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寬夢窄

春夢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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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個是“江山也要偉人扶”!儋州,古稱“南荒徼外不毛之地”,隻因九百年前大文豪蘇東坡曾在這裏謫居三年,便聲聞四海,成了曆代騷人遷客、顯宦名流觴詠流連、抒懷寄興的所在。現在,每天都有大量遊人遠出嶺表,萬裏間關,前來親炙這位全能文藝大師的遺澤,領略其逆境中閃射出的人格異彩。

儋州地處海南島的西北部,宋代稱為昌化軍,治所在靠近北部灣的中和鎮。此間現存很多東坡遺跡,最著名的要算有“天南名勝”之譽的東坡書院了。當年隻是一所廳堂,為坡翁講學會友、詩酒談歡之地,後人為了紀念他,就地建起了亭、堂、殿、館一應俱全的書院。所存楹聯特多,粗粗算了一下,不少於四十副。這在蘇、杭、汴、洛的名城勝邑也是不多見的,何況是僻處天南海陬,遐方殊域。洵可謂洋洋大觀!

書院主體建築載酒堂,係由坡翁親自命名,取《漢書揚雄傳》中“好事者載酒肴從遊學”之意。建堂時日,史籍失載,從東坡離儋五十年後,南宋名臣李光貶謫昌化軍時曾會友賦詩於載酒堂,並由“荒園草木深”之句來看,可以推知此堂當建於東坡在儋之日。堂前現有載酒亭一座,為雙層亭簷結構;堂廡兩側蓮花池中遊魚可數,岸邊有挺拔的椰樹和清幽的翠竹,環境頗為雋雅。

十年前,儋州政府於書院西園雕塑了《東坡笠屐》的銅質全身塑像,再現了先生“勁氣直節,豪宕不羈”的風采。村民們望著藹然可親的東坡雕像,深情無限地說,先生說“我本儋耳民”“海南萬裏真吾鄉”,可是,一走就是八九百年,頭也不回呀!現在總算歸來定居,再也不走了。他們滿意於先生那副頭戴竹笠、身穿布袍、腳拖木屐的田夫野老打扮,認為雕塑藝術家充分地體現了民意。

後殿裏還有一座《東坡講學》的組塑。你看他,手把書卷,正襟危坐,目光炯炯,慰誨循循,真是形神畢肖。先生在幼子蘇過陪侍下,正與“貧而好學”的當地友生黎子雲細論詩文,顯現出文人之雅、直臣之鯁、智士之慧的綜合氣質。

東坡書院的一副楹聯,恰當地概括了上述的場景:

圖成石壁奇觀,戴雨笠,披煙蓑,在當年緩步田間,隻行吾素;

塑出廬山真麵,偕佳兒,對良友,至今日端拱座上,彌係人思。

聯語中“圖成石壁奇觀”雲雲,指的是鑲嵌在載酒堂石壁上的《東坡笠屐圖》。據《儋縣誌》記述:一天,東坡過訪黎子雲,歸來途中遇雨,便從路旁一農夫家借了一頂竹笠戴在頭上,又按照農夫的指點,脫下了布鞋,換上一雙當地的木屐。由於不太習慣,又兼泥濘路滑,走起來晃晃搖搖,跌跌撞撞。路旁的婦女、兒童看見老先生的這副裝扮,紛紛圍觀嬉笑,籬笆裏的群犬也跟著湊熱鬧,“汪汪”地吠叫不止。而東坡先生並不在意,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地說:“人所笑也,犬所吠也,笑亦怪也。”南宋的周紫芝最先把這一生動自然、瀟灑出塵的形象繪成圖像,取名《東坡笠屐圖》。明代的宋濂和唐伯虎也都分別以“東坡笠屐”為題材題詞、作畫,使之得以廣泛流傳,風行中外。

在中和鎮,坡翁結交了許多黎族朋友,切實做到了他詩中所表述的“華夷兩樽合,醉笑一杯同”,人鄉隨俗,完全與諸黎百姓打成一片。他常常戴上一頂黎家的藤織裹頭白帽,穿上佩戴花縵衣飾的民族服裝,帶上那條海南種的大狗“烏嘴”,打著赤腳,信步閑遊;或者頭戴椰子冠,手拄桄榔杖,腳蹬木屐,口嚼檳榔,背上一壺自釀的天門冬酒,一副地地道道的黎家老人形象。

走在路上,他不時地同一些文朋詩友打招呼;或者徑人田間、野甸,和鋤地的農夫、攔羊的牧豎嬉笑傾談。找一棵枝分葉布的大樹,就著濃蔭席地而坐,天南海北地嘮起來沒完。他平素好開玩笑,有時難免語重傷人,在朝時,家人、師友經常提醒他出言謹慎,多加檢點。現在,和這些鄉間的讀書人、莊稼漢在一起,盡可自由談吐,不再設防,完全以本色示人。

有時談著談著,不覺日已西沉,朋友們知道他回去也沒有備飯,便拉他到家裏去共進晚餐,自然又要喝上幾杯老酒,結果弄得醉意蒙曨,連自家的桄榔庵也找不到了。正像他在詩中所寫的:

半醒半醉問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

但尋牛矢覓歸路,家在牛欄西複西。

他常常踏遍田塍野徑,尋訪黎族友人,若是一時沒有找到,就拄起拐杖,疾步趨行,鬧得雞飛狗跳,活像著瘋中魔一般。這也有詩可證:

野徑行行遇小童,黎音笑語說坡翁。

東行策杖尋黎老,打狗驚雞似病風。

東坡《海外集》中收有一些與黎族人民純情交往的詩篇。有一首詩是這樣陳述的:在集市上,他遇見一位賣柴的黎族同胞,形容枯槁,精神卻很飽滿;平生未聞詩書,但能超越榮辱名利的牽累,具有高潔的內心世界。由於言語不通,他們隻好通過手勢來傳輸情感、溝通思想。賣柴人很喜歡這個平易近人的漢族老先生,嫌他這身儒冠儒服不太適用,便慷慨地奉贈了一塊自家織出來的吉貝布料,讓他做成黎家式樣的服裝,以禦風寒。

據曾在儋州一帶工作過的朱玉書先生考證,吉貝,是一種高僅數尺的植物,秋後生花吐絮,潔白似雪,紡織出來曰“吉貝布”。早在戰國時代,黎族先民就把它作為貢品,深為當時最高統治者所賞識。

生活還很困苦的黎族同胞,能夠把這樣珍貴的物品慨然相贈,說明他們對詩人飽含著敬慕與愛戴的深情;而具有易感的心靈、長期遭受傾陷迫害的老詩人,則把普通民眾這種暖人肺腑的真情,同封建時代官場上的爾虞我詐,互相傾軋,甚至憑空構陷,落井下石的齷齪惡行加以比較,感到確實懸同霄壤,天差地別。他通過現實生活中的實際體驗,悟出了人生真諦:“情義之厚,有加以平日。以此知,道德高風,果在世外。”

東坡先生於北宋紹聖四年(1097年)七月抵達中和鎮,開始其謫居生活,到元符三年(1100年)六月奉命渡海北歸,在這裏隻住了三年。但他留給當地黎、漢兩族人民的美好印象,卻如刀刻斧削一般,千古不磨,久而彌深。人們緬懷先生的遺澤,傳頌著許許多多生動感人的逸聞佳話。

為了紀念他,此間不僅有東坡村、東坡田、東坡路、東坡橋、東坡小學、東坡公園,甚至還把當地說的一種官話稱為“東坡話”,戴的鬥笠叫作“東坡笠”,吃的蠶豆名為“東坡豆”。村裏有一口“東坡井”,父老們口耳相傳:先生當日舍舟登陸後,發現村民飲用的竟是潦窪積水,汙濁不堪,以致經常患病,便帶領群眾踏勘地脈,就地挖井汲泉。數百年來,井泉源源不竭,水質甘甜,群眾飲用至今。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郭沫若先生前來視察,還曾菌上一勺,親口嚐過。

無獨有偶,鎮西十五公裏處,緊靠海邊的地方,也有一口古井,名為“白馬井”。傳說東漢初年,伏波將軍馬援南征交趾歸來,三軍在此登岸,正值盛夏炎陽似火,一個個口渴難挨,將軍的坐騎白馬,掠地長嘶,“踏沙得泉”,解除了將士幹渴之苦。為了紀念這位伏波將軍,感戴這番神奇的恩賜,後人便在泉眼上麵築圍成井,並在井上蓋起一座伏波廟,世世代代,香火不絕。

耐人尋味的是,同是掘井得泉,伏波將軍的行跡卻被後人神化,千秋築廟奉祀,淩駕於萬民之上,人們自然敬而遠之;而詩翁東坡則截然相反,他置身於群眾之中,力求做一個貨真價實的“黎母之民”,老百姓便也接納了他,把他看成是自家人。

九百年間,世事紛紜,滄桑變易,外邊世界走馬燈般的變幻無常,“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而坡翁以風燭殘年的一介流人,卻能世世代代活在黎、漢兩族人民的心裏,未隨時間的洪流**然汩滅。這一方麵說明了公道自在人心,曆史是公正無私的;另一方麵,也反映出他的感人至深的人格魅力和精神力量。

東坡先生人儋之初,盡管朝廷有“不得簽書公事”的旨令,但畢竟還掛有一個“瓊州別駕”的虛銜,因此,州府官員依例把他安置在城南的州衙裏暫住。從詩人吟詠的:“如今破茅屋,一夕或三遷,風雨睡不知,黃葉落枕前。”看得出,州衙的房舍原是十分破漏的。經過一番修葺,總算可以安居了。不料,後來被下來巡訪的官員所察知,立即出麵幹預,這樣,東坡先生隻好從官舍中搬出,到城南汙水池旁邊的桄榔林叢中買下一塊地方,在鄰裏和友生的熱情幫助下,“運甓畚土”“結茅數椽”。先生名之為“桄榔庵”,並率性吟詠:

朝陽入北林,竹樹散疏影。

短籬尋丈間,寄我無窮境。

其實,房舍十分鄙陋,而且周圍環境也十分惡劣:“海氛瘴霧,吞吐呼吸。蝮蛇魑魅,出怒人娛。”至於清代畫手筆下的《桄榔庵圖》,已經脫離了當時的原貌,那上麵畫的是:一帶連山之下,林木掩映中,現出一座由高大院牆環繞著的三進磚石結構的典麗廳堂。其間顯然帶有文人想象的“詩化”成分,並不符合當時當地的艱窘實況。

現在,桄榔庵已經片瓦無存了,遺址周圍還有一些聳天直立、羽狀複葉叢生於莖端的桄榔樹,臨風搖曳,楚楚生姿,令人驀然興起思古懷人之情,仿佛依稀可見先生當日林間負手行吟的情態。而村民們盡管明明知道,這些林木都是後來長起的,並非東坡先生手植;但是,因為它們長在先生住過的庵舍四旁,便也愛屋及烏,像《詩經甘棠》篇所講述的:“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在這裏,村民們同樣以悉心愛樹的深情,寄托著對坡翁的思念。

舊誌載,東坡舊宅桄榔庵中曾有一副對聯:

煙景迷離,無攪夢鍾聲,僅許先生美睡;

風流跌**,有戀頭笠影,且招多士酣遊。

下聯講的是實情,上聯卻未必盡然。因為東坡先生畢竟是放逐荒徼的待罪謫臣,朝中那些居心險惡的政敵,是不會任他那樣“優哉遊哉,聊以卒歲”的。

殷鑒在茲,前車不遠。東坡謫居惠州期間,相依為命的愛妾朝雲,由於不服當地水土,染病故去,詩人衰年喪侶,晚境淒涼。一天,萬分孤寂、佗傺無聊之中,寫下了一首題為《縱筆》的七絕:

白頭蕭散滿霜風,小閣藤床寄病容。

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鍾。

哪裏料到,這樣一首抒懷小詩竟惹出一場新的禍端。宰相章惇以為東坡貶謫之後處境安穩,便奸笑著說:“蘇子瞻尚爾快活!”於是,又矯詔把他再貶為瓊州別駕,昌化軍(儋州)安置。此時的心態,坡翁自己講得很清楚:“怛然悸寤心不舒,起坐有如掛鉤魚。”在驚魂惴惴之中,縱然“無攪夢鍾聲”,也還是“心似驚蠶未易眠”。所謂“盡許先生美睡”,不過是人們的一種想象與推測,其實隻是善良願望而已。

這一年,詩人已經六十二歲了,以其羸弱多病之身,不要說發配到這素有“鬼門關”之稱的“風濤瘴癘”“非人所居”的南荒徼外,即使是再在惠州住上三年二載,恐怕也得“子孫舁骸骨以還”了。實際上,執政諸人就是蓄意讓他葬身海外,否則,怎麽會做這樣的安排呢?這一點,先生本人也是了然於心的。因此,出發前,即已做好了不能生還的準備,兩個兒子陪送他很長一段路程,到廣州後與長子蘇邁訣別,然後帶上幼子蘇過,乘船溯西江而上,在藤州與弟弟子由相遇。因為知道這次是生離死別,分手前夕,兄弟二人及家人在船上愁坐了一整夜,自有苦不堪言的痛楚。

他給友人王敏仲寫了這樣的告別信。大意是:我於衰邁之年,投置蠻荒之地,根本沒有生還的希望了。因此,已經和長子江邊訣別,處置好一切後事。到了海南之後,我首先要預備下棺材,然後再挖下墓壙,留下手疏給兒子,告訴他們:我死後就葬身海外,不必扶柩內遷。這也是東坡的固有家風啊!到了貶謫地之後,他照例給朝廷寫了一道《謝表》,裏麵也有“並鬼門而東騖,浮瘴海以南遷。生無還期,死有餘責”的話。

到了儋州,麵對的果然是極端困苦的生活一“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而且毒霧彌漫,瘴癘交攻。東坡曾記下過這樣一段文字:“嶺南天氣卑濕,地氣蒸溽,而海南為甚。夏秋之交,物無不腐壞者。人非金石,其何能久?”另一位貶儋詩友對此做了更貼切的概括:“萬裏來償債,三年人瘴鄉。”這是他所麵臨的外部環境。

而他的內心,尤其苦悶至極。坡翁乃深於情者,一向篤於夫婦之愛。昔日貶謫黃州,有長期相伴、苦難同當的妻子王閏之偕行,“身耕妻蠶,聊以卒歲”,尚可時時獲得感情上的撫慰;後來到了惠州,雖然妻子已死,但仍有“如夫人”朝雲這個紅顏知己,生死相依,體貼備至,成為暮年遭貶時的生命支柱。可是,赴儋之前,朝雲即已葬身惠州,現在已是形單影隻,煢煢孑立,自然無限感傷,倍覺孤獨。這對一個枯木朽株般的垂暮老人來說,無異於“孤樹加雙斧”,等待他的,難道還會有其他出路嗎?

誰料,結果竟然大大出人意外。坡翁在這裏不僅逐漸安居下來,長達三年之久,最後得以生還;而且,還對這蠻荒艱苦的地方產生了深厚的感情,直到遇赦北歸之後,還在朗吟:“九死南荒吾不恨,茲遊奇絕冠平生。”回到內地,當友人問及海南貶居情況時,先生頗帶感情地回答:“風土極善,人情不惡。”

之所以如此,著名學者徐中玉先生在《蘇東坡在海南》一書的序言中深刻地指出,就是因為詩人自己覺得已有了個“今我”。這種曆經艱苦、世變之後的憬悟,是他所覺察到的與“故我”不同的對生命價值、人生意義的新認識的表現。這也正是坡翁在逆境中安時處順、取得精神解脫的症結所在。

人儋伊始,他還深陷於“垂老投荒,無複生還之望”的感傷中,他說,我剛剛來到海島時,環顧四圍,水天無際,當時心情非常苦悶,想的是“我可什麽時候能夠走出此島呢”?但是,過了一陣子又覺得,天地本身就圍在水中,九州圈在茫茫的大瀛海裏,中國就在少海裏。從這個意義上,可以說,所有的生命無一不在海島之中。認識到這一層,他也就跳出了螞蟻般的身小視短的狹隘視界,獲得了一種超越意識,最後得出“俯仰間有方軌八達之路”的積極結論。“此心安處是吾鄉。”條件的優劣,境況的順逆,於他已不具備實質性的差異了。

除了這種“憬然自悟”,坡翁在儋州還曾得到過高人的指教,從中意外地獲得一場活生生的人生頓悟。

據《侯鯖錄》《儋縣誌》等記載,北宋元符二年(1099年)三月的一天,東坡負著大瓢,口中吟唱著《哨遍》詞,漫遊在中和鎮的田間,遇到一位家住城東、正往田頭送飯的七十多歲的老媼,兩人就地閑嘮起來。

東坡問道:“老人家,你看於今世事怎麽樣啊?”

老媼不假思索地回答說:“世事不過像一場春夢罷了。”

東坡又問:“怎見得是這樣呢?”

老媼直截了當地講:“先生當年身在朝廷,官至翰林學士,也可以說是曆盡了榮華富貴;今天回過頭看,不就像一場春夢嗎?”

東坡聽了,點頭稱“是”,若有所悟,於是,自言自語道:“這就是‘春夢婆’呀!”

儋州自漢代設置郡縣以來,曆朝都有流人謫徙,可以考知名姓的第一位流人乃是隋代的宗室楊綸。他先被流徙廣西,後來逃往儋州避難。至於唐代、五代十國和宋初,貶謫儋州的達官仕宦,更是接踵而至。“誰知把鋤人,昔日東陵侯!”依我看來,這個“春夢婆”,當是某一顯貴流人的親屬或者後代。否則,不會對於世事滄桑有如此深邃的感悟。總之,不管是怎樣情況下出現的,反正對於東坡先生來說,這番警鍾式的箴言,不啻醍醐灌頂,以至一場當頭棒喝。

在同普通民眾融洽無間的接觸中,東坡的悟世思想不僅未被消解,反而益發強化起來。與黎族人民結下的深情厚誼,那種完全脫開功利目的的純情交往,使他在思想感情上發生了深刻變化,獲得了精神上的鼓舞、心靈上的慰藉,以及戰勝生活困苦、擺脫精神壓力的生命源泉;掙脫了世俗的桎梏,實現了隨遇而安、無往而不自如的超越境界。

如同一切偉大的詩人、作家一樣,蘇東坡的思想也是異常豐富、複雜的。早在出仕之前,他就已經熔鑄儒、釋、道三家的思想精華於一身,初步構成了他那複雜而獨特的思想體係。在爾後的起伏顛折中,有時候,儒家的弘揚內在精神,實現自我,積極用世,在他的思想中占上風;有時候,道家的絕對自由、超越時空的淡泊無為,又在心靈中居於主宰地位。屢遭貶謫之後,他曾盛讚《莊子》實獲吾心,把莊子思想當作自己的既存見解,從而進一步消解了仕途經濟的理想抱負。

“下視官爵如泥淤,嗟我何為久踟躕。”在對腐敗的官場、世俗的榮華以及爾虞我詐的人事糾葛表示厭惡、輕蔑與懷疑的同時,表現出一種豪縱放逸、渾樸天真、雍容曠達的精神境界,對生命價值的認識有了新的覺醒。正如一位當代學者所指出的,東坡在生存的諸多災難中,找尋到被失落的個體生命的價值,超越了時空的限製,獲得了最大的精神自由,從而能夠站在比同時代人更高的層次上俯瞰社會人生,獲得一種自我完善感和靈魂歸屬感。

說到東坡的思想變化,我想起了他晚年的一首七絕。渡海北歸之後,坡翁在當塗遇到了詩人郭功甫,想起幾年前貶謫惠州時這位老朋友曾經有詩相贈,當時未及作答,這次,他欣然命筆,依韻作和。詩共兩首,其一雲:

早知臭腐即神奇,海北天南總是歸。

九萬裏風安稅駕,雲鵬今悔不卑飛。

首句隱括了當時善惡顛倒、是非混淆的腐敗朝綱;次句是對友人贈詩中“今在窮荒豈易歸”的回答,顯現出一種百折不撓的豪邁感;第三句是說,他這隻“摶扶搖而上者九萬裏”的大鵬,想要憑借風力安然降落,為最後一句張本;第四句是全詩主旨,說他悔於從前高翔遠翥,以致活得太累太苦,決心要“收斂平生心”,追求“我適物自閑”“樂事滿餘齡”的精神境界,在淡泊寧靜中,過上一種平平常常、自然本色的日子。

寫這首詩的時候,詩人並沒有料到,三個月後他就一病不起,撒手塵寰了,這種並非奢求的享受一番平常生活的渴望,終於未得實現。

東坡書院中有這樣一副對聯:

北宋負孤忠,春夢一場,忘卻翰林真富貴;

南荒留雅化,清風百世,辟開瘴海大文章。

寥寥三十二字,對於坡翁在超越自我、戰勝逆境的同時,以其“清風雅化”,為開啟海南文明做出的巨大貢獻,作了有力的概括。

坡翁在多年放謫生活中,逐步實現了價值觀念的兩個轉換,或者說是疏通了兩條心靈的渠道。

一方麵的轉換,是心智由人世歸向自然,歸向詩性人生。在孔門聖教熏陶下,他自幼即“奮勵有當世誌”,立定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宏圖偉願和“尊主澤民”的理想抱負。針對國庫空虛、官冗兵弱等弊政,他曾寫過大量策論,想要通過改革,“滌**振刷,而卓然有所立”。但是,現實並不賦予他這種機會,“戴盆難以望天”,刀斧之餘,一貶再貶,仕進之途已經重重阻塞。作為樂天知命的達人,他欣賞陶淵明“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的委任自然的人生態度,適時地疏通了情感的渠道,把心智轉向自然,寄興山水,放情吟詠,找到了一個與汙濁、鄙俗、荒誕的現實世界迥然不同的詩意世界,痛苦的靈魂得到了藝術的慰藉。

他剛一踏上海島,就被這裏的奇異風光吸引住了。海南山間的急雨奔雷,開闊了他的胸襟,觸發了他的詩興:“急雨豈無意,催詩走群龍;夢雲忽變色,笑電亦改容。”他熱情地讚美島上特有的颶風來臨時的奇麗景色:“垂天雌霓雲端下,快意雄風海上來。”這同詩翁的豪縱不羈的情懷恰相映照。難怪弟弟子由讀後,激賞其“不見老人衰憊之氣”天空海闊的浩瀚氣勢,使他冷靜地思考人生,達觀地對待人生,既引發出宇宙無窮而生命有盡的感慨,又產生了將有限生命統一於無窮宇宙的頓悟。南國的生機盎然的迷人春色更令他怡然心醉,升華了他的樂觀情趣和詩性人生,這也有詞為證:

春牛春杖,無限春光來海上。便丐春工,染得桃花似肉紅。

春幡春勝,一陣春風吹酒醒。不似天涯,卷起楊花似雪花。

在這方麵,坡翁與晚年的謫仙李白有些相似。李白流寓皖南,通過同下層民眾的廣泛接觸和沉酣於壯美無儔的自然山水之中,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長才未展、壯誌難酬的苦悶,平複了由仕途險惡所造成的心靈損傷,激發了澎湃的詩情,三四年間寫詩一百三十多首。東坡在貶謫期間,也同樣取得了詩文的巨大收獲,居儋三年共寫詩一百七十四首,各體文章一百五十六篇。

兩人晚期的詩文,作為解脫苦悶、宣泄情感、釋放潛能、實現自我的一條根本途徑,作用是一致的;但是,其中也有明顯的差異。除了時代的珞痕,比如唐詩重性情,以形象、韻味見長,而宋詩重說理,以議論、理趣取勝,李、蘇兩家自不例外;單就風格來講,雖然同是豪縱奔放,揮灑自如,都具備廣闊的襟懷、悠遠的境界、空前的張力,但太白一些詩作,憤激、清狂,反映出內心的苦痛與壓抑之沉重;相形之下,東坡為詩則顯得從容、逸宕一些,而且時雜風趣。他說:“吾儕老矣,不宜久鬱。”可見,內心同樣也有深重的憂傷,隻不過善於消解罷了。

坡翁另一方麵的轉換,是他立足於貶謫的現實,把實現“淑世惠民”理想的舞台,由“廟堂之高”轉移到“江湖之遠”;從關心民瘼、敷揚文教、化育人才的實踐中拓開實現自我、積極用世的渠道。

他勸說黎胞開墾荒地,多植稻穀;推廣中原先進耕作方法,移植優良品種。針對當地以巫為醫、殺牛祭鬼的陋習,大力向村民宣傳衛生知識,介紹醫方藥物。同時,抱著對黎胞的深厚感情,勸學施教。坡翁有一首《遷居之夕,聞鄰舍兒誦書,欣然而作》的詩:

幽居亂蛙黽,生理半人禽。

跫然已可喜,況聞弦誦音。

兒聲自圓美,誰家兩青衿。

對於南荒徼外的兒童奮勉向學,詩人由衷地感到喜悅和欣慰。

當時,前來東坡書院負笈就學的,不僅有本地的貧寒士子,如黎子雲、符林、王霄等;有些遠在千裏、百裏之外的友生,也紛紛上門聽講,形成了濃厚的文化氛圍。一時“書聲琅琅,弦歌四起”“學者彬彬,不殊閩浙”。

自唐代開科取士以來,四五百年間,儋州未曾有一人登第。對此,坡翁深以為念。遇赦北歸時,他將自己所用的一方端硯送給了弟子薑唐佐,並題句曰:“滄海何曾斷地脈,白袍端合破天荒。”意思是,海南與中原地區雖為滄海隔開,但地脈未曾斷裂,文脈也應該是相連的。讀書士子要發憤圖強,勇破天荒,改變當地文壇落寞的現狀。詩句中對於海島人才的成長,寄寓了殷切的期待。坡翁的這一厚望並沒有落空,離儋不久,這裏便陸續有一些人擢第登科,並出現了海南曆史上第一個進士。《瓊台記事錄》載:“宋蘇文忠公之謫居儋耳,講學明道,教化日興,瓊州人文之盛,實自公啟之。”

東坡先生無分境況的窮通,一貫關心民生疾苦,熱心為百姓興利除弊,這是他發自內心的生命本色的體現,表現了封建時代作為一員開明的士大夫的優秀品格。如果說,過去在太守任上,這樣做是出自“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使命感,還帶有某種“恩賜”因素和“臨民”姿態;那麽,現在身在海南,則完全與黎民百姓融為一體,換黎裝,說黎語,甘願“化為黎母民”,既不是居高臨下,也不做生活的旁觀者,而是像他自己所說的:“我本儋耳民,流落西蜀間”,索性以本地群眾一員的身份出現。

說到詩翁謫居海南期間教民化俗的泱泱德政,人們自然會想到東坡書院的另一副聯語:

公來三載居儋,辟開海外文明,從此秋鴻留有爪;

我拜千年遺像,仿佛翰林富貴,何曾春夢了無痕?

這裏隱括了東坡的兩首詩。在《和子由澠池懷舊》中,提到了: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複計東西。”“春夢”雲雲,兩典並用:一是上引的“春夢婆”談及的“昔日翰林富貴一場春夢耳”;二是東坡謫居黃州時曾寫過一首七律,內有“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之句。這裏用“秋鴻有爪”“春夢留痕”來狀寫東坡先生居儋三年的名山事業、道德文章,極為貼切。

縱觀兩宋以還的千年史跡,在久居邊徼的流人中,就其化育多士、敷揚文教的善行來說,真正能夠和坡翁比並的人,原不是很多的。有明一代,遠謫雲南的楊升庵算是一個。據《蒙化府誌》記載:當地士人,無論認識與否,都載酒從升庵先生遊。一時,就學問道者塞滿山麓,肩摩踵接。從楊升庵在滇的詩文著述之繁富在明代首推第一來看,也與東坡有其相似之處。

其不同之處在於,楊升庵在傳道、授業,著書立說之外,還縱情聲色,流連歌伎,放浪形骸,有時竟達到頹廢的程度。明人王世貞《藝苑卮言》中說:升庵貶謫滇中,有東山攜妓之癖。當地一些部落的首領,為了得到他的詩文翰墨,常常遣使一些歌妓身裹白綾,當筵侑酒,就便乞書,楊即欣然命筆,醉墨淋漓裙袖。升庵在瀘州,醉中以胡粉撲麵,作雙丫髻插花,由門生抬著,諸妓捧觴侍側,遊行城中,了無愧怍之感。這簡直就是胡鬧了。坡翁是絕不為此的。

當然,楊升庵這樣佯狂放誕,有憤世嫉俗、玩世不恭的一麵,是對其終身流謫徼外這種過苛的處罰的消極反抗;同時,也是他全身遠禍、韜光養晦的一種方式。因為嘉靖皇帝對於楊氏父子在“議大禮”中的表現,尤其對升庵挑動群臣哭諫鬧事一舉,一直切齒懷恨,時時欲置之於死地。從這一點看,升庵的“故自貶損,以汙其跡”,實在也有其迫不得已的苦衷。可是,在坡翁來說,似乎全然不顧危機四伏的處境,也不理會這種韜晦全身的策略,否則,他也許不去浪吟什麽“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鍾”了。

一提起這兩句詩,我又不由得記起了那位專和東坡作對的奸相章惇。算是皇天有眼,這個太平宰相居然也成了謫臣,偏偏貶逐在離海南很近的雷州(海康),而且,東坡就在遇赦北歸途中聽到了這個消息。當時坡翁的心境如何,是快心愜意呢,還是報之以輕蔑的沉默?

按說是都有可能的,而且都在情理之中;然而,卻全然不是。他實在是一位寬厚的長者,聽到這個訊息之後,他立即寫信給章惇的女婿,備極恤慰,及於家人。信中說:“子厚(章惇字)得雷,為之驚歎彌日。海康地雖遠,無甚瘴。舍弟(指子由)居之一年,甚安穩。望以此開辟太夫人也。”

整人人整,磨墨墨磨,章惇作法自斃,原屬罪有應得。《宋史》把他列人“奸臣”一流,千秋萬世釘在恥辱柱上,更是天公地道。據其本傳記載,子由貶謫雷州,不許居住官舍,便花錢租賃民房。章惇聞知後,即以“強奪民居”罪名,下令追究處治。後因發現租券上分明記載著已經償付了租金,隻好作罷。這次,章惇謫居雷州,恰巧又到這家來“問舍”求住,戶主說:“算了吧,前次蘇次公來住,為了那個章丞相找茬兒,我們幾乎傾家破產。今後再也不往外租房了。”

天地間,竟有這樣的巧合,真令人擊掌叫絕。可惜我不會飲酒,不然,一定要開樽拍案,浮一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