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樓一夜聽春雨
想是夜間讀書過於疲勞,一卷未終,便伏幾而寐。醒轉來,壁上的時鍾已經敲過了十二下。
不知從何時開始,樓外下起了雨,襯著路燈的輝映,雨絲閃著一道道耀眼的毫光,透出一種朦朧、含蓄的美蘊。推開窗戶,細雨撲上臉頰,癢絲絲的,了無寒意。夜風輕吻著頭發,流**著沁人心脾的清新氣息。
這初春的第一場喜雨,不待鳴雷的呼喚和閃電的指引,蘊蓄著滿腔的愛意,悄悄地降臨人間。確實是“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啊!
連日來,聽到許多關於農村苦旱的訊息,到處都在翹盼著時雨。卻不知,遼南果園中此刻是否同樣普降了甘霖。我仿佛看到,春雨灑處,姹紫嫣紅開遍,片片果林堆著滿頭香雪,有的如玉屑冰花,白裏泛綠;有的如彩雲漫攏,一抹輕紅。
春雨,喚醒了萬物的生機,催動著人們豐收的熱望。古往今來,詠讚春雨的詩章連篇累牘。“杏花雨一倉裏米。”人們總是把三春靈雨同花繁果富緊密地聯結起來——
許多無名詩人早在兩千年前就吟詠著:“芃芃黍苗,陰雨膏之。”“既沾既足,生我百穀。”至於後來的詩篇,諸如“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一百五日寒食雨,二十四番花信風”“山邊夜半一犁雨,田父高歌待收獲”“土膏欲動雨頻催,萬草千花一晌開”,等等,可說是俯拾即是。
雨催花發,咋天還是蓓蕾,今天便綻放出鮮花,幾天以後就將結出小小的果實。久旱逢甘雨,是人間的樂事之一。“五風十雨升平世”,更是古代人民的理想境界。蘇東坡在《喜雨亭記》中謳歌春雨,興會淋漓:“使天而雨珠,寒者不得以為襦;使天而雨玉,饑者不得以為粟。”一雨三日,“官吏相與慶於庭,商賈相與歌於市,農夫相與忭於野,憂者以喜,病者以愈”。
出外旅遊,逢著落雨,總有些大煞風景吧?也不見得。古人早已說過:“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雨裏登山且莫嫌,卻緣山色雨中添。”極目青郊,煙雨中的楊柳、禾稼,顯得分外朗潤清新。有一次,我在蘇州逢著下雨,那黑瓦白牆的樓舍,典雅工麗的園林,五顏六色的雨傘下疾徐不一的行人,都因為霏微的春雨更饒韻致。不然,恐怕是無法領略“雨中春樹萬人家”這句詩的妙處的。
落雨,是挑人思緒、引人遐思的時刻。雨能使人從躁動歸於沉靜,從感情進到理智。麵對著垂天雨幕,耳聽著瀟瀟暮雨,人們會萌動著種種饒有興味的思緒——
詩聖杜甫在長夜苦濕、風雨淒淒中,發出了“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的浩歎,體恤民艱之情,躍然紙上。
宋代的詩人曾幾,午夜夢回,聽得雨聲淅瀝,認為是最佳音響,從甘霖普降想到稻香千裏,大有豐年:
一夕驕陽轉作霖,夢回涼冷潤衣襟,
不愁屋漏床床濕,且喜溪流岸岸深。
千裏稻花應秀色,五更桐葉最佳音。
無田似我猶欣舞,何況田間望歲心。
而他的門生,那個被譽為“亙古男兒”的陸放翁,則是“忽聞雨掠篷窗過,猶作當時鐵馬看”。因為聽到雨聲,他那飽滿的愛國**,竟然衝出白天清醒生活的境界,泛溢到夢境中去:
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台。
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
當然,落雨引發的思緒,也並不都是奮發向上的,也有人從點點滴滴,淅淅瀝瀝,颯颯瀟瀟的雨聲中,領悟到一種前塵如夢、人生易老的悲涼意緒。最典型的要算宋末詞人蔣捷了。他在一首《聽雨》詞中,通過追懷生涯中的三段裏程,著力湓染淒苦冷寂的意境,以暗托其深沉的故國之思: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雨,本來是沒有靈性和知覺的。無情抑或有情,都在於人的感受。正如唐代大詩人白居易所說的:
峽猿亦無意,隴水複何情。
為入愁人耳,皆為斷腸聲。
不知是什麽原因,我對雨向來抱有好感。童年時代,每逢落雨,我都跣著雙腳,跑到街頭玩耍、嬉戲。有一次,因為在雨中貪玩、摸魚,竟然忘記吃飯,誤了上課,塾師帶著慍色,讓我背誦《千家詩》中詠雨的詩篇。當我吟過“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綠遍山原白滿川,子規聲裏雨如煙”等令人賞心悅目的清麗詩章之後,老師輕輕點了一句:“朱淑真的詩,你可記得?”我猜想是指那首“連理枝頭花正開,妒花風雨便相摧。願教青帝常為主,莫遣紛紛點翠苔”的,因為覺得有些敗興,便搖了搖頭。老師也不勉強,隻是輕歎一聲:“還是一片童真啊,待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就會懂得人生了。”
當晚,聽父親說,十年前的一個雨夜,在警察署長家裏充任家庭教師的先生的愛侶被東家奸汙了,第二天,便含憤跳進了遼河。
先生以戊子年五月生,授徒當時不過五十幾歲。如今,我已超過了這個年齡。但是,時移世易,曆史揭開了新的篇章,他那樣的遭遇再不會重演了。所以,我對雨終無惡感。
思緒,像一個扯不盡的線團縈繞著,樓外,淅淅瀝瀝,雨還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