

三年前,暮春時節。一位朋友贈給我一段曇花的葉狀嫩枝。抱著試試看的心情,我順手將它插在一個幼苗尚小的**盆裏。十幾天後,它竟紮下根須,漸漸長大起來。我於養花一道,純屬外行,如何給水施肥,全然不懂。有時看盆裏發幹,就隨手將一大杯涼茶倒進去。贈花的朋友發現後,嗔怪我硬拉著李逵去跟張順泅水。原來**耐濕,而曇花喜幹,我這麽“一鍋煮”,豈不苦了它也!此後,我就把它移進另一個小花盆裏。轉眼間,一千個晝夜過去了,它由一段扁平的葉片,繁衍成幾莖柱狀青枝,於今已綠葉婆娑,高達數尺了。

勞人草草。每天我都懷著一顆忙碌的心,匆匆來去,早出晚歸。回到家裏,隻覺得身心兩乏,倒頭便睡,幾乎把培育曇花一事完全忘諸腦後,既沒有按照植株大小換土更盆,也從未根據生長需要為它追施任何肥料,偶爾心血**,“咕嘟嘟一”灌上半盆清水,談不上及時,更未必合理。可是,它,這株曇花卻全不在乎待遇的菲薄和條件的艱苦,憑著高度的使命感和頑強的生命力,經過長時間的蘊蓄元氣,硬是“拚命三郎”似的,在寂靜的秋夜裏悄然開放。唯一的追求就是把心靈中最美好的東西和盤托出,給人們以愛的溫馨和美的享受。

冰心老人寫過這樣的詩句:

成功的花。

人們隻驚慕她現時的明豔!

然而當初她的芽兒,

浸透了奮鬥的淚泉,

灑遍了犧牲的血雨。

想到這些,我益發覺察到心中留下的缺憾。我籌劃著,明春一定買個大花盆,滿裝上肥沃、鬆軟的腐殖土,早早地把它移植過來,殷勤、合理地加以培護。

月亮下去了,屋裏一片黯淡。我開亮了燈。呀!曇花巨大的花冠已經垂了下來,花瓣全部閉合了。再看那青蔥的枝葉,似乎也漸形枯萎。這該是長期疏於管理,養分匱乏所致。曇花,曇花!為著綻放一朵奇葩,竟然使盡渾身解數,最後力盡而竭!做人果能如此,也就很夠標準了。

記得《隨園詩話》中記載過這樣一個故事:一個叫陳浦的老寒士,帶著自己的詩稿,請求當時的詩壇巨擘袁枚評點。袁枚日夕遊宴於權貴、詩翁、才女之中,對這個寒士的詩稿並未引起重視,隨手放在一邊。幾年之後,想起這件事來,取出詩稿細細品玩一遍,發現作者原是一個才分很高、頗有造詣的詩人,詩稿中不乏一些傳世之作。他便忙著打聽其人下落。不料,這位老寒士早已在貧病交攻之下黯然故去。袁枚滿懷深情地錄下已故詩人的七絕《醉後題壁》:

貧歸故裏生無計,病臥他鄉死亦難。

放眼古今多少恨,可憐身後識方幹!

然後,淒然地在《詩話》裏寫道:“嗚呼!餘亦識方幹於死後,能無有愧其言哉!”

這裏說的方幹,是唐代的詩人,很有才識,科場失意後,息形山林,鬱鬱以終。後來,朝廷發現並承認了他的才幹,追認他進士及第。但逝者已矣,已經於事無補了。曆史上許多奇才俊逸之士,沒身草澤,不為朝廷與社會重視,直到顯露了才華,做出了貢獻之後,人們才賞鑒其才識,但因貧病摧殘,心身交癢,往往為時已晚。這種情況,今天也時有出現。報紙上不是時常介紹一些生前未被重視,死後才予以讚美、宣揚的人才嗎!

自然界的花卉自有其生長的規律,本與人事無關。但事有可鑒,理有可通,有時一些物象也能給人以深刻的啟示。

人過中年,久經世事,已經淡化了昔日豪情似火的衷懷。但在名花零落、深情悼惜之餘,總覺得有一股**在胸中噴湧。遂步寒士陳浦的七絕原韻,題詩一首,作為本文的結尾:

一枝素豔惜凋殘,旋現旋消補過難。

顧理失時成大錯,花中我亦負方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