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存的微笑
每當看到那些繁霜侵鬢,藹然可親,獻畢生精力於教育事業的辛勤園丁時,我總會憶起一位緣慳一麵但印象很深的可欽可敬的老大姐。
事情發生在多年以前。記得是春節剛過,我收到一封由《散文》月刊編輯部轉來的信件。寄信人為南方某城市師範學校的一位教師。信,原是寫給編輯同誌的:
……我有一件私事,煩請你們幫忙。1937年秋我的胞兄同家人失散,四十多年杳無蹤影。昨日閱讀貴刊,發現一篇散文的作者署名,竟然與我哥哥的姓名完全相同(這個名字曾被人們認為是極少見的),真是令人喜出望外。不知你們可否將這位名叫“王充閭”的作者的通訊地址見告?
如果方便的話,也可以把這封信直接轉遞給他,順便問一下:他是不是昆明籍貫?可還記得有個名叫“冠華”的妹妹?……
熱切的企望,真摯的感情,使我深深為之感動。我仿佛看到一位年過半百的老教師,在掠著花白頭發,滿懷期望地佇立窗前,急切地等待著“綠衣使者”送來親人的信息。但她哪裏知道,這卻是一場誤會。
我出生在遼河岸邊,1937年尚在繈褪之中。我並沒有胞妹,卻曾有過一個姐姐,在我幼年時期,即因屢遭喪亂,貧病交攻,過早地棄世。姐夫哀慟欲絕,在一個風雨淒淒的夜晚,鴻飛冥冥,一去便無下落。我是深諳亂離之苦和失去親人的哀痛的。盡管和這位大姐相隔萬裏,但悠悠此情,彼此相通。我覺得應該立即作複,以釋遠念。可是,拿起筆來卻又有些躊躇一信到之日,即彼失望之時,我不忍心過早地喚醒她的甜夢。
但是,我無論如何也按捺不住,到了第三天,便按照信址寄了回信。信中,除了說明有關情況,還勸慰她要放開襟懷,切莫悲觀失望。我寫道,“田園寥落幹戈後,骨肉流離道路中”,這在禍深寇急的邦國顛危之時,又何止是你我兩家的遭遇!所幸今天陰霾**盡,四海承平,這類悲劇再也不會重演了。我勸她不要灰心喪氣,“雖然沒有找到失散多年的哥哥,但是,在異地他鄉總還結識一個深為同情和關懷你的弟弟。願我們今後常通音訊,互勉互勵”。
很快就收到了她的複信,略謂:從信中深切體味到了同誌間的溫暖,真是四海之內皆兄弟,祖國到處有親人。
我還沒有來得及回複,緊接著,又收到了王冠華寫給我的第二封信。原來,她的丈夫有個胞弟,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一直在沈陽工作,兄弟間書信頻傳,互通情愫,這對於萬裏睽隔的親人來說,確實是很大的慰藉。可是,在“十年動亂”期間,彼此的處境都十分艱難,自顧不暇,音信便完全隔絕。來信委托我代為探詢他們弟弟的消息。
我按照信中提供的名字和線索,多方查訪,了無結果。後來在一次閑談中,偶然提及此事,湊巧一位朋友熟悉此人,他們在“**”中,曾一道被遣送到遼西山區“下放改造”,其人現已調人某單位任秘書長。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原來,他前些年改了姓名,以致費了許多周折方才找到。我滿懷著喜悅的心情,馬上與他取得聯係,並請他看了來信。剛剛讀過數行,他便激動地緊緊握住了我的手,說:“感謝你的幫忙,真是‘家書抵萬金’哪!”
回信,自然無須我代勞了。過後老大姐專函致謝,她以歡快的筆調告訴我:“這些天,我們全家沉浸在歡樂的氣氛之中。雖然我沒有找到哥哥,但我們老兩口卻相繼找到了各自的弟弟。”也許是因為做了一件有益於人的事情吧,我也深深感到快慰。
駒光如駛,轉眼間我離開省城已經一年多了。一次,去沈陽開會,與那位秘書長重逢,順便問及令嫂的近況。他那原本開朗的笑靨,頓時沉黯下來,淒然地說:“她已經在去年十月份故去,太可惜了!”從談話中得知,這位老大姐“**”中遭受到嚴重迫害,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得到了徹底平反,並重新回到了教學崗位,連續幾年被評為市優秀教師和“三八紅旗手”。她對工作認真負責,盡心竭力。近年雖然肝區時時作痛,但從未聲張,更不肯扔開教學去醫院就診,後來竟至不起,經診斷為晚期肝癌。
對於她的猝然謝世,我是深為痛惜的。同時,也為有這樣一位具備“紅燭精神”和“春蠶品格”的好大姐而感到自豪。
後來,收到逝者的女兒(她也是教師)寄來的母親遺照。這是一副鬢發花白、藹然可親的典型的“園丁”形象。從大姐生前那帶著微笑的麵容,看得出她對教育的春天的到來和自己晚年的執教生涯是眷戀而愜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