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8月3日 23時32分 新加坡
葉芊從未像現在這樣煩悶過,二十多個小時的飛行,簡直不叫坐飛機,叫空中囚籠,在德國法蘭克福轉機時,父親葉恒艮又不許她走動半步,連透氣的機會都找不到,再這樣下去,用不著特務來殺他們,悶都悶死了。
好在終於到了,這遙遠的東方。
辦完手續,調整好手表的時差,葉恒艮帶著一雙兒女,提著行李,疑神疑鬼地走出新加坡巴耶利峇國際機場的出口,根據與神秘人的約定,他們將在出口處等候接應人。
已是午夜時分,一批新到站的旅客很快散去,出口處更顯寂靜寥落,不遠處影影綽綽晃動著三三兩兩的人,看不大分明,讓三人倍覺緊張,仿佛有人在某處盯著他們。僅是直覺而已,盡管他們睜大了眼睛觀察,也看不出來有什麽異常。
但直覺往往是對的,黑暗裏確實有人在盯著他們,而且不止一個,他們的一舉一動,盡收眼中。
焦急地等了幾分鍾,就看見一輛黑色轎車從黑暗裏駛來,在他們跟前停下,副駕駛室跳下一個年輕人,急促地問:“是紐約來的葉先生嗎?我們是來接你的。”
謝天謝地!共產黨果然沒有失約。
還沒等葉恒艮說一句感謝的話,年輕人一把提過他們的行李塞進後備箱,一邊催促他們快上車。
“你們已經被人盯上了。”他低聲說。
這麽一說,葉恒艮一家更覺毛骨悚然,仿佛看到四周布滿了餓狼似的眼睛,後背發緊,連忙聽話地鑽進車內。車子在城內七繞八彎,終於進了一座院子,迎接他們的是個瘦高的中年男人,男人叫桑同誌。
“葉先生,你辛苦了。我們是中華人民共和國駐新加坡辦事處的,我代表祖國和人民歡迎你回家。”一個有力的握手,讓葉恒艮心裏熱乎乎的,連稱自己“罪人罪人”。
進去說話,是個客廳,賓主各坐一邊沙發,安排了幾個年輕人在窗口和門外警戒,手槍都上了膛的。葉恒艮很感動,想,有他們如此認真的保護,大事可成,就如吃了一顆定心丸似的。
“你們還沒吃飯吧?”桑同誌問。
“在飛機上吃了一點兒。”
“飛機上的東西怎麽能吃好呢,你們肯定餓了,我特地準備了你家鄉的麵條。”桑同誌手一揮,立刻,三碗熱氣騰騰的三鮮煮麵端了上來。
葉恒艮一見麵條,感動得熱淚盈眶,眼圈就紅了:“你們……你們想得真周到。”捧起碗就對葉濤和葉芊說,“吃,吃,你們嚐嚐家鄉的麵條,你媽生前最愛吃的。”
“爸爸……”葉濤按了按葉恒艮的腿,心裏似乎有所顧慮。
“放心,沒毒的。”桑同誌嗬嗬地看向葉濤。
葉恒艮用責備的眼神看了一眼葉濤,批評他的這種不信任。事情到了這步,隻有以誠相見,開誠布公,才能化解以前的恩怨,贏得主動。
“桑叔叔,克裏特皇後號到港了嗎?我們什麽時候登船?”吃完麵條,葉芊問,也沒看到葉濤在向她遞眼色。
“不著急,船還沒到呢。你們先在這兒住兩天,我們會安排的。”桑同誌又笑了,“這裏很安全,比船上安全多了。”
聊了一會兒,扯了些在美國的驚險經曆,唏噓一番,桑同誌笑眯眯地說:“你們也累了,好好睡一覺,這幾天可要奔波勞累呢。”說完讓幾個年輕人把人帶到裏屋去。
三個客房,每人一間,設施齊全,溫暖舒適,安排得極為周到。
終於能睡個安穩覺了!葉恒艮躺在軟綿綿的**,連日的緊張和擔心讓他很快就進入了夢鄉。他做了很多夢,雜亂卻繽紛,一會兒夢到小時候在故鄉的青山秀水間玩耍;一會兒夢到日軍轟炸重慶時死於非命的老母親;一會兒夢到滿臉怒容的蔣介石;一會兒夢到李萍走到他身邊,溫柔地撫摸著他的額頭;最後,夢到自己逃跑,竟被特務們包圍了,抓住吊在梁上,幾個特務惡狠狠地拿著黑蛇似的皮鞭抽他。
迷迷蒙蒙,恍恍惚惚間,葉恒艮睜開了沉重的眼皮,全身酸痛,視線由模糊逐漸清晰,映入眼簾的是一個人,但這人卻不是桑同誌,是個完全陌生的人,三十歲左右,皮膚黝黑,留著平頭,目光銳利,顯得很精幹。他旁邊還站著一個圓頭圓臉的年輕人,正衝自己憨厚地笑。
這一嚇,葉恒艮完全清醒了,彈身坐起來,竟發現這個房間不是昨晚那舒服豪華的臥室,而是簡陋的平房,床也是普通的棕繃床。
麵目全非了。
怎麽回事?是噩夢成真?還是仍在夢中?難道自己真的落入特務的魔爪了?葉恒艮萬分恐怖,仿佛被人抽走了記憶。
“你是誰?我為什麽在這兒?我兒女呢?桑同誌呢?”葉恒艮大聲責問。
“老先生,你先別激動,聽我解釋。”
怎麽解釋?那人說,桑同誌並非同誌,而是台灣特務頭目。特務們製造了一場車禍,讓真正接應人的車子誤了點,隨後假冒身份去接的他們。那三碗麵裏都下了迷藥的,目的是把人劫到台灣去。幸虧行動組及時趕到,救出他們,才沒有釀成大禍。
那人還說,他叫王星火,是這次任務的負責人,旁邊這位叫袁智強,是保護他的組員。
話雖如此,可憑什麽相信你們?葉恒艮將信將疑,忐忑不安,他沒想到一下飛機,就弄出這許多複雜的事來。誰是真的?誰是假的?一時間竟糊塗了。
“你是不是感到有點兒頭暈?”王星火問。
是有點兒頭暈,甚至有點兒發疼。葉恒艮點了點頭。
“藥性剛過,正常現象。”王星火笑了笑,倒了杯水遞給他。
“濤兒和芊芊呢?我的行李呢?”葉恒艮問。
“他們都平安,在隔壁呢,這會兒大概醒了。隻是,行李被特務們搜查過了。你看看有沒有少了什麽。”
行李箱就放在床邊,葉恒艮放下杯子,背對王星火,打開箱子翻看了一會兒,才如釋重負,回身戒備地看著王星火,不知如何是好。
“我要見我的孩子。”葉恒艮還是提出了要求。
用不著他去見,那邊人一醒來,早帶到這邊來了。
“爸爸!”葉芊一見葉恒艮,便撲入他懷裏,嚶嚶哭泣,“這太可怕了!”有點才出虎穴,又入狼口的味道。
葉恒艮隻得連聲安慰她。
“老伯您放心,葉小姐沒什麽大礙。”葉芊後麵跟著一個精神氣十足的女青年,剪著一頭清麗的短發。
“爸,昨晚我們上當了,他們才是真的。遇白都跟我說清楚了。”葉濤也出現在門口,旁邊跟著他的同學李遇白。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王星火見葉恒艮仍有顧慮,對女青年說:“杜麗,你去把總理的親筆信拿來。”
葉恒艮猶豫地接了杜麗遞過來的信,帶上老花鏡,打開認真讀起來。
是他的,真的是他的筆跡!這字葉恒艮有印象,在重慶談判時,他曾親自閱過周恩來的文書。想不到,總理竟然給他寫了親筆信,其辭懇懇,其情切切,勝似舊友。
他的手顫抖起來,忍不住鼻中酸楚,幾滴熱淚打濕了信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