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畫骨2
一位老者拿著鐵鑼一路敲過, 十六聽見那聲音,便知道學子們要下課了。
他身形一閃,便藏進了學堂旁的花樹後麵。
梅止衡與學子們道了別, 背起他的木匣,走出學堂,將將要轉彎時, 便被一雙手扯進了花樹叢裏。
梅止衡還未來得及發出聲音,就望見了十六的臉。
十六將手指放到嘴上, 朝他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眼睛卻往他身後瞟著。
梅止衡望著十六身上的藍色官服, 聽見身後傳來的姑娘們的說笑聲,當即了然。
十六這是在當差時來找他的。
方才各個學堂裏都在上課,路上沒有人,十六進來時除了門口的守衛,沒驚動什麽人,這會兒姑娘們都下課了,他卻不好穿著官服行動。
梅止衡拍拍十六的肩膀, 低聲道:“跟我來。”
說罷,便與十六擦身而過, 走入花樹從裏。
十六望了一眼還在往學堂外走的姑娘,不再猶豫,轉身跟上梅止衡。
梅止衡帶著他穿過花樹叢, 走了一條僻靜的小路, 從畫墨閣的後門出去。
待身後的大門關上,梅止衡才問道:“十六, 你來找我所為何事?”
十六一麵走著, 一麵低聲道:“琴音閣裏發生了命案, 殿下喚你過去畫幾張畫。”
梅止衡有些驚訝地問:“琴音閣出事了?”
這兩天他將自己關在屋中潛心鑽研畫畫的事,倘若不是畫墨閣閣主親自相邀,他恐怕會十天半個月不出門,自然也就沒關注這京城裏的事情。
十六點頭,麵色凝重。
梅止衡見他這副神情,就知道這次案子又是個棘手的,遂道:“那咱們便快些走吧。”
兩人到達琴音閣時,天邊的最後一抹光亮也被墨色吞噬。
琴音閣裏掌起燈來,星星點點。
今夜沒有姑娘的琴聲,顯得寂靜落寞。
梅止衡被十六帶著往關押薑月的閣樓走去。
樓裏未點燈,薑月窩在一張軟榻上睡得迷迷糊糊。
從昨晚到今日,她一直擔驚受怕的,方才同官差們說開了,反倒一身輕鬆,困意自然也上來了。
可難得睡著了,卻睡得不安穩。
夢裏秦湘芸穿著那身滿是汙泥的長裙朝她撲來,有鮮血從她黑洞洞的眼眶裏流出來,她的臉是毫無血色的慘白,嘴唇發黑,指甲尖銳。
薑月在夢裏掙紮著,想像之前那樣將秦湘芸死死壓住,可等秦湘芸撲過來之後,她的身體猛地腫脹成球,帶著惡心的粘/液,那雙看得見青筋血管的手死死地扼住薑月的喉嚨,叫她無法呼吸。
“還命來……還命來……”
薑月害怕至極,死命地掙紮,忽地落入冰冷的蓮池裏。
她能看見蓮池下麵的根莖和那黑烏烏的淤泥,池水源源不斷地灌進她的鼻腔,五髒六腑都被汙水充滿,她瞪大雙眼,窒息得連話都說不出口。
秦湘芸那張可怖的臉忽地貼上來,嘴角咧到耳邊,陰森森地笑著。
“薑月……你該來地獄陪我……”
薑月猛地驚醒,滿頭大汗地坐起身來,眼前一片黑暗,似是要將她吞沒。
寂靜無聲的閣樓裏,隻能聽見她急促的心跳聲。
還好……還好是夢。
薑月拍著胸口,自我安慰道。
可還沒等她真正鬆一口氣,不遠處便傳來一陣陰冷的“吱呀”聲。
薑月打了個寒顫,渾身的汗毛都立了起來。
她顫抖著尋聲望去,就見不遠處有一個虛虛晃晃的黑影。
不知怎的,她一時分不清這是現實還是夢境,總覺得那黑影與秦湘芸有幾分相似。
心跳聲更加急促了,薑月甚至感受到了一陣窒息。
她惶恐地往角落裏縮去,膽小地喚了聲:“誰?!”
那黑影沒有回答她,而是站在原地動了動。
薑月隱約能看見,那黑影用手掏了什麽東西。
“啪!”十六將火折子點燃,照亮了他們周圍的一片地方。
薑月望見他那身藍色的官服,憋著的一口氣終於吐了出來。
她第一次覺得,那忽明忽暗的火光如此親切,簡直是將她從地獄裏拉回了人間。
她喘著氣,抬起衣袖擦了擦額邊流下來的冷汗。
十六方才聽見那一聲惶恐不安的“誰”時,便猜到自己可能嚇到裏麵的人了,遂掏出火折子點燃。
待走近了,他才看清那姑娘慘白的臉色。
他心中歎息一聲,看來是被嚇得不輕啊。
梅止衡本就有些怕黑,方才見那閣樓裏黑黢黢的,便沒敢走進去,在閣樓外站著,等十六進去點燈。
閣樓外有清清冷冷的月光照著,倒也沒那麽叫他難熬。
不一會兒,閣樓裏的燈被點亮了,梅止衡才走了進去。
十六點了燈,這才滿懷歉意地同薑月說了句:“抱歉。”
薑月驚魂未定,卻也不好意思責怪十六。
她會被嚇到,說到底也是因為她做賊心虛。
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
她是真真體會到了。
薑月將氣喘勻,才道:“沒……沒事,官人們這麽晚來,是有什麽事嗎?”
十六瞥了一眼她略微淩亂的衣衫,移開目光,輕咳一聲,道;“薑姑娘,你還是先整理一下衣服吧。”
薑月先是很懵地看了十六一眼,後知後覺地低頭,才看清了自己現在的模樣,驀地紅了臉,手忙腳亂地把衣服整理好,在軟榻上規規矩矩地坐好,低著頭不吭聲了。
十六聽著薑月那邊沒動靜了,這才將目光轉回來,道:“薑姑娘,我們需要你重新回憶一下鄭蘭那日穿著的衣裳 ”
薑月聞言,臉色更蒼白了幾分。
她瞬間又想起了方才那個恐怖的夢。
如今她隻要一想起鄭蘭,就會想起秦湘芸。
可她不敢違抗官差的命令,隻得硬著頭皮道:“好。”
十六見她答應了,便對剛剛走進閣樓的梅止衡點點頭。
梅止衡會意,走到薑月前麵的木桌旁,將背著的木匣放下,望了一眼十六。
十六知道梅止衡在作畫時不喜有人在旁邊看著,便自覺地退了出去,卻沒將門完全關上,而是囑咐了在門外值守的兩個官差一句,叫他們盯著點閣樓裏的動靜。
交代完之後,十六便去同江溫遠複命了。
梅止衡自顧自地將宣紙鋪好,又拿出筆墨紙硯,然後拂拂衣袖,在椅子上坐下,提起筆來,才對薑月道:“說說吧,”
薑月低著頭,睫毛微微顫抖,她猶豫了好一陣,才開始描述鄭蘭那日穿著的衣裳。
“鄭蘭那日穿的是粉色的衣裳,上麵有桃花紋。”
“是什麽款式的衣裳?”梅止衡問。
“就是尋常貴女們穿的那種樣式,對襟長裙。”
梅止衡點頭,調出粉色的墨汁,提筆畫出了衣裳的大致輪廓,然後將宣紙舉起來給薑月看,問道:“可是這樣的?”
薑月望了一眼,點點頭,道:“是。”
“那桃花紋在何處?領子、袖口,還是其他地方?”梅止衡將宣紙放回桌上,又問。
“在袖口上有幾點盛開的桃花,是那種用金線繡成的,從領口到裙擺有一株盛開的桃樹,花多枝幹少……”薑月道。
她說的話有些模糊,梅止衡沒法判斷自己畫得對不對,隻好多畫了幾個版本,給薑月辨別。
薑月看來看去,最後從中挑出一份最像的。
當梅止衡說“可以了”的時候,薑月猛地鬆了口氣。
天知道她方才回憶得有多痛苦,想著想著鄭蘭的衣裳,眼前卻會跳出秦湘芸那張流著血淚的臉。
她都快瘋了。
梅止衡見薑月的臉色著實很差,便也沒打擾她休息,將畫收好,便背著木匣出了閣樓。
十六剛好也複命完回來了,兩人在閣樓外相遇,梅止衡注意到十六懷裏還抱著四個卷軸。
“這是什麽?”梅止衡問。
十六一麵抬起腳墊了墊快要滑下去的卷軸,一麵道:“這是四位涉案姑娘的畫像。”
今日下午,江溫遠和沈瑤桉正在蓮池旁站著,看著官差們忙碌,便有兩個丫鬟抱著這四個卷軸跑來,說這是蘭掌事讓她們送來的,說不定對他們有用。
兩人接過卷軸打開一看,發現那是秦湘芸、鄭蘭、姚欣和薑月的畫像。
在每一位學子入琴音閣學習之時,琴音閣都會專門請畫師給她們畫像,一來留作檔案,二來作為她們在琴音閣學習過的紀念。
蘭惜剛剛知道遇害的人是秦湘芸時,悲痛衝破了理智,叫她一時沒想起來,還有畫像這個東西,後來從溫念琴那出來,被風一吹,頭腦才清醒過來,遂派人去檔案閣將畫取了,給兩人送去。
這對大理寺來說,倒確實有用處,一來能確認死者的樣貌,二來也有助於他們之後審訊鄭蘭,於是兩人便將卷軸收下了。
十六去找江溫遠時,江溫遠就將卷軸交給了他。
梅止衡聽完十六的解釋,點了點頭,道:“這樣正好,可以為我省去很多麻煩。”
原來江溫遠的意思,就是想讓梅止衡還原案發當天鄭蘭的著裝,以此來畫一幅畫像。
梅止衡還在想,鄭家大小姐的脾氣可是全京城都知曉的,若是像今日問薑月一樣,去為鄭蘭畫一幅畫像,還不知道會鬧出什麽幺蛾子 。
這下可好了,隻要根據鄭蘭的畫像,將衣裳畫上去即可。
“走吧,我去尋一間屋子作畫。”梅止衡道。
十六轉身引路。
清冷的月光照在他們身上,將兩人的影子拉長。
這個夜晚,注定無法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