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二樓大堂裏除了他們這一桌,未有其他客人,是以兩人言談倒也放心。
“怎麽?你怕擒不住韓燁,還把朕給賠進去了?放心,誰會猜出朕會親自來軍獻城?”北秦王莫天笑笑,不以為意。
莫天不像大多數北秦人一般粗獷蠻橫,他模樣俊美,一雙眼很是冷沉淩厲。他著一身北秦錦衣,承襲生母的祖綠色眸子乃塞外人獨有,一觀便不是中原人士。如今出入軍獻城的北秦貴族不在少數,他的打扮並不顯眼。
連瀾清皺眉,勸道:“陛下,臣聽說山南城守將歸西是中原第一劍客,即將踏進宗師之列。當年他化名宋簡在東宮七年,和太子韓燁情誼深厚,這次韓燁如果來君獻城,他或許會跟隨,您此趟未帶國師出行……”
莫天抬手,打斷他的話,篤定道:“如今兩國正值交戰,以韓燁素來的行事做派,如果他真的入軍獻城,必會獨身前來,絕不會調遣守將,何須擔心?再者……”他抬眼掃向連瀾清,“韓燁一個大靖太子敢踏進駐紮五萬鐵騎的軍獻城,難道朕會因為顧忌一個中原劍客就逃回王城?”
莫天君威向來甚重,此話一出便有些不輕不重的怒意。連瀾清心底一怵,低頭就要跪下:“臣妄言,請陛下責罰。”
莫天隨手托住他,朝樓下飲茶談笑的客人和廂房內掃了一眼,淡淡開口:“人多,嘴雜。”
連瀾清知自己差點露了行跡,立在一旁不再言語。
“阿清,等霜露節祭祀完後,你把施元朗的骨灰就埋在城北外郊的施家陵園裏吧。”
靜了片刻,莫天的吩咐突然傳來。連瀾清神情未變,朝他看去。
“施元朗雖是大靖悍將,但朕向來敬服他,把他埋在軍獻城,也算了他心願。”莫天話止,微歎,“十年前你父親戰死沙場,朕知道施元朗和你有大仇,所以當年才沒攔著你潛伏在大靖,化名秦景留在軍獻城。不過這些年他悉心教導你,總歸於你有恩。他既已死,你便當世事皆過吧。”
此話石破天驚,卻能解韓燁和帝梓元將近一年的疑惑。
世人隻知連瀾清是數年前的北秦統帥連宋之子,十年後橫空出世得北秦王看重。一年內從三品副將爬到一軍副帥之位,在北秦軍中的地位隻在老將鮮於煥之下。
一年前軍獻城城破,世人皆知除了北秦傾舉國兵力逼近城池讓施元朗猝不及防外,也因為軍獻城周郊和城內的布兵圖被盜,城門被叛將秦景打開所致。
軍獻城一役後,帝梓元和韓燁曾遣探子細查秦景,得知秦景十年前投奔施家軍,因天資聰穎被施老將軍重用,且親自教他兵法謀略。數年前施老將軍將山南城交予他駐守。秦景在山南城一待就是五年,直到施諍言隨安寧回京,軍獻城無副將可守,施元朗才將他調回。當初韓燁入西北統兵三年,隻聽聞此人,未曾見得一麵。卻不想數年後這個施老將軍曾引以為傲的弟子竟會背叛大靖,毀了軍獻城。
當時探子查出秦景戰死在破城之日,帝梓元和韓燁以為沒了手誅此人的機會。但聽莫天剛才此言,連瀾清就是秦景,秦景就是北秦副帥連瀾清。
此人到底如何倒也難下定論。國仇家恨裏,孰是孰非,孰對孰錯,本就不易說,亦難說。
畢竟權謀博弈裏離間乃是常事。一朝他身份大白,受大靖子民唾棄辱罵不假,可他同樣也會成為北秦人的英雄。隻不過他與施元朗雖有滔天大恨,也有十年師徒之誼。北秦為其故土家國,可這些年他在大靖也有知己良朋。
至少十年時間,他不是連瀾清,而是秦景。
連瀾清一慣清冷的眼底閃過一抹和緩,隻是悄然而逝,微不可見。
“臣本就沒打算將他的屍骨遷往王城,不過是激將之法,讓韓燁自投羅網。”他低頭,沉聲道。
莫天一愣,瞥了他一眼,抬手替自己續滿茶,“你是為了朕和德王的三月之期?”
連瀾清點頭。
大靖內亂不休,帝家崛起威脅皇權,這次兩國聯手攻下大靖本是十拿九穩之事。德王莫雲想拿下大靖後擴充領地,方才甘心將手中的西軍投入戰場。哪想帝梓元竟舍了帝家仇恨奔赴西北,和韓燁聯手抗敵,生生止了韓家大廈將傾的滅國之勢。如今戰局僵持,北秦國內耗損巨大,朝野中漸有停戰之聲,德王覬覦兵權,上書鮮於老將軍領兵無方,欲撤回西軍。若此時撤軍,北秦必敗無疑,一年之戰毫無意義。莫天無奈下隻得同意三月內戰局若無寸功便停戰議和,除將西軍統轄權歸還外,還將德王的領地擴充三城。但如此一來,莫天的皇權定遭削弱,北秦內亂必生。
連瀾清和莫天一起長大,情分深厚。當年連父戰死沙場,連瀾清潛伏大靖一去十年,連家無人支撐門庭,隻剩一母一女,虧得莫天扶持才未敗落。連瀾清對莫天忠心耿耿,為了守住兵權,想出此法並不為奇。
“沒有你,軍獻城百年難破。如你肯坦誠這十年的身份和經曆,以你對北秦之功,朕封你為侯也不為過。就算德王想奪鮮於煥的軍權,朕也能讓你頂替,朝堂上無人會反對。”莫天抿了口茶,道。
鮮於煥是先皇留下的老將,莫天雖倚重,但顯然更信任連瀾清。
連瀾清皺眉,“陛下,您答應過臣不再提這件事。”
莫天放下瓷杯,沉默半晌,開口道:“阿清,軍獻城一戰大靖死了幾萬百姓,你可是不忍了?”
軍獻城一直是大靖防禦北秦的壁壘,城中百姓自來悍勇。一年前開戰時施元朗雖送走了大部分老弱婦孺,但城裏的年輕人卻沒有一人離開。這些百姓扛著大刀跟著施家軍守城,北秦大軍攻入時,雖下令不殺平民,卻不得不將護城的青壯年坑殺,否則北秦絕無掌控軍獻城的可能。
這數萬大靖百姓,曾是秦景過往十年守護的子民,也是曾經將他奉若戰神、忠心愛戴的子民。
連瀾清眼底瞳孔猛地一縮,身體有瞬間的僵硬,他望向軍獻城外朝北而去的方向,眉間帶出淩厲的剛硬,冷聲回:“十年前施元朗攻入景陽城,父親拚死一戰,讓副將護衛連氏族人逃命,最後連家五十餘口全都慘遭施家軍殘殺,最幼者才三歲。當年他們沒有半點仁心,今日臣又何須顧惜。陛下放心,臣是北秦人,絕不會對大靖任何一人心慈手軟,誤了大事。”
連瀾清一席話落定,莫天麵上劃過一抹複雜,半晌頷首道:“算了,不必多言,朕信得過你。走吧,先回城主府。”
他說完起身,率先朝樓下走去,連瀾清一聲不響跟在他身後。
兩人剛下樓梯,一樓內堂裏走出一名女子。這女子著一身素衣,模樣柔婉,觀其步履顏態,卻似有一份鏗鏘的韌勁揳在骨子裏。
這名女子便是君子樓如今的掌櫃,君玄。
君子樓傳家已有百年,在西北產業雄厚,曆任掌櫃寬厚仁德,凡遇災害便會開倉賑糧救濟百姓,戰事告急之時亦會送糧入軍營,與百姓同進退。君家雖巨富,仁義之名卻廣傳西北,乃西北第一好善之家。
一年前連瀾清攻城時言他久慕君子樓大名,令軍隊不能損君子樓一人一瓦。兩軍交戰,北秦鐵騎攻破城池,難免誤傷百姓。君玄得知此令後,大開君子樓樓門,凡入君子樓避難的百姓,她皆護入羽翼之下。此一戰後,軍獻城內保住性命的老弱婦孺,多為當日君玄所庇。
隻可惜君玄縱使救了不少百姓,君家名聲卻不如當初。無他,隻因君玄三年前說的一門親事——她是軍獻城曾如日中天的副將秦景未過門的妻子。
君家家大業大,上任家主君鶴發妻早逝,未曾續弦,膝下隻得發妻留下的一女君玄。君鶴對其悉心栽培,待百年後將家業交付她掌管。君玄雖是女子,因少執家業,養成了堅韌有主見的性子。君老爺為其遍尋佳婿,皆不入她眼,隻得將婚事擱置。
君家和施家乃軍獻城兩大家族,因君家樂善好施,兩府自來關係親近。三年前施老將軍做主,為愛將求娶君家小姐,君老爺這些年也算看著秦景長大,見他才智非凡又忠心為國,便應下了這樁親事。
兩年前兩人本該成親,奈何成親前三月君老爺猝然病逝,君玄守孝,將婚事押後三年。三年之期未到,秦景卻一夕叛國,讓軍獻城為北秦所奪。
秦景雖死,百姓亦感念君家庇佑之恩,活下來的人一開始卻無法諒解君家。畢竟數萬百姓、五萬大靖軍士、施老將軍滿門皆因此人血染軍獻城,誰能在一時間釋懷。
但因連瀾清對君子樓的格外開恩,使君子樓成了軍獻城唯一的清淨地。活下來的大靖百姓為了躲避囂張跋扈的北秦人欺辱,隻得來這裏。當初城破時眾人憤憤難平,一股餘怒發在君家身上,來君子樓時難帶善色,如今百姓心緒平複,念著君家百年來的恩績和君玄對百姓堅持不懈的善意,總算無人再提此事,待君家也漸漸回到當初。百姓如今也想明白了,說到底君家也是受了秦景連累,君玄至今未嫁,一介孤女掌管家業,還要承受滿城罵名,也是悲涼。
君玄從後堂走出,和座上客人打過招呼,看見連瀾清陪著一人走下樓梯,朝他微一頷首後徑直走向櫃台,未有太多寒暄。若非連瀾清對君子樓的看重能讓城中的北秦人和士兵忌憚一二,以君玄素來的性格,不讓廚子拿大刀把他砍出門已是怪事。
連瀾清在瞧見君玄冷漠的麵容時步履一頓,他朝君玄看了一眼,默不作聲隨在莫天身後出了君子樓。
上了馬車,莫天朝連瀾清笑道:“阿清,聽說施元朗為你說的媳婦兒就是這位君家小姐,難怪你對君子樓多有照拂。你要真喜歡她,把她帶回北秦做個側夫人也不是不可,芷冉向來大度,不會介意。”
連瀾清幼時便和吳王長女芷冉郡主定親,待這場戰事完結,便是二人成婚之期。
連瀾清垂下眼,搖頭,輕描淡寫回:“陛下多慮了,這樁親事完全是施君兩家一廂情願,當時臣在山南城來不及拒絕。臣一向不願欠人恩義,君玄因我受累,臣才下令護君子樓一二。”
聽見此話,莫天笑笑,若有所思看他一眼,並未再多說。
馬車駛離君子樓,在前櫃專心致誌查賬的君玄突然抬頭望向街道盡頭快要消失的馬車,她翻動賬本的手猛地握緊,嫻靜的麵容冷寂下來。
二樓,廂房門被推開,兩人從裏麵走出,行出了君子樓。為首的一人一臉市儈,跟隨的侍從木訥卑屈,再普通不過。這些日子從南邊進入軍獻城的人都會有暗衛跟著細查,但這兩人麵目太過卑微,實在和大靖太子搭不上半點關係。君子樓門口的暗衛望了他們一眼,未瞧出不妥,不再跟蹤兩人,轉身回了城主府複命。
人群中,韓燁回轉頭看了消失的北秦暗衛一眼,佝僂的身軀挺直,嘴角卑微的笑意斂起,和侍衛消失在街道盡頭。
離霜露節隻剩兩日,按北秦慶祝三夜的傳統,這日夜裏就有不少北秦人在城內狂歡。大靖百姓雖不喜,但如今形勢比人強,大靖人不能出城,為了生存,他們隻能從北秦商販手中購買糧食,沒有銀子隻能活活餓死。而這種舉城同慶的日子,正是賺北秦人銀子的好機會。
月上枝頭之時,軍獻城的大街小巷裏已是一派熱鬧。
莫天瞞著連瀾清領了一名侍衛出府。他著一身常服,在擠滿北秦人的軍獻城街頭並不顯眼。
“陛……”侍衛被莫天一瞥,忙改口道,“公子,今晚街上人多,連將軍又去了軍營,隻有屬下跟在您身邊……”
“無妨,走走便回。”莫天擺手,一派淡然。他其實並不信韓燁會來軍獻城,韓燁為一國太子,若為了區區一個老將的屍骨冒險犯難,就讓整個西北戰局逆轉,實在有些荒唐!他來西北有他的打算,連瀾清設下這個局雖不在計劃內,但總歸有些用處。
正街上有一處人潮洶湧,叫好吆喝聲不斷。莫天循聲前往,瞧見一群北秦人圍在一個小攤前。莫天一身華服,氣度非凡,一雙祖綠眸子乃北秦貴族所有,眾人見他走近,自覺讓開一條道讓他近到攤前。
攤主是個粗獷利落的北秦漢子,寫了些字謎掛在布線上,小攤上擺放著幾把彎刀,想來便是彩頭。倒不是彩頭有多好,隻是北秦人素來不善中原文化,難得有北秦人能出個字謎,即便出題粗俗簡單,也引了不少人駐足。
“公子,還剩最後一題,您也來湊個熱鬧?”莫天氣度不凡,那攤主當即生了交好之心,隻是莫天對桌上的彩頭明顯不敢興趣,他隻得忍痛拿出點好東西來,“公子,連將軍後日在城主府裏辦宴,我兄長在裏頭當差,贈了張請帖給我。我這種粗人去了也沒用,幹脆給公子拿出來當彩頭算了。”
“哦?還剩什麽題目?”莫天純粹隻是閑來無聊才湊個熱鬧。
攤主拿來一張白紙放在桌上,又取下布線上的最後一題字謎攤開,笑道:“不是啥難題,人人都能猜得出,公子您正趕巧了。”
一道字謎能猜出不難,可要人人都能猜出,卻不是個簡單事。眾人被勾起了興趣,聞言朝桌子上瞧去,觀那字謎,皆大笑出聲。
“牝雞司晨”——這四字雖歪歪斜斜,卻清晰無比。
果真是個人人能答的謎題,何須用猜,三國裏如今女子能幹涉朝政的,不過一個大靖帝家的靖安侯君帝梓元。雲夏女子地位雖高,但女子掌政百年來未有。兩國交惡,帝梓元在西北戰場上戰無不勝,北秦子民懼她惡她,便將她作為謎題讓人笑話。
莫天挑眉,來了點興趣,抬手欲提筆答題。
恰在此時,一隻手出現在他視線裏,這隻手修長白皙,指尖微撚握起筆杆起勢徑直將筆尖揮在紙上。
不過一瞬,“帝梓元”三字躍然而出,筆力如鐵畫銀鉤,墨跡沁透紙背。那握筆的手輕輕一提,筆身在半空劃了個圈被重新放在桌上,整個動作強勢淩厲,又如行雲流水般自然。
筆杆輕叩硯台的聲音清脆有力,驚醒了視線仍停留在那雙手上的莫天。莫天做了這些年皇帝,從未被人如此自然又強勢地搶占過先機,他按下心底淡淡的別扭,循著那隻手朝上望去。
隻一眼,莫天收回的手在半空中不自然地一頓,眼底浮現毫不掩飾的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