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寬夢窄

逝者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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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老航海”講,從前的海上行旅,有兩樣異乎尋常的感覺:一個是寂寞,因而對於淩波踏鳥和遠岸遙燈分外感到親切,因為除此以外,再沒有其他的伴侶了;再就是顛簸,人們都說,海上無風三尺浪。那麽,有風呢?“老航海”說,任憑你去猜想,怎麽劇烈也不為過。我看過英國作家狄更斯的長篇小說《大衛科波菲爾》,那裏麵是這樣描述的:矗立的狂濤像一堵牆似的排闥而來,簡直要吞沒那麵的整個城鎮。當它轟然一聲向後退去時,又像要在海濱挖成深深的岩洞。

待到我實際踏上甲板,出海航行,卻又覺得並不像說的那樣。微風颯颯地吹著,船頭犁起雪白的浪花,平穩得像在冰麵上滑行。當然,我是幸運兒,第一次出海就趕上了一個絕好的天氣。

站在甲板上,我向海天深處瞭望。隻見萬道金鱗在浩渺的滄波上熠熠閃耀,千朵萬朵銀光燦爛的笑渦向著蔚藍的天空嬉笑。透明的、碧藍的、細軟的波紋,一道接著一道從對麵滾來,多麽像故鄉那茫茫無際的草原啊!

大概長時間觀看同一事物容易發生疲倦的感覺,我漸漸覺得有重重睡意從四麵襲來,於是,返回艙裏臥下。此刻,才切實感到波浪的起伏一大海的呼吸。飄飄搖搖,很快就跌進了夢鄉。藍天,遠樹。故鄉的原野。少年時代。我騎著家裏那匹四蹄雪白的大紅馬,蹄聲喟喟,飛馳在青蔥萬頃的草原上。突然又跨上了黃沙古道,上崗下坡,左顛右簸,有幾次險些從馬背上跌落下來。不知是為了搔癢,還是蓄意要將我甩掉,大紅馬偏偏向一棵歪脖子柳樹鑽去,幸虧我眼疾手快,

彎臂抱住了樹幹,才沒有被刮落下去。驚嚇得猛吼一聲,我醒轉來了。

睜眼四望,輪船依舊平穩地前行,微微地發出耕濤犁浪的“唰唰”聲響。我貪戀地重溫夢境裏的少年生活。忽忽追思,渺如隔世。“流光容易把人拋”。而今,也不知它把我拋到哪裏了。

古往今來,人們都習慣於把時間比作長河。“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黑格爾也說,時間“猶如流逝的江河,一切都被置於其中,席卷而去”。盡管時間是客觀存在,總是以其固有的節律運行著;但人到中老年之後,往往對時間的流逝變得特別敏感。剛參加工作時,很少聽到有誰發出光陰荏苒、老大無成的慨歎;可是,當熬過“十年浩劫”以後,卻是“相逢各問年,盡道流光速”了。許多至今仍以“小”字相稱的同誌,其實早已跨過“知命之年”,坐五望六了。稱其“小”者,習慣而已。

為了拖住時間老人的步伐,讓昔日的風華、青春的靚麗在眼前留下更深的影像,起碼是使其多留給人們一些餘裕,古人曾有過“恨不得掛長繩於青天,係此西飛之白日”的幻想。時至今日,這類甜蜜而癡迷的“惜餘春”的願望也未曾斷絕,日常生活中還會以種種不同的方式偶然顯現。

那年,我在福建泉州看過一場木偶戲。有一個節目名為《青春夢未還》。悠揚而低沉的樂曲把觀眾帶進一種耽於遐思與回憶的境界。燈光亮處,在技藝嫻熟的妙齡女郎的操縱下,一個披著滿頭白發的老婦人踉蹌出場,老態龍鍾,蹣跚而行。但她的心並沒有沉寂,麵對著青春煥發的提線少女流露出豔羨的神色,她仰頭顧盼,俯首沉思,想象著自己也能夠重返青春年少。突然,一個轉身,白發頭套甩掉了,變成了半老徐娘,一下年輕了二十歲,她臉上泛溢著光彩,揚起了舞袖,閃動著腰肢,前後左右地往複穿行。過不多時,她又再度陷人了沉思,想望著能夠像操線人那麽年輕,那麽漂亮。忽然全身上下顛倒,兜頭翻了個筋鬥,一個唇紅齒白,“美目盼兮”的如花少女赫然出現在觀眾眼前。腰肢曼妙,舞步輕盈,顧影自憐,嫋娜作態,時而旋轉如風,時而飄然若仙。她為自己重返青春感到無比的自豪,無邊的快慰,似乎忘記了這不過是一場夢幻。

我想,就劇情發展來說,最後應該安排她恢複原態,顯示這種變化原是一番夢想。但表演者告訴我:觀眾不喜歡那麽做,認為是有煞風景。

其實,與其慨歎青春的早逝,做意念中徒勞的“無效功”,莫如珍惜現有的時間,緊緊勒住“今天”這匹駿馬的韁繩,從當下做起,迎頭趕上去。過去已化成雲煙,再不能為我所用,將來尚未來到,也無法供人驅使,唯有現在屬於自己。正所謂“東隅已逝,桑榆非晚”“失晨之雞,思補更鳴”。

時間,是現實的又是曆史的概念。“日出而作,日人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這首傳說中的唐堯時代的《擊壤歌》,反映了古代先民對時間的最初認識。那時是以日出日落,也即以“天”為單位來計算時間的。隨著科學的進步和生產力的發展,時、分、秒的概念產生了。古人說“寸陰是競”,現代語言叫“爭分奪秒”。俄國曆史學家雷巴柯夫有言:“時間是個常數,但對勤奮者來說,是個‘變數’,用‘分’來計算時間的人,比用‘小時’來計算時間的人,時間多出五十九倍。”其實,在田徑運動角逐等有些場合,分、秒也不適應了,往往要以十分之一或百分之一秒的差異來確定誰是新紀錄的創造者。

時間與財富緊密聯係在一起。人們說,時間就是金錢,時間就是效益。這話固然很有道理,但同一切比喻一樣,也有它蹩腳的地方。金錢、財富,可以儲藏起來,可以留給子孫或支助他人,丟失了可以找回,花掉了還能重新積聚。而世上絕沒有儲存時間的庫藏,時間多的不能施舍,時間少的無從乞貸;一經流逝,便再也無處尋覓,像滔滔流水一樣。金錢的浪費是有形的,數量可以計算,時間的浪費卻是無形的,無人能夠估量。

此刻,睡意已經完全消失。我在航船的往複顛簸中,忽然記起了一個有趣的域外傳說:埃及金字塔的人麵獅身像,是一個名叫斯芬克斯的怪物,她張著翅膀,每天向過往行人考問一道謎語:“早晨四隻腳走路,中午兩隻腳走路,傍晚三隻腳走路。——這是什麽?”有人猜中了,說是“人”。生命的早晨——幼年,不會走路,手足並用,在炕上爬;生命的中午——壯年,邁開雙腳,走南闖北;生命的傍晚——老年,拄著拐杖,好似三隻腳走路。

現在,身旁的大部分同誌正處在“生命的中午”時期,既具備青少年階段思維發達、勇於進取的優勢,又有著見多識廣,分析、判斷能力日漸增強的有利條件,如同孫中山先生所說的:“以有為之人,據有為之地,而遇有為之時者也。”那又有什麽理由頹唐、歎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