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寬夢窄

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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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夕照,景象是迷人的。自從人類把自然風物作為自己的審美對象,宇宙間的各種景觀有了獨立的美學意義之後,便有無數詩文詠讚它,描繪它。

南北朝詩人謝跳的“餘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成了傳誦千古的吟詠江南春晚的華章;而唐代畫家兼詩人王維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則是一幅典型的北方風景畫。

在現代作家的筆下,夕照、黃昏更是多彩多姿,它具有美的形象。泰戈爾說:“黃昏時候的天空好像穿上了一件紅袍,那沿河叢生的小樹,看起來更像是鑲在紅袍上的黑色花邊。”

它又是富有音樂感的。高爾基說,當太陽走到大地裏麵之後許久,“天空中還輕輕地奏著晚霞的色彩絢爛的音樂”。

而且,還有性格,有情感。在莫泊桑筆下,“那是一個溫和而軟化的黃昏,一個使人靈肉兩方麵都覺得舒服的黃昏”。凡爾納寫道:“太陽在向西邊的地平線下沉之前,還利用雲層忽然開朗的機會射出它最後的光芒。”“這仿佛是對人們行著一個匆匆的敬禮。”

赫爾岑寫得更是富有良知,“這美麗的黃昏,過一個鍾頭便會消失了。因此,更其值得留戀。它為了保護自己的聲譽,在別人還沒有厭倦之前叫他們珍惜自己,便在恰當的時候轉變成黑夜”。

原來,黃昏竟是這樣的充滿情趣,難怪夏洛蒂勃朗特稱許它是“二十四小時中最可愛的一個小時”。

也許是因為從小就接受了這些教養與熏陶,所以,幾十年來,我對於夕照、黃昏,一直保持著濃厚的興趣。小時候,每年夏天都跟隨父親去牧場割草,那炎炎烈日烤得草原在呼呼地喘氣,簡直到了燎肌炙膚的程度,但我卻百去不厭。一是為了到河溝旁掏洞捉蟹;再就是傍晚時分欣賞草原落日的奇景——

滾圓的夕陽酷似過年時簷頭掛著的紅燈籠,看去似近實遠,似靜實動。下麵襯托著綠絨毯一樣的芊芊茂草,成就一幅天造地設的風景畫。晚霞像彩帶一樣橫亙天際,風沉澱下來,草浪平息了,荒原寂靜無聲。牧歸的羊群從遠方遊來,一團團,一片片,簡直分辨不清是翠綠的“魔毯”收斂了白雲、彩帶,還是白雲、彩帶飄落在草地上。

我也曾沉醉於海上的黃昏。在水天相接處,耀眼的夕陽像正在爆發的火山一樣,噴射出萬道光焰,把天際燒得通紅。海麵上,滾滾驚濤猶如萬馬奔騰,比賽著向落日馳去,闖進那紅寶石和爐火般的蒸騰滾動的霞輝裏。

然而,最使我難忘的還是在萬米高空之上看到的天上黃昏的景觀。

那是在上海飛往北京的客機上。飛機起飛後,我習慣地透過舷窗玻璃向遠方眺望。呀!一幅絢美的圖畫簡直使我驚呆了。在蒼茫的天地交接處,映現出類似日光七色的橫亙西天的寬闊彩帶。緊貼黛青色天穹的是翠藍和紺紫,下麵是一層碧綠,再下麵是一色的橘黃,再下麵呈淡金、橙紅色,靠近地平線的是一抹丹紅,彩帶下麵是暗黑的大地。

過去在茫茫的戈壁灘和一千八百米高程的黃山光明頂,在號稱黃昏景色之最的“日本第一斜陽”一北海道留萌市海濱,我都欣賞過黃昏景色,但像這樣瑰奇偉麗,還是第一次看到。

宇宙實在太廣袤了,盡管波音客機以九百公裏的時速飛行,但視線內的景觀幾乎沒有什麽變化。二十分鍾以後,天空開始變暗,七色不甚分明,而後,紅色逐漸轉暗,彩帶全呈暗黃色。最後,與大地融合在一起。看去像薄暮中大片成熟的穀物,這使我想起了那句“如果說朝陽是一種創造,那麽,黃昏便是一種豐收與成熟”的名言。

我陷人了沉思。

麵對著如此壯美的黃昏景色,為什麽古代詩人竟會吟出“日暮秋風起,蕭蕭楓樹林”“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一類充滿蕭瑟、悲涼之感的詩句呢?我想,也許與他們所處的社會環境有關。在按門閥取士、靠恩蔭選官、憑年資進階的製度下,無數被褐懷玉之士難以酬其夙誌,加上臨風落淚、對月傷懷的舊知識分子特有的情感,於是,逢著友朋離別、世路艱辛、流離顛沛等複雜感情宣泄的機會,自然就要遷景於情,產生悲涼之感了。

北宋詞人晁無咎說得直白:“夕陽芳草本無恨,才子佳人空自悲。”也可以說,這種悲涼意緒是舊時代讀書人普遍而深刻的失落心態的折射,反映了理想與現實不可調和的深層矛盾。

當然,也不應一概而論。同是古代詩人,曠達、樂觀的劉禹錫,就吟出“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的充滿豪情的麗句。歸根結蒂,與本人的精神境界或者說世界觀緊密聯係著。朱自清先生在五十一歲那年,特意反李商隱的詩意而用之,鑄就一副勵誌奮進的中堂對:“但得夕陽無限好,何須惆悵近黃昏!”

陳老總的詩句“花信遲遲春有腳,夕陽滿眼是桃紅”,反映了偉大革命家在艱險環境中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葉帥“老夫喜作黃昏頌,滿目青山夕照明”的佳什,更是振古勵今,令人感發奮起。

夕陽也好,黃昏也好,在革命者眼中,原是同朝陽、晨曦一樣清新可愛的。盧森堡的《獄中書簡》告訴我們,這位偉大的革命家當透過鐵窗玻璃看到玫瑰色的夕暉返照時,竟然“如釋重負地長呼了一口氣,不由自主地把雙手伸向這幅富有魅力的圖畫”。認為:“有了這樣的顏色,這樣的形象,然後生活才美妙,才有價值。” “不論我到哪 兒,隻要我活著,天空、霞彩和生命的美便會跟我同在。”“書簡”通篇透出思想的開拓和胸襟的博大,哪裏有半點衰颯氣氛!

捷克斯洛伐克革命者、著名作家伏契克被德國法西斯關進集中營。為了摧毀他的意誌,秘密警察將他帶到郊外去看夏日黃昏、紅日西沉的景色,意在誘使他逐漸頹喪、沉淪下去。結果,這種陰險的居心遭到了伏契克的痛斥,他的鬥爭意誌更加堅定了。

社會因素在這裏固然起主導作用,但是,同時還有個對自然界事物的認識問題。在古代人眼裏,日出日落,像人由少而壯、由壯而老一樣,或者和花開花落相似。實際上,太陽除了自轉而外,並未曾移動半步,倒是人們“坐地日行八萬裏”,跟隨著地球以每秒四百六十五米的速度,由西向東不停地自轉。人們每天傍晚,都同那位“兀坐不動”的太陽爺告別一次,到了第二天清早又見麵了。日出、日落的概念,如同我們坐在疾馳的列車上,看鐵路兩旁的村莊、樹木似乎在一齊後退一樣,不過是一種錯覺。認清這一點,再去看落日、黃昏,也就不會產生遲暮、蕭瑟之感了。

科學地說,旭日東升與夕陽西下,原是同一事物的兩種景象,隻是觀察的角度不同而已。記得一位著名作家在一篇散文中,敘述飛機上看日出的情景:當飛機起飛時,下麵還是黑沉沉的濃夜,上空卻已呈現微明,看去像一條暗紅色長帶。紅帶上麵露出清冷的淡藍色晨曦,逐漸變為磁藍色,再上麵簇擁著成堆的墨藍色雲霞,通體看去,有如七色日光那樣絢麗。這種日出前的景象,竟與日落後的景觀非常相似,證明了二者原本是同一的。

我常想,如果沒有那次萬米高空上的遊目騁懷,我對於黃昏、夕照的印象,大概不會超出草原與海上的所見,自然也就不會產生上述新的認識。看來,人類要想不斷認識更新更美的事物,就須不斷地擴展自己的視野,開拓新的境界,進行新的探索。

今後,隨著科學技術的飛速進步,人和自然的關係也將不斷地發展。據說,當科學工作者觀察微觀世界時,無不為原子世界絕妙的排列而驚歎。在登上月球的宇航員的眼中,表麵溫度高達六千度的烈焰蒸騰的太陽,竟像金盤一樣美麗,柔和,光亮。

但不知月球上的黃昏、夕照是怎樣的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