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放翁為海棠鳴不平
海棠是很美麗的。在四百多個品種中,西府海棠更擅勝場。未開花時,它的蓓蕾像胭脂般鮮紅;開放後,花姿嫵媚,豔冠群芳,朵朵向上,三五朵合成一簇,經雨之後尤為絢美。“秣麗最宜新著雨,嬌嬈全在欲開時。”這句詠讚海棠的著名唐詩,可說是抓住了它的神韻。前人尊奉海棠為“花中神仙”,形容它:“其花甚豐,其葉甚茂,其枝甚柔,望之綽約如處女。”宋代詩人蘇東坡風流倜儻,更是儼乎其然,說是:“隻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
當然,也有人譏彈它空有姿色而無香氣。對於這種過苛的要求,南宋詩人陸放翁十分憤慨,特意寫了一首詩,為海棠鳴不平:
蜀地名花擅古今,一枝氣可壓千林。
譏彈更到無香處,常恨人言太刻深。
按理說,鮮花是應有香氣的。花而不香,指出這點不足之處,未為不可。但是,不應采取譏彈、挑剔的態度。令人奇怪的倒是,花太香了,也要遭到人們的指責。說來近乎荒唐,可是曆史上卻實有其事。
明末一個很有名氣的史學家朱國楨,在《湧幢小品》一書中就寫過這樣的話:
我亦有五恨:一恨河豚有毒,二恨建蘭難栽,三恨櫻桃性熱,四恨茉莉香濃,五恨三謝、李、杜諸公多不能文。
他認為,河豚魚味雖鮮美而有毒性,建蘭花雖有幽香卻難以栽培,櫻桃好吃而其性偏熱,茉莉花香失之過濃,謝靈運、謝惠連、謝跳、李白、杜甫隻能寫詩而不長於寫文章一凡此種種,都應引為恨事。責備求全,刻意挑剔,到了這種程度,真是有點“豈有此理”了。
虧得那位陸老詩翁在四百年前早就作了“稽山土”。不然,如果他得見這段“五恨”的奇文,還不得氣炸了肚皮!
當然,假若閑來無事,隻是隨便地品評花鳥蟲魚,見仁見智,議論一番,倒也無關宏旨。但是,如果度事量人,辨才取士,同樣采用這種絕對化的思想方法,就非同小可了。
唐代宰相陸贄說過:
人之才行,自昔罕全。苟有所長,必有所短。若錄長補短,則天下無不用之人;責短舍長,則天下無不棄之士。
漢代的王充從認識論的角度分析長與短的問題,他說:“非劣也,誌意不為也;非拙也,精誠不加也。”一個人的精力、時間有限,有所為必有所不為,有所專必有所偏。這不是提倡偏,也不是不願意做到兩全,而是客觀規律、客觀條件不允許。“非不為也,是不能也。”
人言刻深,求全責備的情況,是很複雜的。多數屬於思想方法問題,有些執政者出於不切實際的善良願望,總想找到那種“麵麵稱心”的完人,實際上是把人才理想化、神秘化了。在他們看來,人才不是奔馳在地上的千裏馬,而是四蹄淩空、騰雲駕霧的天馬、神駿。也有一些人基於嫉賢妒能的陰暗心理,他們唯恐才勝於己者得到合理的使用,使自己相形見絀,因而不擇手段地貶損他人。貌似嚴格要求,實際是對人才的排擠與壓抑。
不管屬於哪種情況,都是十分有害的。因為按照求全責備者流的邏輯,人必完人而後可用,那麽可用之人還能有嗎?古往今來,這種“求全之毀”,不知葬送了幾多人才,演出了多少埋沒英傑的悲劇!對此,陸老詩翁是寄慨遙深的,他何嚐隻是為海棠鳴不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