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莫天麵前立著一個容貌盛華的女子,但這不是他這個堂堂北秦帝王錯愕的原因。這女子負手側身而立,墨黑的眼深不見底,身姿清雋如鬆。唯觀一眼,如此氣勢淩銳之女,乃他平生僅見。
連莫天都被帝梓元濃濃渲染出來的霸道之氣唬住,更別論其他普通百姓。眾人紛紛將目光落在帝梓元身上,讚歎之餘亦隻敢小心打量。
莫天朝女子身上奢華的戎服瞧了一眼,暗自詫異北秦公侯之家裏何時養出了這樣一位閨秀。
若是韓燁在此,怕是掄起袖子就把這不怕死的閨女擰回去了。這個霸氣側漏立在軍獻城街頭耀武揚威的女土匪不是帝梓元又是誰!
韓燁入城好歹易裝換容,她倒好,頂著一副真容大喇喇地立在北秦皇帝麵前,坦**自在得不得了!
“怎麽?我答得不對?”
這聲音慵懶七分,霸道三分,毫不軟綿地傳進耳裏。莫天抬首,見那女子輕飄飄指著攤主手中的請帖,下巴微揚,眼帶慍色,整個人襲著漫不經心的隨意和強勢。奇妙的審視感直傳心底,他竟隻因一個女子的一句話、一個動作便生出了對她毫不掩飾的探尋之意。
“小姐答得對,隻是……”攤主巴巴地在莫天和突然出現的女子間張望,麵色惶恐不知如何作答。兩人一看都是北秦貴族,他先攀附了莫天,此時將彩頭易主,自然怕引莫天不悅。
“無妨,既是這位小姐答對了,彩頭便該歸她。”莫天向前邁一步,接過攤主手裏握著的請帖,遞到帝梓元麵前。
一旁的侍衛見莫天這般和氣忍讓,暗暗稀奇,悄悄打量著帝梓元。
“多謝割愛。”帝梓元接過請帖,敷衍地道了聲謝。
這時,她身後躥出一個不知何時出現的侍女,替她係上烏黑柔順的狸毛大裘,複又安靜地立在了一旁。她出現時無聲無息,很有些內功底子。莫天和那侍衛瞧得分明,更是詫異。如此稀罕的丫鬟,一般的人家可**不出。
帝梓元倒是一副坦然受之的模樣,彈了彈手中的請帖,隨意朝一旁的丫鬟丟去,然後正眼都沒瞧莫天一眼轉身便走。
居然敢這樣對陛下!那侍衛望著帝梓元目瞪口呆,見莫天神色古怪,他一貫養成的護主心態瞬間爆棚就要嗬斥,攤主卻搶先一步朝帝梓元喊去。
“哎!這位小姐,霜露宴是連將軍舉辦的盛宴,易換請帖要提早報送將軍府,您這請帖是從我手上領走的,循例我得給將軍府說一聲,您留個名諱府第給我,也讓小人好去交差。”攤主從攤位裏跑出,朝著遠走的帝梓元使勁招手。他喊這話時,浮於表麵的惶恐微微收斂,倒是眼底精光一露,溢出幾分謹慎和探尋。
能拿著將軍府請帖的人,想來不隻是個尋常商販如此簡單。為引韓燁入局,連瀾清可謂煞費苦心。
眾人一聽,這攤主倒說了實誠話,連瀾清定的規矩軍獻城中盡人皆知。這姑娘若想持貼參宴,還真得留下隻言片語自報家門才行。
也不知是哪家養出的尊貴女兒?
“極北朗城,西家雲煥。”
燈火閃爍的街道盡頭,女子懶散的身影即將消失在拐角處時,翹首盼著的眾人終於等到了這句隨意又爽朗的回答。
西雲煥,乃此女之名。
大靖百姓還好,北秦子民卻幾乎是在聽到這個名諱的一瞬間,便對那遠走的背影露出了肅穆之色。不為其他,朗城的西家在北秦的地位一如施家之於大靖。百年間,西家世世代代的嫡係子弟皆入軍為將,北秦帥令就是西家的掌印,西家是北秦名副其實的將門世家。隻不過二十多年前中原大亂,當時的西家家主受北秦王所令征伐中原,卻敗在了帝盛天和韓子安手上。此一戰後,西家嫡係子弟大多戰死中原,西家血脈自此凋零,無力再執掌三軍,西家族老便辭了帥令領著剩下的族人回歸領地朗城。
朗城位處北秦極北之地,雖偏遠,民風之悍卻是北秦最盛。二十幾年時間西家休養生息,秣兵厲馬,朗城如今坐擁的五萬鐵騎已是北秦最精銳的軍隊。隻不過當年一場大戰致使西家族人傷亡殆盡,這一輩的家主西鴻淡了爭鬥之心,隻安安穩穩守在領地,再未率領西家軍隊踏足戰場。這次北秦東騫齊攻大靖,莫天本有意令西鴻掛帥,卻被他委婉拒絕。西家在北秦聲望極高,當年慘烈亦舉國皆知,莫天無法強求,隻得作罷。
西鴻得一子一女,長子早年死於霍亂,現今膝下僅一女西雲煥。
難怪此般芳華,雖意外了些,西家養大的女兒,倒也說得過去。見那身影即將隱沒在街角處,莫天身形一動,抬步跟了上去。
哎,一個甩冷臉的姑娘居然就把陛下的人給勾走了,雖說那姑娘威嚴了些,不凡了些。侍衛想起連瀾清這幾日的囑托,苦著臉忙不迭跟上了前。
臨近北秦霜露節,連瀾清有意將整座城池營造得和寧安樂,故軍獻城雖經戰亂,卻依舊有熱鬧之象。隻不過……威武慈和的軍獻城到底已經不在了。失了施家和大靖將士,沒了王朝的庇佑,國已不國,這座曾經無堅不摧的城池已有衰敗之景,更隨處可見哀容落魄。
帝梓元行得極慢,她整個人裹在大裘裏,隻露出一雙漆黑又沉默的眼打量著這座城池。當年她行漠北時同樣來過軍獻城,經年不見,已差之千裏。
帝梓元懶懶散散沿著街道走了半個時辰,橫跨大半個城池,她身後的丫鬟始終離她三步遠。
冬日的漠北很是嚴冷,寒風刮過,沁進人骨子裏。幾人且行且走,不知為何,莫天從那墨黑的背影上,竟覺出了點點悲涼之意。腳步聲突然和呼嘯而過的冷風一齊停住,萬籟俱靜。他抬頭,看見西雲煥駐足的地方,微微一愣。
這裏是軍獻城這座城池最古老伊始的所在——護城城牆。
百年雨雪風霜,在這座邊境城頭上,最顯眼的是牆上的將士之血,兵刃之痕。
西雲煥望著的,正是牆上日漸沉染的血漬和印痕。
她的眼比剛才更沉更冷,莫天一語不發,心底明了。西家大半族人盡喪於沙場,西雲煥想必如她父親一般極厭煩戰爭血戈。既如此,她又何必萬裏迢迢入邊境城池?西鴻又如何放心獨女隻身涉險?
莫天到底是帝王,即便久聞西家之名,也不會盡信這突兀出現的女子就是西雲煥。
“你跟著我做什麽?”
莫天被這聲音打斷思緒,抬首望去,見那女子轉身抬眼,淡淡看著他。
“你真的是西家的小姐西雲煥?”莫天一點未被西雲煥的冷淡駭住,反倒直接將疑惑問出。
“我是或不是,幹你何事?”西雲煥眉一挑,有些不耐煩,像是沒瞧見莫天眼底的猶疑,很是有幾分傲氣道:“我西家縱退極北二十年,也不是誰人都可隨意冒充的。”
這口氣神態,倒真不是冒充之人能說得出口的。莫天心底疑慮放下一分,笑道:“小姐莫氣,我父親和令尊早年有過幾麵之緣,聽聞西家族人久不出朗城,今日突聞小姐來了軍獻城,有些詫異,故冒昧一問,無意冒犯,小姐見諒。”
雖未行禮道歉,但這話已經是莫天難得的低姿態了。他身後的侍衛詭異地瞥了一眼淡然受之的西雲煥,默默縮到一旁,假裝自己不存在。
“哦?父親二十年不見外客,竟還有人記得我們西家。你府上是……”聽見此言,西雲煥眉角的冰誚消融,眼底露出一抹意外和緩和。
“小門小戶,早已沒落,不敢攀談老將軍交情。西家滿門皆烈,我素來敬重,有此機緣遇到,小姐若不棄,不如以友相交,如何?”莫天淡笑回答,雖是自貶之話,神態卻極是自然坦**。
莫天一身打扮渾不似個沒落貴族,這麽一說便是不肯言明身份了。北秦派係複雜,西家又手握重兵,子弟間不言身份相交倒也正常。
帝梓元此時是西雲煥,就要有西雲煥該有的反應,她笑了笑,“既是有緣,不無不可。不過你跟著我走了大半個城池,就是想問一句我到底是不是西雲煥?”
“自然不是。”莫天搖頭,道:“我隻是想知道,小姐為何要在燈謎下寫帝梓元之名?牝雞司晨的真意並非弄權如此簡單,而是……”
“替代皇權?”西雲煥打斷莫天的話,唇角一勾,輕描淡寫接了四個字。
莫天目光一凝,“你既知道,為何要選帝梓元?雲夏中原之地的風俗不比我朝和東騫開化,數百來所建之國從無女子承權的先例,比起對皇權的把持,我朝的莫容大長公主和東騫太後更勝於她。帝梓元如今在大靖一呼百應,民心得盡,她不過二十歲便有如此成就,確實天縱奇才。但她隻是一介臣子,若爭位,便是謀逆,有動**王朝之罪,帝家幾代忠君衛國的名聲難再,帝家若失了朝臣百姓的擁護,如何爭權?”
“更何況論威望才智,大靖太子韓燁半點不輸於她,又是名正言順的儲君,她要如何越過韓燁去謀帝位?帝梓元為臣容易,要顛覆朝堂,或是想更進一步坐擁皇位,根本不可能……”
莫天將手負於身後,走近西雲煥幾步,審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不自覺拿出了平時帝王的威嚴霸道,以絕對肯定的語氣朝沉默立著淡望向他的女子蓋棺定論了一句。
“在我看來,縱帝梓元有遮天之能,也無逆天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