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過古今談
那年秋天,我從廣州乘汽車到珠海去。這裏地處珠江三角洲,物阜民康,交通便利,經濟發達。由於往來車輛過多,公路顯得有些狹窄。可是走著走著,突然有較長一段路變得寬闊起來。從兩旁高大的路樹看,已是“蓋有年矣”。一位熟悉情況的同誌告訴我,這段路是三十年前修的。當時,這裏的區委書記預見到經濟建設的發展必然帶來交通事業的繁榮,公路過窄適應不了形勢發展的需要,修路時,便把他負責的這一段加以拓寬。誰知,為此竟受到降職處分,錯誤是:勞民傷財,好大喜功。
“現在不那麽看了吧?”我插問一句。
“當然,現在都讚揚他有膽識,有遠見。縣委已經糾正了對他的錯誤處分。”
聽了這些,我有很深的感觸。
多年來,似乎形成了一條原則,無過即有功。有所作為、有所創新的,總要冒一定的風險,免不了出漏子,犯錯誤。而不求進取,但求保官,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平平庸庸混日子,到頭來卻太平無事,落得個好下場、好名聲。有些事情,由於當時客觀條件和人們認識能力的限製,以及保守思想和狹窄眼界的束縛,原本是正確的,卻被看成是錯誤的。至於受錯誤路線的影響,將黑作白,以是為非,就更是屢見不鮮了。
報載: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期,河北省隆化縣縣委書記克服重重困難,帶領全縣人民栽植幾百萬棵紅果樹,“一年上馬,二年人園,三年成樹,四年見錢”,闖出了開發山區,廣辟財源,脫貧致富的一條新路。這本是一件好事,誰料卻被指責為“不務正業,幹擾了學大寨”而遭到批判。
設想,如果這兩位書記當時謹遵上級的部署,修窄路,單抓糧食,或者明哲保身,什麽也不幹,大概不僅不會受到處分,而且可能得到表揚。這裏的“機鋒”,他們當然都懂得,但是,事業心和責任感,驅使他們要為人民幹一番事業,對曆史負責,而把個人的利害得失置之度外。為著開創革命宏基,造福子孫萬代,無數英雄兒女“欲挽顛危甘盡癢”“拚將熱血灑神州”,死都不怕,更何懼乎降職、批判!這是與混世哲學大相徑庭的另一種得失觀。
作為一名領導幹部,如果在一個地方工作多年,毫無建樹,乏善可陳,不曾也不想切切實實為群眾幹幾件值得憶念的好事,實在有負於“人民公仆”這一稱號。早年四川蓬溪縣有個縣令,曾在縣衙署門上自題一副對聯:
捫心自慚興利少,
極目唯覺曠官多。
實際做得如何,尚待考察,但這兩句話還是可取的。大詩人白居易在任職期間,也曾發出過“不才空飽滿,無惠及饑民”的慨歎。今天,我們作為人民的勤務員,承受著曆史的重托,肩負著人民的厚望,清夜無眠,更該捫心自問:“我究竟為廣大群眾興了什麽利?辦了幾件值得永遠紀念的好事?”每思及此,我是深感汗顏的。
宋代著名史學家、政治家司馬光在一篇策勵諫官的散文裏提出,把諫官的名字一一刻著於石:
後之人將曆指其名而議之曰:某也忠,某也詐,某也直,某也曲。嗚呼,可不懼哉!
其實,何止諫官一職,哪一個當政者身後沒有人評議呢!他們的政績如何,群眾的心裏是有一本賬的。這將比直書的史筆、傳世的刻石還要分明,還要厲害。
有一年我到號稱“五省通衢”、自古兵家必爭之地的徐州去參觀學習。公餘之暇,圍繞著這座曆史名城轉遊一番,意在訪求一些漢興以來“虎鬥龍爭”的故跡,重溫“九裏山前作戰場,牧童拾得舊刀槍”那首古代山歌的遺韻。誰知聽到的卻是與武戰毫無關聯的大文豪蘇軾率領群眾抗洪治河的業績。真是出人意外!
當地父老傳聞,宋神宗年間,蘇軾出任徐州太守,蒞任三個月就趕上黃河泛濫,全城麵臨著淹沒的危險。蘇軾下令緊閉四門,並親自登城指揮抗洪搶險,奮戰七十晝夜,終於築起一道阻水長堤,使徐州城安然脫險。為了紀念這場抗洪鬥爭的勝利,根據各界群眾的要求,太守蘇軾主持在城內建起了一座黃樓,由胞弟蘇轍撰文,他自己揮毫書寫,找來名匠刻石,立碑於黃樓之中。後來到了徽宗年間,奸相蔡京下令查禁蘇軾等人的詩文,黃樓碑也在砸毀之列。可是,一夜工夫,石碑竟不翼而飛,杳無蹤影。原來,當地父老出於對太守的感激和懷念,事先把它沉人護城河中保護起來。九百年過去了,至今長堤遺址與石碑尚在,它們無言而雄辯地向過往行人昭示著當年這位賢宰的政績。
從這件簡單的史實中,我悟出一條深刻的道理:人民群眾是最富有感情的。隻要是為民興利,哪怕是區區小事,都會家弦戶誦,曆久不忘。“李唐趙宋風吹浪。”什麽淩煙閣、紀功碑,都將隨著歲序的遷流而**然無存,唯有刻在人民群眾心頭上的豐碑,將曆久不磨,巍然永在!
說起為民興利,當然也看到,某些時候也會碰到截然相反的意見和反映。這就應該從國家、民族的長遠利益出發,而不能遷就個別的時議,單純著眼於眼前的細微得失。元朝末年,黃河暴溢,平地水深兩丈,民不聊生。都漕運使賈魯督率十幾萬民工,采取疏塞並舉的方針,奮戰七個月,引河複歸故道,“民百世受其益”。但在當時,怨言是很多的,譏評其“過疾刻深”,督責過急者有之;彈劾他“勞民傷眾”,招致民怨者亦有之。如果賈魯當時缺乏應有的膽識,遷就一時浮議,就無法完成這項利國利民的大業。有人在賈魯故宅的牆上寫了這樣一首詩:
賈魯治黃河,恩多怨亦多。
百年千載後,恩在怨銷磨。
公道,站在時間老人的門口。為功為過,為是為非,在曆史的檢驗麵前,顯現得一清二楚。廣東的那段公路,不是經過三十年的檢驗,終於是非澄清、功過分明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