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遊俠兒

第296章 葫蘆頭上的機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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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孫無忌比李世民大五歲,看上去,卻隻有四十出頭模樣。麵孔白白淨淨,雙目炯炯有神,兩道劍眉斜插入鬢,三縷黑髯油光水滑。以往的戎馬生涯和二十多載的繁忙政務,幾乎沒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跡,反而為他平添了幾分儒雅和雍容。

看到如此一個溫文爾雅的中年帥哥策馬向自己靠近,萬馬軍中都沒進賬過的尉遲敬德,卻下意識地用手按住了腰間的橫刀。直到身邊的親兵用咳嗽聲提醒,才意識到自己表現得過於警惕,於是乎,笑著拱手,“趙國公找我有事?莫非高句麗兔崽子又皮癢了,還是龜茲那邊又有哪個胡酋不安分?如果需要我披掛上陣,趙國公盡管吩咐,我雖然六十有五了,挽兩石強弓,仍舊跟玩一般。”

“尉遲兄又開玩笑,邊塞上的事情,自有小輩們出馬,哪裏敢勞動你這鎮國之將?”長孫無忌在馬背上敏捷地側了下身體,然後笑著拱手還禮,“隻是好久沒在朝堂上見到你,頗為記掛。所以今天看到你的背影,特地追上來閑聊幾句。還望沒耽誤了尉遲兄的正事。”

“正事兒?都這麽晚了,我能有什麽正事兒?”尉遲敬德搖了搖頭,花白的胡須隨風飛舞,“天冷,咱們邊走邊聊吧。或者,直接去我家。否則,倆國公往大街上一堵,別人連路都沒法走。”

“尉遲兄不提,我還真沒注意到。的確,咱們不該堵了別人的路。”長孫無忌快速用目光朝四周掃視,隨即笑著承認錯誤,“走吧,去平康坊,那邊有家新開的酒樓菜色不錯。我來請尉遲兄小酌兩杯。”

“平康坊?那地方,脂粉氣太重,酒菜也太寡淡。”尉遲敬德聞聽,果斷搖頭,“不如繼續往西,跟我家隻隔著兩個坊子,有一家快活樓。他家做的葫蘆頭,乃是天下一絕。”

他雖然爵封國公,官拜大都督,然而卻沒有像這個時代大多數高官一樣,住在靠近皇城的崇仁,輔政等高貴地段,而是為了宅院大,特地選了長安城西南的長壽坊居住。而位於長安城西市門口的快活樓,則剛好在他回家的路上,策馬過去方便異常。

不過,對於長孫無忌這種儒雅飽學之士,這個建議就有些不太體諒人了。首先,崇仁坊位於長安城中軸線北側略偏東一點點兒,緊挨著皇城,往西走,與回家的方向剛好相反。其次,堂堂中書令,還是長孫皇後的親哥哥,監國太子的親舅舅,這輩子什麽山珍海味沒吃過,誰還專程跑去吃十幾文錢一份的牲口下水?

誰料,那長孫無忌的反應,卻完全出乎尉遲敬德的預料,非但沒有在臉上露出半點兒厭惡的表情,反而欣然撫掌,“快活樓,可是西市門口那家?早就聽聞他家的下水和烈酒,乃是長安城內一絕,隻是找不到人陪我一起去吃。沒想到,尉遲兄跟我一樣,也好這一口。走,一起去,今天咱們兄弟不醉不歸!”

“趙國公也喜歡吃下水?”尉遲敬德先是微微一愣,旋即也笑著撫掌,“哈哈,我還以為,隻有我這種粗坯,才喜歡那個味道。那就一起去,不醉不歸!”

一邊說著話,一邊撥轉坐騎。長孫無忌笑了笑,策馬徐徐跟上。倆國公帶著一大堆侍衛,穿過小半個長安城,浩浩****,直奔快活樓而去。

快活樓掌櫃兼大廚胡子曰已經有小半年不在家,留下幫忙看攤子的是大夥計趙廣。此人的廚藝遠不如胡子曰,又不懂得“講古”,因此,原本每天熱熱鬧鬧的酒樓,就漸漸變得門庭冷落。除了左右鄰居,和胡子曰曾經的一些老兄弟偶爾還來捧捧場之外,其他時候,基本沒機會翻桌。(注:翻桌,一桌客人吃完,來第二桌,稱為翻桌。)

今日,眼看又到了下午未時,上下兩層樓總計才坐了四個客人。大夥計趙廣就有點兒心灰意冷,招呼幾個小夥計去後廚熄了火,將當天煮好和收拾完了的下水,用笆鬥吊進後院的水井裏保鮮,然後就準備待客人走了之後關門落鎖。

就在此時,門外忽然傳來一陣人喊馬嘶。緊跟著,一身武將打扮的尉遲敬德與一身高官朝服的長孫無忌兩個,就聯袂走了進來。

“客官,請上——”大夥計趙廣本能扯開嗓子高聲歡迎,才喊一半兒,後半截話就卡在了嗓子眼兒裏。

身為長安百姓,最大的長處就是見識廣。即便不認識長孫無忌,也認得長孫無忌身上那襲紫紅色的正一品朝服。(注:長孫無忌此時官職是檢校中書令(三品),太師(正一品),國公(從一品)。)

更何況,陪著那一品高官旁邊走進來的黑臉武將,乃是長安城內人盡皆知的殺星,鄂國公尉遲敬德。

再看酒樓裏僅有的四位食客,果斷掏出一把銅錢,數不數就放在了桌子上,然後側著身子從後門逃之夭夭。

“夥計,樓上找個幹淨靠窗位置,帶路。那句話怎麽說來著,酒要最好的酒,菜揀拿手的上!”尉遲敬德,卻沒有打擾百姓的自覺,見大夥計喊了一半兒就愣在了原地,果斷高聲吩咐。

“哎,哎!”大夥計趙廣激靈靈打了個哆嗦,這才回過神兒,趕緊小跑著給尉遲敬德和長孫無忌二人領座。一路上,兩條腿不停地拌蒜,虧得樓梯兩旁的扶手足夠結實,才避免了摔個頭破血流。

而那尉遲敬德,還唯恐夥計們不夠震驚,兩腳才邁上二樓,又扯開嗓子補充,“樓下的桌子和胡凳收拾好,招呼給我們倆的侍衛,好酒好菜,也都給他們揀拿手的上。都愣著幹什麽,進來坐,別堵門口。這地方緊鄰西市,你們站在那,會驚擾百姓。”

後半句,卻是對自己和長孫無忌兩人的侍衛吩咐的。眾侍衛們聞聽,不敢違背,齊齊唱了一聲諾,分成兩隊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

大唐官員不坐轎子,無論文武都是馬背上來去,如此,身邊隨從倒是比宋朝之後的官員要少許多。然而,以長孫無忌和尉遲敬德兩人的身份,再少,也得保證二人的基本安全。因此,接近五十名侍衛先後落坐,立刻把快活樓的一層,給擠了個滿滿當當。

那大夥計趙廣,哪裏見過這種陣仗?慌手亂腳地跑去後廚,一邊重新生火燒鍋,一邊連聲催促小夥計們趕緊去水井裏撈剛剛吊下去的吃食。幾個小夥計,感念胡子曰往日的照顧,盡管大小腿兒一直在打顫,卻使出全身本事,忙前忙後。總計忙碌了足足大半個時辰,終於在把自己累趴下之前,將快活樓的招牌菜給端上了桌。

這年頭養豬的人不多,耕牛卻是朝廷明令禁止宰殺重器。所以,大夥計趙廣敢端出來給兩位國公品嚐的,也隻有羊葫蘆頭,馬板腸、外加馬肝、羊舌、羊肚之類。林林總總一大桌,味道能把大多數讀書人直接熏吐。

然而,身為當朝太師的長孫無忌,卻絲毫不介意撲鼻而來的內髒氣息。先陪著尉遲敬德飲了幾盞專門濃縮過的葡萄釀,然後又將桌上的腸子肚子挨樣嚐了個遍。待存心讓他知難而退的尉遲敬德看得兩眼發直,才慢悠悠放下了筷子,笑著點評:“不錯,不錯。就是這味道。想當年,大軍受阻於河東(永濟西南),月餘不得寸進。弟兄們斷了糧,就靠吃馬肉、羊肉混著野菜果腹。羊的不多,大多數都是馬的。戰場上死去的坐騎,拖回來就能下鍋。肉得先緊著衝鋒陷陣的猛將和死士們吃,我那時是陛下的行軍長史,陛下可憐我體弱,專門給我開了小灶,每天能吃到的,就是腸兒、肚兒和各種下水。”

“趙國公是馬背上的宰相,我差點忘記了!”尉遲敬德自知謀劃落空,滿臉欽佩地點頭,“早知道這樣,我早就拉著你來這裏了。省得我一個人每次都是派人過來買回家偷偷吃,還不敢讓同僚們知道,怕他們笑我有失身份。”

“這算什麽有失身份?”長孫無忌笑了笑,抄起筷子,夾了塊葫蘆頭放進嘴裏,大嚼特嚼,“既不是什麽山珍海味,又不是沒付給店家酒菜錢,誰能管你得著?”

“終是不想聽有人像蒼蠅一般在耳邊嗡嗡。”尉遲敬德笑了笑,輕輕擺手,“算了,不提這些鬧心的事情。喝酒,喝酒。趙國公,咱們兩個,自從征遼歸來之後,還沒在一起喝過酒呢。今日,不醉不歸!”

“是有一陣子沒在一起喝過酒了。”長孫無忌想了想,笑著回應,“去年陛下賜宴,等我抽出身來去尋你,你已經跟程知節開始動手角力。今年,陛下又身體欠安,我身為文臣之首,不方便張羅國宴。而私下裏,無論我去你家,還是你來我家,都不太好,雖然你我皆心裏無私。”

這話,倒是有幾分發自肺腑。他本人作為文官之首,尉遲敬德作為還活著下來的開國武將裏的頂梁柱之一,在公開場合如何互相表達敬意無所謂,私下裏頻繁走動,卻容易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雖然李世民心胸開闊,不會多想。可碰上某個不開眼的言官,非要通過做“文章”揚名,即便是尉遲敬德拳頭將此人打個半死,過後也免不了要落一身騷。

“那倒是!”尉遲敬德聽得心有戚戚,笑了笑,輕輕點頭,“不過,你要有心找我喝酒,可以去皇宮裏,咱們拉著陛下一起喝。這樣,別人總不能再扯東扯西!”

“我倒是早有此意啊,可太子勤政,每天朝會不斷。我既不知道陛下什麽時候有閑,也不知道什麽時候你入宮去替陛下守門。等我知道了,要麽像今天這樣,你已經離開了。要麽,我還被困在外朝,根本無法脫身。”長孫無忌又笑了笑,帶著滿臉不甘回應。仿佛自己真的跟尉遲敬德相交莫逆,恨不得天天勾肩搭背,喝酒吃肉一般。

尉遲敬德正如他自己所說,頭腦清楚,但是卻沒有急智。至少,在長孫無忌這種頭腦直追張良,心思敏捷不輸諸葛亮的絕世奇人麵前,他的反應速度永遠跟不上趟。因此,眨巴著眼睛接連喝了好幾口酒,才又笑著回應,“朝會,我是絕對不會參加的。否則,每次都忍不住想要打人。哪天如果真的打了,太子不懲罰我,有失威儀。懲罰我,我心裏肯定感到委屈。所以,幹脆倚老賣老,借著陛下的恩典,準許我不去上朝,省了那麻煩。”

頓了頓,他繼續補充,“陛下身子骨不好,以前都是秦叔寶和我守門,他才睡得踏實。如今秦叔寶已經做了古,我就趁著自己還能掄得動鋼鞭,多跑幾趟。”

“辛苦敬德了!”長孫無忌端起酒杯,主動相敬。

“也沒啥辛苦的。至少比當年打仗輕鬆。”尉遲敬德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然後輕輕搖頭,“雖然現在天下太平,不會有什麽不開眼的蟊賊,還敢造陛下的反,可我一個武將,除了打仗,別的事情都不懂,幫不上陛下的忙。也隻能趁著自己腿腳還利索,進宮站上幾天,以報陛下的這份知遇之恩。”

“別這麽說,這事兒,全天下隻有你一個人做得來。我雖然跟陛下自幼一起長大,卻既沒這份力氣,也沒這份機緣。”長孫無忌歎了口氣,柔聲感慨,“隻是這樣,以後我想找你喝酒,就更難了。”

尉遲敬德聞聽,繼續笑著搖頭,“要我看,如果單純是想跟我喝酒的話,其實也沒啥難的。這樣,下次如果你想喝酒了,就派個人在宮門口等我就是。我見到了他,自然會停下來等你。然後咱們就隨便找家酒樓,隻要不是平康坊那種脂粉堆兒就行。”

“然後,就吩咐夥計,撿拿手的上!”長孫無忌端起酒盞,笑著向尉遲敬德發出邀請。

“對,撿拿手的上!”尉遲敬德立刻舉盞相迎,在半空中與他碰了碰,然後一飲而盡。

從開始進門到現在,二人東拉西扯說一大堆,又好像什麽都沒說。但是,彼此心中,想要交代的東西,卻已經交代了個七七八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