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戰守(下四)
平地上,衝起速度來的騎兵對上來不及結陣步兵,就是一邊倒的屠殺。轉眼間,突厥死士就倒下了一小半兒,剩下的一半兒嚇得肝膽劇裂,尖叫著丟下兵器,轉身逃命。
曲彬帶領眾瀚海健兒緊追不舍,將被嚇破了膽子的突厥死士從背後一個個砍倒。直到羯盤陀派出了另外一隊狼騎出來接應,才擺了擺染血的刀,揚長而去。
這一場衝殺下來,突厥方麵可是吃了大虧。派出去偷襲瀚海都護府的五百死士,逃回來還不到一百個。剩下的四百人,包括小伯克裏胡在內,全都被瀚海健兒給砍倒在血泊之中。
反觀瀚海都護府方麵,除了在開始的對射過程中有一部分弓箭手受傷之外,其餘損失微不足道。特別是最後出場的那支騎兵,幾乎是毫發無傷。
瀚海都護府營地內的燈火,陸續熄滅。所有瀚海將士,放心大膽地休息,就當近在咫尺的突厥狼騎是自家友軍。
而突厥狼騎們,卻被折騰得精疲力竭,士氣岌岌可危。
“該死,該死!傳令下去,拿下回紇汗庭之後,立刻屠城,永不封刀。所有繳獲,誰拿到歸誰,不用上繳!”羯盤陀氣得兩眼冒火,咬著牙宣布了自己的最新決定。
白天文鬥(鬥嘴),他一敗塗地。夜裏互相騷擾,他又大敗虧輸。如果不趕緊想方設法鼓舞士氣,這場仗,不用繼續打,就敗局已定。
而鼓舞士氣的最簡單有效的策略,就是殺戮了搶劫!
突厥人以狼為祖先,骨子裏就帶著幾分狼的天性。對殺戮和劫掠,有著與生俱來的癡迷。聽到羯盤陀承諾永不封刀,原本士氣低迷的眾狼騎,立刻就又來了精神,一個扯開嗓子,高聲嚎叫,“嗷嗷,嗷嗷,嗷嗷——”
淒厲的聲音,給黎明前的夜風,平添了幾分幽寒。
“泥步設,我建議派一部分人嚴守營寨四門。其他人趕緊休息。待養足了精神之後,一舉將回紇汗庭拿下,不要再跟他們在小打小鬧上浪費體力。”一片鬼哭狼嚎聲中,大食講經人阿不德緩緩走到羯盤陀身邊,半躬著身體建議。
“嚴守四門?由著回紇人折騰?那豈不是讓他們更囂張?”羯盤陀扭過頭看了阿不德一眼,皺著眉頭反問。
他作戰經驗豐富,當然能判斷出,阿不德的提議有一定道理。但是,內心深處,卻本能地產生出一股抗拒之意。
原因很簡單,前幾天講經人阿不德主動幫忙,派了四十多名所謂的神仆,去追捕兩名大唐斥候。當初說得好像手到擒來,而最終結果卻是,四十多名神仆,隻逃回來三個。其餘全都死在那兩名大唐斥候及前來接應他們的瀚海勇士手中。
承諾與現實之間相差如此懸殊,令原本就對講經人就不怎麽感興趣的羯盤陀,愈發覺得這幫家夥隻會吹牛皮。所提出來的任何建議,都沒有認真對待價值。
“我軍遠道而來,身體疲憊,又一整夜沒睡覺,急需休息。而馬上就要天亮,天亮之後,敵軍除了強攻之外,根本不可能再繼續偷襲。”講經人阿不德經驗豐富,對羯盤陀的態度見怪不怪,笑了笑,緩緩補充,“所以,泥步設隻需要派遣少量兵馬,就能確保軍營不會受到威脅。讓其餘人休息到中午,恢複了體力,然後才好一鼓作氣拿下回紇汗庭!”
頓了頓,不待羯盤陀做出決定,他又迅速補充,“此外,還請泥步設調派五百名葛邏祿人,供在下指揮。在下當年參於過對波斯的懲罰之戰,受真神指引,學會了一些破解拒馬釘和鹿砦的辦法,隻要花一上午時間準備,就能替泥步設清楚掉回紇汗庭西側的所有障礙。”
這幾句話,可比先前那幾句有效得多。正為瀚海都護府營地周圍的拒馬釘和鹿砦頭疼的羯盤陀,眼神迅速發亮,果斷抓起一支調兵的信物,直接遞給了對方,“也罷,既然智者已經有了破敵之策,我就按照智者的意思,讓弟兄們休息一上午。五百葛邏祿人太少,我給你一千,你可以隨意調遣他們,如果有誰不聽你的話,直接殺了就是,不用上報!”
“多謝泥步設信任,真神一定會照亮你前進的道路!”講經人阿不德再度俯身接過信物,無論語言還是動作,仍舊不疾不徐。
“姑且再相信你一回,反正不成也沒什麽損失。”看著講經人阿不德離去的背影,羯盤陀再心中偷偷嘀咕。
對於這批大食來的講經人及其下屬的神仆,他內心深處,始終生不出太多的好感。哪怕是奉了車鼻可汗的命令,強迫自己表麵上對這些人禮貌有加,骨子裏都本能地想跟這些人保持距離。
在他看來,突厥與大唐爭奪的事塞外和中原統治權,哪怕打得再激烈,再血腥,失敗的一方,都還有重新崛起的機會。勝利的一方,也無法將對方徹底鏟除。而大食講經人的到來,卻會在根子上,毀滅突厥和大唐,甚至將他們的子孫,完全變成陌生人。
當狼神的子孫,改信了那個真神,忘記了自己的祖先,他們還能叫突厥人麽?如果講經人,在突厥發展出足夠多的信徒,他和他父親車鼻可汗,還能夠光拿大食人的財物支持,拒絕真心皈依麽?
這些事情,羯盤陀不敢往深了去想。有時候,卻又不能不想。
“狡猾的野蠻人!”在羯盤陀憂心忡忡的同一時間,保持著平和且彬彬有禮的儀態,講經人阿不德一邊走,一邊在心裏冷笑不已。“如果不讓你見識一下真神賜下的智慧,你怎麽可能安心做真神的獵犬?”
羯盤陀對他的真實態度,他心裏頭其實非常清楚。車鼻可汗的肚子裏在做什麽打算,他和他的老師,也早就探討得明明白白。
但是,他不在乎這些。作為一名虔誠的講經人,他早在爬上向東的駱駝脊背之前,就已經做好了一去不回的準備。
俗話說,一桶水不會讓沙漠長出大樹,一桶接一桶的水,日以繼夜澆灌不止,卻能夠讓沙漠變成綠洲。(注:與鐵杵磨成針寓意相同。)
眼下,他可以忍受羯盤陀的冷落,也可以對車鼻可汗的貪婪和狡詐視而不見,隻求能夠有機會向更多的突厥人,展示真神的力量、仁慈、睿智和寬宏。
當越來越多的突厥人向他請教問題,向他來尋求日常生活中的幫助,向他來谘詢有關人死之後那個世界的答案,他就可以將真神的廟宇,一座座建立在這些人的心上。
建在地上的神廟容易推倒,建在突厥人心上的神廟呢?
屆時,無論是誰,都不可能阻止真神福音傳播。
屆時,如果車鼻可汗父子不聽話,他和他的老師,就可以換個人來做突厥可汗。相信,新的突厥可汗會是一個虔誠的真神信徒,並且能夠不惜代價,完成攪亂大唐北方,迎接神仆們向東征服世界上最富饒之地,並將其獻給真神的使命。
不得不說,凡是能成為天方教講經人的角色,手底下都有點兒真本事。阿不德帶上二十名大食神仆,拿著羯盤陀給的信物,直奔後營馬棚。將信物出示給看守之後,很快,就拿到足夠的物資,器具,和一千名身強力壯,且極具服從性的葛邏祿仆從。帶著他們從西側出了軍營,直奔不遠處的草場。
整整一個夏天,瀚海都護府始終處於戰爭狀態,牛羊的數量大幅減少,牲口過冬的幹草也沒功夫去儲備。因此,距離都護府營地稍遠一些地方,秋草就長到了齊膝高,黃中透綠,甚為肥碩。
講經人阿不德將葛邏祿仆從分成五十個小隊,每隊二十人,指定一名隊正。然後當眾宣布,每隊人負責打一捆粗細不低於八尺,長度不低於一丈的草滾子。前十名完成任務者,全隊獎勵肥羊一隻,麥餅二十塊。第十到第二十名完成任務者,全隊獎勵肥羊半隻,麥餅如舊。第二十到第四十名完成任務者,全隊隻有一隻羊腿,麥餅十塊。最後十名完成任務者,隻有五塊麥餅果腹。
自打戰敗歸來的前營和左營突厥殘兵,將罪責推到了葛邏祿仆從頭上那天起,後者就沒吃過一頓飽飯。今天忽然聽聞有肥羊和麥餅可以充饑,頓時一個個兩眼放光。不需要講經人阿不德做更多動員,就嗷嗷叫著撲向了秋草。耗時最短的隊伍,隻用了一個時辰出頭,耗時最長的隊伍,也不過是一個半時辰,就紛紛推著幹草滾子回來繳令。
講經人阿不德說話算數,立刻吩咐手下的神仆們,將肥羊和麥餅分了下去。並且,又另外宰了一匹受了傷的戰馬,將肉和骨頭煮成湯,讓所有人雨露均沾。
待吃飽喝足,眾葛邏祿仆從,也對講經人阿不德徹底歸心。後者一聲令下,指揮葛邏祿仆從們,推起幹草滾子,迅速返回了突厥軍營。
時間已經過了正午,羯盤陀正在懷疑,講經人阿不德是不是將牛皮吹破了,不敢回來見自己。聽當值的狼騎匯報說,後者帶回了五十隻巨大的幹草滾子,趕緊大步迎了出來。
“勞泥步設久候了,在下帶著葛邏祿人出去,準備了一些對付拒馬釘和鹿砦的器具。”講經人阿不德在羯盤陀麵前,永遠是一幅從容睿智摸樣,躬下身體,笑著向對方解釋。
“就這些東西,拿來喂馬麽?”羯盤陀臉上,頓時露出了幾分失望,皺著眉頭詢問。
雖然貴為可汗之子,對於牧草滾子,他可是半點都不陌生。
每年差不多這個時候,突厥人家家戶戶,都要打上幾十捆草滾子,甚至上百捆,堆放在自家帳篷的西側和北側。一方麵可以用來在冬天時喂牲口果腹,另外一方麵,也能多少起到一些擋風作用。
可拿草滾子來作戰,羯盤陀卻是聞所未聞。更沒聽說過,幾十隻草滾子,就能壓垮三層鹿砦。
“幹草滾子滾過之處,任何拒馬釘和木刺,都會被其卷走。”講經人阿不德絲毫不在乎羯盤陀的失禮,笑了笑,耐心地解釋。“當幹草滾子撞上鹿砦之後,還請泥步設派遣弓箭手,及時將其點燃。”
“這,這……”羯盤陀的眼睛,再次開始咄咄放光,猛地一彎腰,手扶胸口,向講經人阿不德鄭重行禮,“多謝智者,今日若是能成功打下回紇人的汗庭,金帳和金帳周圍五十步內全部財物,都歸智者所有!”
“泥步設客氣了,這些不過是在波斯戰場上,最常用的招數而已,當不起泥步設如此重謝。”講經人阿不德笑著還禮,滿臉雲淡風輕,“如果泥步設執意要賞,就請將這份獎賞,分給第一批攻入回紇汗庭的勇士們。讓他們跟你一道,分享勝利的榮耀和真神的祝福!”
“嗯——”羯盤陀眉頭輕輕皺了皺,隨即,爽快地點頭。“就依智者。我立刻聚集兵馬,殺向回紇人的汗庭,請智者仍舊統帥這一千葛邏祿人,幫我拔除沿途所有拒馬釘,並摧毀汗庭周圍的鹿砦!”
阿不德當然願意繼續單獨指揮一支隊伍,哪怕這支隊伍中的士卒,全是戰鬥力極差,也沒鎧甲和兵器的葛邏祿仆從。當即,微笑著點頭領命。
“嗚嗚嗚,嗚嗚嗚嗚——”催命般的號角聲迅速在軍營內響起,傳遍每一名突厥將士的耳朵。體力和精力,已經都有所恢複狼騎們,立刻頂盔摜甲,到中軍帳前集合。
羯盤陀熟練的發號施令,將上午當值的狼騎,留在營地內休息。帶領其他狼騎,浩浩****地殺向了三裏外的瀚海都護府營地。
講經人阿不德,則指揮著一千葛邏祿仆從,推動著草滾子,跟上隊伍。不多時,就來到了瀚海都護府營地附近。先在距離鹿砦兩百步處,站穩腳跟,重新整隊。隨即,就豎起了一麵旗幟,通知羯盤陀,自己這邊已經做好了準備。
“嗚嗚嗚嗚嗚嗚——”羯盤陀立刻命人吹響了進攻的號角,通知講經人阿不德出擊。同時,派出四百名狼騎,充當疑兵,一邊策馬沿著拒馬釘覆蓋範圍的邊緣飛馳,一邊將羽箭不要錢般射向鹿砦之內。
已經休息了一整夜外加一個上午的大唐瀚海都護府將士們,精神頭正足。立刻指揮著弓箭手,想鹿砦附近的狼騎發起了反擊。但是,射著,射著,箭樓上的弟兄,就發現了情況不對,果斷用號角聲和旗幟,提醒婆潤,突厥人使出了新花招。
婆潤立刻衝到壕溝旁,冒著被冷箭射中的風險,向外觀看。隻見四五十個足足有一人多高的草滾子,並成一橫排,正無聲無息地向自家營地壓了過來。鹿砦外圍所拋灑的拒馬釘,隻要被草滾子壓上,就立刻深深地嵌入了草滾子當中,發揮不出半點兒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