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內懸疑推理名家 · 一人一本成名作(共40冊)

第十九回 坐木龕智遠入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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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和尚來順受傷

話說向樂山見智遠急得汗珠直流,也嚇得不知是什麽緣故,仔細向那熱氣蒸騰的池裏一看,原來八百尾金魚,都張開著闊嘴朝天噓氣。水麵上蒸騰的氣,就是那八百尾金魚口中噓出來的。智遠手中的米撒下一把,金魚的嘴便合攏一下。起初噓出來的,每尾口中尚隻一線,撒下幾把米之後,略停了一停,一會兒沒將米撒下,那噓出來的氣就漸漸地粗了。智遠一把一把地抓著米,越撒越急,缽盂裏的米看看撒完了,智遠翻身複往裏跑。解清揚問向樂山道:“大哥知道師傅幹什麽嗎?”向樂山不及答白,就見池中的蒸氣越熱越高。

霎時間,彤雲密布,白日無光,將一個小小的花園,迷蒙得如在黑夜。頃刻簷端風起,閃電如走金蛇,向樂山忙挽住解清揚的手道:“不好了!快進裏麵去吧,就要傾盆的大雨了。”解清揚道:“再看看沒要緊。你瞧,師傅不是又端了一缽盂米來了嗎?他老人家還更換了法衣呢。”向樂山回頭一看,果見智遠披著大紅袈裟,雙手捧著缽盂,飛也似的向池邊跑來。跑到離池邊七八尺遠近,猛然電光一閃,一個巨霆跟著劈下來。那巨霆的聲音,就像靠緊耳門劈下似的,向樂山、解清揚二人,同時被那巨霆震得昏撲在池邊,沒了知覺。

在昏迷中也不知經過了多少時刻,向樂山首先清醒轉來,張眼一看,隻見在嶽麓書院遇的那個道人,笑容可掬地立在旁邊,心中不由得一喜。被雷震昏了的人不比害過病的,一清醒便和平時一樣,身體上本不感受何等痛苦。加以心中歡喜,一蹶劣就爬了起來,隨即雙膝跪下,朝道人叩拜,口稱師傅呀,可把弟子想死了。道人連忙攙扶起來,笑道:“你五髒都受了些震損,不用多禮,且坐下來再說話。”

向樂山起來看房中的陳設,認得出是智遠和尚平日打坐的禪房,自己躺著的,就在禪**。解清揚還躺在禪床那頭,麵色蒼白,兩眼半開半合,黑眼珠全藏在眼胞裏,露出來盡是白眼。上顎的牙齒緊咬著下嘴唇,嘴唇也和臉色一般蒼白,形象竟是個已經死去的人,非常可怕。再看天氣晴明,並無風雨,隻是天色已將近黃昏了。自己心裏明明記著,是被一個大霹靂,和解清揚同時震倒在金魚池旁邊,也不知這位師傅,何時把我二人救進這房裏來了?平日智遠師傅在這房裏的時很多,這時怎的倒不見他了呢?

向樂山心裏這麽疑惑,正想開口問道人,隻見道人一麵指著禪床,教他自己坐下,一麵俯著身子,仔細端詳解清揚的臉。向樂山看了解清揚這種神氣,隻道已經死了,不覺慘然問道:“怎麽弟子醒了這麽一會兒,解賢弟還躺著不能動呢?”道人點頭道:“快要醒了。”

向樂山也跟著仔細定睛看解清揚的臉,沒一會兒,就見兩個眼珠兒,在眼胞內微微地轉動了,漸轉漸快,忽然睜開了,和熟睡剛醒的人一樣,兩眼似覺有些畏懼陽光。向樂山忍不住湊近前喊道:“賢弟醒了麽?”解清揚這才明白了,一翻身抱住向樂山的頸道:“嚇煞我了!”向樂山忙安慰他道:“不用害怕,有師傅在這裏。”

解清揚放開手,向四麵張看道:“師傅呢?”說著,就坐了起來。道人笑道:“你想見你師傅麽?等歇我就引你去見。”才說著,即聽得隔壁房中一聲磬響。道人對解清揚笑道:“此時可引你去見你師傅了。”解清揚道:“我師傅在哪裏?他老人家,平日不是常在這房裏的嗎?”道人也不回答,一手拉著向樂山,一手拉著解清揚,走進一個院落。

這院落旁邊一個小殿,原是供著一尊彌勒佛像。靠著彌勒佛,有一個大木龕,龕上安著兩片格門,格門從來開著,裏麵並無神像,龕前也沒香案。解清揚平日常來這小殿上玩耍,小孩兒家也沒注意,怎麽這麽大的一個神龕,卻沒有神像?這時被道人拉到這殿上,隻見一個少年和尚,低頭跪在那大木龕前麵,口中念經一般地隻管念誦,聽不出念誦的什麽。再看木龕裏麵,自己師傅盤膝端坐在內,雙手拈著一串念珠,與平日一樣的慈祥眉目。木龕的格門上,懸著一塊粉牌,牌上寫著一個大“閑”字。

解清揚見了這模樣,以為自己師傅圓寂了。他天性生來篤厚,智遠和尚又本來待他甚好,那時不由得兩淚直流,也向地下一跪。正要哭出聲來,智遠已開口呼著解清揚的乳名“清官”說道:“你不須煩惱。我因自己的功夫須及時努力,所以不能兼顧你們的功夫。你從今後隻當我已圓寂了,這位清虛道友,才是你和向居士的真師傅。你們好生侍奉他,他自有安身立命的道,傳授給你的。他的道高出我十倍,你要學道,第一當用慧力,斬斷情絲,哪有學道的人現出你此時這般嘴臉的?在三年以內,你隨時可到這裏來見我,隻看我這龕門上的粉牌,像此時寫著“閑”字,你心中有話,盡管向我陳說;若見牌上寫著“觀”字,那便是我入定的時刻,你不得攏我。我念你年紀太輕,天性甚厚,恐你一時的道念不堅,慧力不足,為念我分心,不能沉潛學道,特為你多此一條相見之路,你知道了麽?”

解清揚聽得自己師傅尚能說話,心裏就高興了,連忙應道:“弟子知道了。”智遠道:“既知道了,還不拜師,更待何時?”解清揚這才爬起來,向清虛道人拜了四拜。智遠在龕中,也向清虛道人合掌道:“此兒骨秀神清,仗著道兄道力,將來成就必不可量。老衲今日敢以私情重累道兄了!”清虛道人稽首答道:“同本度人之旨,師兄隻自努力,後會有期,貧道就此告別了。”隨即引解清揚、向樂山二人出來。向樂山走出殿外,回頭看那少年和尚,還跪在那裏,口中又接著念誦,甚是納悶,不知道少年和尚是誰,念誦的是什麽?

回到禪房裏,正忍不住要拿這話問清虛道人,解清揚已呼著師傅問道:“弟子心地糊塗,實在不明白怎麽金魚池裏,無端會冒出氣來?又怎麽在晴天白日裏,忽然會劈下那麽大的雷來?師傅更為什麽會跑到那龕子裏麵,坐著不動?你老人家可以說個明白,給弟子聽麽?”清虛道人點頭笑道:“自有給你明白的時候,不過此時說給你聽,你也不能理會。總之,智遠師傅的功行快要圓滿了,所以八百羅漢先期白日飛升。你今後能潛心向道,則此中因果,不難徹悟,不是於今向你口說的事。”

向樂山在旁問道:“那跪在殿上念誦的少年和尚是誰?口裏念誦的是什麽,師傅可能說明給弟子聽麽?”清虛道人聽了,忽然正色說道:“不可說,不可說!”正說到這裏,後麵腳步響。向樂山掉頭一看,那跪在殿上的少年和尚走了進去,又朝著道人跪下叩頭,口裏說出來的話,向樂山聽了也不懂得。隻見道人將他扶起,說道:“三教同源,本毋須拘泥行跡,不過你的大事既了,返俗盡可聽你自便。”道人說時,指著向樂山、解清揚二人對那和尚道:“這是你兩個師弟,你們此時都見見,免得日後相見,誤作途人。”隨說了二人姓名,即對二人說道:“這是你們的師兄,姓朱,單名一個複字,他是生長在廣東潮州的人,隻說得**州話。南幾省的語言,聽得懂,卻不能多說。”

三人互見了禮,都麵對麵地望著,不通言語。向樂山看朱複的年齡,不過二十五六,生得高顴深目,隆準寬額,滿臉英雄之氣,帶著儒雅,使人一望就能知道,必是一個善文能武的少年英傑。心想有這般雍容華貴的氣概,絕不是寒素人家的子弟,卻為何少年就出家,當了和尚呢?心裏十分願意和他要好,就因言語不通,僅能於神氣之間,表示很願親交的好意。古語說得好“唯英雄能識英雄”,向樂山既表示願親交的好意,朱複也覺得向樂山,是個非常的人物,當下也竭力地表示出好意來。所以後來清虛道人門下三十五小俠中,隻他二人做的事業最多,造詣最深。隻因二人情感既好,處處不離,這就是“二人同心,其利斷金”的道理。然這是後話,後集書中,自然一一地交代。於今且趁這當兒,將朱複的曆史表明一番,方好接敘爭趙家坪的正文。智遠和尚的來曆,也就因此可使看官們,明白幾成了。

朱複的父親名繼訓,據說是朱元璋的十六世孫,生小即懷抱大誌。到二十歲,文名冠潮州府,隻是不肯應試,專喜結納江湖豪傑之士。兩廣素為多盜的省份,綠林中人物,朱繼訓結識得也很不少。他存心謀複明社,所以生下兒子來,就取名朱複。朱複之下生了一個女兒,便取名朱惡紫。朱繼訓的祖遺產業,原來很富,不愁無資結納人物。朱複年才七歲的時候,朱繼訓親自帶在跟前教讀。那時朱複生來的體質最弱,枯瘦如柴,朱複的母親,恐怕兒子養不大,時常去一個神廟裏拜求藥簽,膏丹丸散,都照著藥簽弄給朱複吃。哪知越吃越壞,本來不過是體質弱,並沒什麽病的,每日把求來的神藥一吃,倒吃出許多的病來了。朱繼訓見兒子病了,才知道是神藥吃病的,於是接醫生來診治。奈潮州地方沒有好醫生,朱繼訓自己又不懂得醫道,糊裏糊塗的幾服藥灌下去,已把個朱複灌得奄奄一息了。朱繼訓夫婦都以為自己兒子沒有醫治的希望了,連小棺材和裝殮的衣服都已備辦好了,隻等朱複斷氣。

忽然來了一個遊方的和尚,腰係葫蘆,手托一個紫金缽盂,立在朱家大門口,向朱家的下人要募化財物。朱家人正都忙著準備辦小少爺的後事,哪有工夫來睬募化的和尚呢?那和尚見堂中停著一口小棺材,棺蓋擱在一邊,問朱家的下人道:“你家裏新喪了小人嗎?我最會念倒頭經,你家能多募化些財物給我,我可替你家新喪的小人,念一藏倒頭經。”朱家的下人罵道:“放屁!人還不曾斷氣,誰要你這禿驢來,念什麽倒頭經咧!”那和尚笑道:“既是還沒有斷氣,就把這吃人的東西,停在堂上做什麽呢?你家也不忌諱嗎?”

朱家下人也懶得回答,雙手把和尚向外推道:“我家最忌諱的是和尚,不忌諱棺材。你快往別家去吧,不要立在這大門口,礙手礙腳。”那和尚隻是嘻嘻地笑。下人推了幾把,也沒推動,氣起來,指著和尚罵道:“你這禿驢!怎這般不識時務?多少好施僧布道的人家你不去,卻來這裏糾纏。”和尚一些兒也不生氣地笑道:“行三不如坐一,我是為化緣來的,不曾化著,如何就往別家去?”

下人恐怕耽擱自己的事,即從身邊摸出幾文錢來,向紫金缽盂裏一擲道:“好,好!你走吧,像你這麽討厭的和尚,來世投生還得做和尚。”和尚笑道:“隻要來世不當嚲手,也就罷了。”那時一班人背地裏呼當下人的,都呼為“當嚲手的”。因下人立在主人跟前,總得把兩手嚲下,朱家下人見和尚罵他當嚲手,那氣就更大了,舉起拳頭朝著和尚的光頭便打。和尚也不避讓,隻口裏說道:“巴不得你打,你隻記清數目,好一總和你家主人算賬。”下人的拳頭打在那光頭上,就和觸在鐵樁上一般,才打了三五下,拳頭已痛得打不下去了。縮轉來一看,嚇了一跳,拳頭漸漸地腫起來了,手指放不開來,越腫越大,一霎眼連手臂都腫得拐不過彎了,和尚隻涎皮涎臉地望著笑。

那下人知道不好,連忙改變態度,向和尚賠不是道:“大師傅不要和我當下人的認真,請發慈悲,治我這手吧。”和尚搖頭道:“我沒有工夫,我要往好施僧布道的人家去,不能在這裏討你的厭了,多謝你這幾文錢。”說完,掉轉身就走。下人的手痛徹心脾,一時也忍受不住,兩眼也痛得流下淚來。明知是打和尚打痛的,非和尚不能醫治,見和尚搭架子要走,隻得忍住氣,上前拉住哀求道:“大師傅不可憐我,我不成了個廢人嗎?我家有老母,有妻子,望我一個人掙衣食……”下人才說到這裏,聽得裏麵連聲呼來順。下人一麵口裏答應:“來了!”一麵拉住和尚不放道:“大師傅不瞧我這手嗎?弄成了這個模樣,如何是好呢?”和尚隻是笑。裏麵又接連喊起來了,來順沒法,隻得鬆了手,左手把右手捧著,愁眉苦臉地跑到裏麵去。

這時朱複已咽氣了,朱繼訓的夫人隻哭得死去活來,朱繼訓也是傷心痛哭,隻得叫來順來幫著裝殮,叫了兩遍,才叫了進來。朱繼訓淚眼婆娑的,見來順右手的拳頭,腫得比飯碗還大,向前直伸著臂膊,像是握著拳頭要打人的樣子,左手在下麵托著,也不禁吃了一嚇,問道:“怎的把手弄成了這個模樣?”來順不敢隱瞞,將打和尚的事說了一遍。朱繼訓聽了,也自納罕,隻是自己心愛的兒子才死,無心和人周旋。若在平日,聽得有這麽一個和尚來了,必來不及地出去,與和尚廝見。這時隻向來順說道:“這是那和尚有意這麽懲處你的,你還不快去求他診治。他若走了,你這手就廢掉了。”來順應了聲是,慌忙轉身跑到門外一看,和尚不知去向了。急得問左右鄰居的人,問了好幾個,才有一個人指前麵說道:“那和尚好像是向這條路上走去的,他行走得不快,還追趕得上,也不一定。”

來順一抹頭就追,身上受了傷的人,行走都痛得厲害,這麽一跑,傷處受了震動,隻痛得如油煎火燙。咬緊牙關,追過了數十戶人家,隻見和尚立在一家酒店門首,和酒店裏的夥計拌嘴,說酒店裏夥計做生意太不規矩,三文錢的酒,還沒一缽盂,定要店主人化一缽盂酒給他。店主人添了幾杓,隻是添不滿一盂。正在說這缽盂太大,來順追到了,朝和尚跪下來,哀求治手。和尚哈哈笑道:“我不找你,你倒找起我來了。也好!我去和你家主人算賬,你主人若不能依我話募化給我,我是不能白給你醫治的。”說著,一手托著缽盂就走。

來順跟在後麵,一會兒到了朱家門首,和尚直走入廳堂,回頭對來順說道:“快去把你家主人請出來。”來順道:“我家少爺才咽了氣,主人正在傷心痛哭,何能出來陪大師傅呢?我得罪了你老人家,再向你老人家賠罪。”說時,又要叩頭下去。和尚連連搖手道:“非得你主人出來不成功,誰稀罕你叩頭賠罪。”來順的手實在痛得不能挨忍了,隻好哭喪著臉,到裏麵向朱繼訓說了和尚的要求。朱繼訓雖沒好氣,然自己兒子死了,正在須人做事的時候,把個當差的傷了,不能動作,也很不方便,隻得揩幹眼淚,走出廳堂來。一見和尚那種魁梧奇偉的模樣,心裏已估量這和尚,必有些兒來曆,不是尋常的遊方和尚可比,即拱了拱手,說道:“下人們沒有知識,開罪了老和尚,我來替他向老和尚賠禮。求饒恕了他,給他把手治好。寒舍今日有事,不能沒人幫做,老和尚發個慈悲吧!”

和尚打量了朱繼訓兩眼,合掌笑道:“治傷容易,但老僧要向施主化一個大緣,施主應了老僧,即刻就給他治好。”朱繼訓道:“和尚想化我什麽?隻要是我有的,皆可化給和尚。”和尚道:“施主沒有的,老僧也不來募化了。老僧要把公子化去,做一個小徒弟。”朱繼訓聽了,指著旁邊停的小棺材流淚道:“小兒才咽了氣,若是活著的,就化給和尚做徒弟,也沒什麽不可。”和尚點頭道:“老僧原是知道公子咽了氣,才來向施主募化,不然,也不開口了。”

朱繼訓覺得很詫異地問道:“和尚把死了的小兒化去,有什麽用處呢?”和尚道:“施主不用問老僧的用處,肯化給老僧,便不會死了。”朱繼訓聽了,知道是一個有道行的和尚,連忙施禮說道:“和尚能治的活小兒,準化給和尚做徒弟,聽憑和尚帶去哪裏。”和尚道:“那話能作數麽?沒有更改麽?”朱繼訓道:“大丈夫說話,哪有不作數的,哪有更改的?不過小兒已咽氣有好一會兒了,手腳都已僵冷,隻怕和尚縱有回天的本領,也治不活了。”和尚笑道:“公子若不曾咽氣,施主肯化給老僧了嗎?公子現在哪裏?請即領老僧去。”

朱繼訓見說,能將自己已死的兒子治活,歡喜得把來順手上的傷都忘了,急忙引和尚到朱複死的房間裏來。

不知那和尚是誰,畢竟如何將朱複治活,且待第二十回再說。

冰廬主人評曰:

八百金魚,為羅漢化身,能通人意,已極恢奇之至,一旦雷霆暴震,白日飛升,則更令人目眩心駭,如讀《封神傳》矣!正急欲窮其究竟時,忽又岔入朱複小傳,作者以文為戲,真是令人無從捉摸。

作者對於方外,推崇備至,故每遇道人、和尚、尼姑登場,輒竭意描寫,即覺分外生色。此回傳智遠和尚,尤為奇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