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遷興寧再練童子劍
走南嶽驚逢智遠師
話說王氏和朱、胡二人,一陣痛哭,萬清和的心腸,畢竟不是生鐵鑄成的,看了這種淒慘情形,也不由得一時軟下來了,長歎了一聲,向王氏說道:“罷,罷!用不著號哭了,不見得除了這兩個,便沒有中用的童男女。”王氏這才轉悲為喜。朱複、胡舜華好像知道自己是死囚遇赦似的,也止了啼哭,又連連地向萬清和叩頭。
萬清和勉強回頭看了一眼,說聲:“起去。”朱、胡二人起來,挨緊王氏站著。萬清和也不理會,心中已決定,如遷延時日,竟找不著合用的童男女時,寧肯夫妻反目,非拿朱、胡二人,煉成陰陽童子劍不可。又過了些時,果然尋不著合用的童男女,隻得把心一橫,正言厲色對王氏說道:“你可知道周勝魁受了招安,當了統領,於今專一和我們綠林中人作對,已剿散好幾處山寨了麽?”
王氏看了萬清和的神色,又聽了這般言語,心裏早明白了他的用意,隻得搖頭答道:“外麵的事,你不來和我說,我怎生知道?周魁勝是什麽人,我都沒聽你說過。”萬清和道:“你是個婦人,不知道外麵的事,自是正理。周勝魁是和我此刻一樣的人,不過他能受招安,我不能受招安。我既不能受招安,你不知道這山裏上千的人,性命都靠誰保護?”王氏道:“不待說是全仗有你了。”
萬清和“嗄”了一聲道:“你也知道全仗我麽?老實對你講,我的陰陽童子劍不煉成,休說一山人的性命難保,連你我的性命也保不了。你不要我做丈夫,隻由得你。我勞神費力才弄到手的童男女,不能由你要留下來便留下來。更不能為你一個人的婦人之仁,斷送滿山兄弟們的性命。我於今已選擇了明日庚申日開壇,你休得再發糊塗,耽擱我的大事。”王氏見丈夫如此神色,知道無可挽回了,隻得一聲不作,倒在**,掩著麵哭。萬清和也不瞧睬,自將朱複、胡舜華拉到神壇裏來。
二人這時的年齡雖隻得八九歲,然都是聰明絕頂,具有夙慧的人。又早已聽得王氏說過擄他們上山的用處,此刻被拉到神壇裏,自然明白是死到臨頭了,都“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萬清和冷笑道:“哭什麽!隻怪你們自己的命生得好,因此不得好死,你也不要怨我。”說著,親自動手,將二人的上衣卸了。神壇左右,安好了兩條木凳,先把朱複捆在左邊凳上,朱複越加號哭得厲害。萬清和用食指,在朱複額頭上點了一點,惡狠狠地說道:“你想死得快就哭,不哭倒還可以活一百天。”兩句話,真嚇得朱複不敢哭了。捆好了朱複,將胡舜華也照樣捆在右邊凳上,準備就在這夜子時,刺出血來,開壇祭煉飛劍。
這裏便恰好用得著平常小說書說的“無巧不成書”的那句成語了。萬清和才把煉劍的種種設備,忙得有個頭緒,忽得著派在外麵踩盤子的兄弟回來報告,說周勝魁帶領了二千人馬,並有無數的大炮,不分晝夜地前來攻打山寨,已到了離這裏不過三四十裏路了。萬清和聽了這消息,雖並不慌張著急,然不能不從事於籌布防置。煉劍的閑情是沒有了,隻得仍將朱、胡二人解下來,交給王氏看管,王氏不待說是喜出望外。
再說萬清和知道周勝魁,不過一勇之夫,沒有多大能耐。所慮的,就是周營有許多大炮,朝山寨攻打起來,不容易抵敵,遂思量一個搶炮的方法。挑選了二百名壯健兄弟,各人隻帶長矛短棍,埋伏在離山寨十來裏險要的山峽兩邊,等官軍經過的時候,猛然殺出,專一搶奪大炮。果然周勝魁不曾防備,被搶去了幾尊大炮,並殺死了數十名官軍。官軍的銳氣大挫,哪裏是萬清和這般強徒的對手,差不多被打得全軍覆沒。這麽一來,這山寨強盜的聲勢就更鬧大了。不到幾日,竟又調來五千多官軍,隻把這座山寨圍了,並不進攻。山中並沒有出產,官軍打算圍到山中的食糧一盡,便不能支持。
山中的強徒見官軍密密包圍,也不免有些著慮,一個個都盼望萬清和用道術解圍。萬清和卻先將滿山的兄弟聚在一處,說道:“官軍來攻打我們,並不算一回事。像這般不中用的官軍,哪怕他再加上幾倍,也不在我心上,要打發他們回去,我立刻可打發他們回去。不過我剛才占了一課,不久便有招安的消息來。我初上山的時候,原沒有受招安的心思,所以教你們下山尋找合用的童男女,若當時容易找著,則此刻我的法寶已經煉成。法寶既經煉成,不但這山寨,能使官軍不敢正眼相向,便是兩廣的綠林中兄弟們,我和李大哥早已商議了,都要邀集做一塊兒,大幹一番。無奈事不湊巧,合用的童男女,遷延到幾月之後才找著,卻又為陰人阻隔。直到前幾日方待從事祭煉,而周勝魁忽來相擾,於是複延擱下來。我再四思量,我們這番若不受招安,必是接連不斷地有官軍前來麻煩,我的法寶終沒有祭煉成功的時候。不如暫時由李大哥出麵,受了招安,我好趁這當兒,另擇僻靜所在,將法寶煉成,那時再圖大舉,不知諸位兄弟的意思如何?”
眾強徒和李有順忽然聽得要受招安的話,都覺得出乎意料之外,一時都沒話回答。萬清和接著說道:“請諸位兄弟仔細思量,我和李大哥初次在村學裏見麵的時候,我說做強盜太勞苦,太風險。我當時雖不曾說出我的做法來,其實就在使我們的聲勢張大,好受招安。招安後,得了一官半職,則一切皆可不勞而獲了。不過我的心願,此次尚不易相償,所以正好趁這當兒,把自己的腳跟站穩。”
萬清和雖是這麽說,眾強徒仍是莫名其妙。次日果由官軍裏派人上山招安,許李有順當管帶。李有順見周勝魁受招安後,做了官,心中早已羨慕,此時見萬清和也主張招安,自然很容易就範。
於今且擱下眾強徒受招安的事,卻說萬清和不待招安事了,即帶了王氏和朱複、胡舜華到興寧縣境一座叢山裏,自結一所茅屋住著。打算在這清靜所在,好祭煉陰陽童子劍。無奈朱、胡二人在王氏跟前,一日親熱一日,王氏簡直看待得比自己兒女還要寶貝,死也不肯給萬清和煉劍。大凡練習邪魔妖術的人,對於家庭的感情,必是很稀薄的。萬清和見王氏幾次阻撓,料知有王氏在側,陰陽童子劍決煉不成功,隻得索性將老婆不要,乘王氏不在意,帶了朱複、胡舜華從興寧到南嶽衡山。他打算在叢山中結一所茅屋,好安心祭煉。
萬清和隻聞得衡山的名,並不曾到過衡山。他這回帶著朱、胡二人到衡山的時候,正是八月中旬。衡山居五嶽之一,每年八月間,南嶽廟的香火極盛,無論富貴貧賤,男女老幼,常有從數百裏、數千裏以外,步行到南嶽進香的。更有許了朝拜香,從各人家中出來,就三步一拜,五步一跪,直跪拜到南嶽山頂上。
萬清和正在香期當中到南嶽。南嶽山中,處處是人山人海,不容易能找著一處僻靜地方,給他祭煉飛劍。萬清和見朝山的如此之多,正躊躇不得計較,忽見從人叢中走來一個高大和尚,身披一件破爛袈裟,袒出左邊臂膀來,又粗又黑,筋肉突起;汗毛疏疏落落,也粗黑得和須發一般,托著一個缽盂,比五鬥栲栳還大,濃眉巨眼,很透著幾分凶惡像。萬清和看了,心想照這和尚的形狀看來,絕不是一個安分守戒律的東西。心裏是這麽想著,那和尚已走近了身邊,萬清和一手牽著朱複,一手牽著胡舜華,連忙向旁邊讓開。因見和尚已喝得爛醉,手中缽盂裏,還有半缽盂的酒,恐怕惹得他發酒癲。說也作怪,那和尚已挨身走過去了,走不到三五步,忽回過頭來,兩眼圓溜溜地望著朱複。萬清和心虛,怕和尚看出破綻,難得囉唕,急拉著二人,背轉身去。
那和尚也急回過身來,朝朱複叫了一聲朱公子,那聲音就和天空響了一個霹靂相似。朱複聽得,望著和尚發怔,仿佛是認識的。和尚大笑走過來,伸起巨靈般的右掌,在萬清和肩上一拍道:“夥計,夥計!你也來了嗎?害我找得好苦。這裏人多,不是說話的所在,快跟我走吧,我和你有得賬算呢!”萬清和不由得老大著了一驚,但是仗著自己的道法,又不知道和尚是何等人,卻不甚懼怯。放下臉對和尚“呸”了一口道:“誰和你這賊禿是夥計?是識時務的,快滾開些。”說時,緊緊地把朱、胡二人的手握了。和尚也正色說道:“你這東西才是不識時務呢。你不打聽明白,這朱公子是我的什麽人?他是我的徒弟,你知道麽?”
萬清和一看,左右前後看熱鬧的人,圍了一大堆,不好施展手段,即點頭對和尚道:“看你這賊禿,要到什麽地方和我算什麽賬,你就走吧,怕你的也不是人了。”和尚連連道好,分開眾人,側著身體往前走。萬清和拉著二人跟在後麵。
走到一處山林裏,萬清和估量這和尚必也有些本領,不如先下手為強。遂乘和尚不覺,騰出左手來,朝和尚脊梁當中,嘩啦啦一個“掌心雷”打去,以為打死了便沒事。誰知雷才出掌,和尚已不見了,那雷不偏不倚地劈在一株鬆樹上,將鬆樹劈得枝幹紛披,倒折下來,幾乎壓在自己頭上,嚇得倒退了幾步。和尚已在萬清和背後,一把抓住萬清和的頂心發,哈哈大笑道:“你真是在龍王爺麵前賣水,這一點點兒毛法,也拿出來賣弄。你還有本領麽,盡量使出來吧。”
萬清和不提防被和尚抓住了頂心發,想借隱身法逃走,也來不及了。隻得發哀聲求饒道:“我肉眼不識聖賢,求師傅饒恕了我這遭。”和尚道:“你求我饒恕你,卻為什麽還拉住我的徒弟不放呢?”萬清和沒法,隻好把兩手鬆了。和尚將萬清和提離了地,說道:“你也是個學道之士,本與我無仇無怨。不過你這東西的心地太壞,不知斷送了多少無辜的童男女,我受了末底祖師的拜托,特地來這裏等候你。一則救我自己的徒弟,二則替人世除一大毒。幸虧末底祖師見機得早,不待你的道術成功,就驅你下山。像你這種無良心的東西,假使你能盡得了末底祖師的道術,凡事有預知的本領,還了得嗎?僅傳了你一點點毛法,你就拿著無惡不作起來,竟敢剪紙為馬,撒豆成兵,假裝官軍,將強盜逼得擁你為首。你仗著妖術做強盜尚嫌不足,還要祭煉陰陽童子劍,一個略有天良的老婆,你都視同仇敵。你這種東西留在世間,有何用處?”
萬清和隻急得渾身發抖,苦苦地哀求道:“師傅殺死小子,直如踏死一個螞蟻。不過上天有好生之德,聖賢許人以改過。小子從此一步也不敢妄行,隻求師傅饒了小子的性命。”和尚偏著頭想了一想道:“也罷!我本也犯不著為你這東西,破我多年不開的殺戒。至於你改過不改過,妄行不妄行,哪怕你躲在天涯海角,也瞞不過末底祖師的耳目。那時恐怕你的陰陽童子劍不曾煉成,你的頭已被師傅的飛劍斬了呢。去罷!”隨將手一鬆,萬清和跌倒在數步以外,爬了起來,向和尚叩頭問道:“師傅的法諱,能否告知小子,小子向後也好感念。”和尚道:“智遠禪師就是我。”
萬清和心裏記得,在茅山學道的時候,曾聽得同學的說:末底祖師和智遠禪師最好。智遠禪師的道行極高,能乘龍出入滄海,本是豢龍使者降生。隻因自己在茅山不久被逐,所以不曾見過智遠禪師的麵。此時一聽說便是智遠,哪裏還敢支吾,即時回興寧去了。
萬清和這番到南嶽來,竟像是知道智遠禪師在南嶽,特地親送朱、胡二人來交割的一般。其實是智遠禪師,當初在潮州,救活朱複性命的時候,就已知道朱家有滅門之禍,一家人都得流離顛沛。朱繼訓更是死在臨頭,無法挽回劫運,所以朱夫人不肯將朱複給他帶走,他也不甚勉強。
光陰易逝,又過了幾月,智遠並不曾離開廣東,仍在千壽寺中住著。不過他住在千壽寺,並不是和尋常僧人掛單一樣,正式謁見住持,呈驗度牒,撥住僧寮。他日間到處遊行,入夜才到千壽寺來,就在廊簷下,蜷作一團睡了,也不念經,也不打坐。所以朱家派人打聽,回說並沒有這般的和尚,他白天來往的地方,就在五華山中水月庵。
水月庵的住持,是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尼姑,法諱了因。少時和智遠,原是同門姊弟,道行且在智遠之上,隻為煉丹走火,燒瞎了一隻左眼,遂發憤在五華深山之中,終年人跡不到的所在,親手誅茅辟草,複募化十方,建築這座水月庵,一心一意地在庵中修煉。智遠因朱複的磨劫未除,不能離開廣東,歡喜水月庵不近塵俗,好供自己修持,複得與了因同證道果,所以每日到水月庵來。
這日智遠忽來向了因稽首道:“今有一件功德,非得師兄親去,不能完成。”因將自己要度脫朱複為徒的情形,述了一遍道:“於今朱繼訓的案子已快破了。這案一破,朱家便有滅門之禍,但是他夫人、小姐,都不應在這劫數之內。而我雖有力,也不便救援。師兄若不伸手援引他們,則我必至前功盡棄。”了因躊躇了一會兒道:“惡紫和光明丫頭也合當與我有緣,這事我願任勞。不過你的徒弟,你應當去救,不合累我。”智遠笑道:“我的徒弟早已不在朱家了。他的磨難更多,此時救他尚早。”
了因於是動身到潮州來,沿途仍裝作募化的尼姑。這日黃昏時候,了因走一座很陡峭的山壁下經過,偶聽得山上有腳步聲,跑得很急。隨立住腳,抬頭向山上一看,隻見一個三十來歲的壯士,背負長劍,左脅下懸革囊,短衣草履,英氣盎然,不要命地向山下逃跑。背後相離二三十丈遠近,有個身體魁偉,形狀凶惡的漢子,緊緊地追趕。不覺吃驚,暗道:“這事既落到我眼裏,我若袖手旁觀,如何能對得住道友?”
不知山上逃的、追的是誰,了因怎生對付,且待第二十五回再寫。
冰廬主人評曰:
朱複、胡舜華二人,經千磨百折,幾瀕於危,直至遇智遠禪師,始得回複自由。讀書至此,為之一快,唯萬清和仍得逍遙法外,報施殊嫌不當耳!
萬清和奸佞小人,心術險惡,末底祖師,授以道術,失察之咎,無可諱言。幸驅逐尚早,否則荼毒人群,寧堪設想!世之以技授徒者,可不審慎出之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