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除孽障幾膏虎吻
防盜劫偏覓鏢師
話說藍辛石見這紳士說完這一大篇話,大家都起身向他作揖,他隻得回禮答道:“兄弟十多年以來,無一年不殺死幾隻猛虎,除害原是兄弟的素誌,本算不了什麽。若在平時,不待這孽畜鬧得如此無法無天,兄弟早已動手殺它了。無奈這孽障出世略遲了些,正在我已滿限的時候,我不敢冒昧,恐怕不能收服它,反傷了兄弟自己的身體。所以我近來匿跡家中,不肯出外,就是不願意與那孽障狹路相逢。今日雖承老友及諸位先生降臨,旁的事都可以效勞,唯有這事,兄弟萬不能遵命。並不是有意推諉,實在是因兄弟殺虎的限已滿,勉強為之,必有天殃。”
眾紳士聽了,都麵麵相覷,各人都顯出失望的神氣,這眾紳士問道:“殺虎有什麽限滿?這限是誰限的,限到何時為滿呢?”藍辛石正色道:“這種事相沿已久,並非兄弟故甚其詞。從來獵人殺虎,每人至多不能滿一百。兄弟十多年來,所殺的虎,已有九十九隻了,自後就遇了虎,也不能動手。宋樂林父子,是河南有名的獵師,他父子平生所殺的虎豹,也不在少數了。他們隻知道我沒有殺不了的虎,卻不知道我已殺到了限,不能再殺了。至於這孽障通神與否,在兄弟並不措意。它盡管通神,若在兄弟未曾到限的時候,也隻當它平常的虎一般殺,倒也不愁它能逃出我的掌握。”
這紳士和眾人商議了一會兒,向藍辛石說道:“原來先生有這種為難的情形。先生既已剖述明白了,論理我等本不應該相強,不過我等今日到先生這裏來懇求,是已將所有除害的方法都使盡了。新寧數十萬生靈的性命,唯一之生路,就隻望先生出頭。於今先生又因限滿,無可通融,新寧一縣數十萬生靈,不是從此永無安身之日嗎?先生既抱除暴安良的素誌,這番無論如何,不能不懇求大發慈悲,為全縣數十萬生靈請命。若先生委實不能親自出馬,就得請先生代籌一個除這大害的方法,使我等有所遵從。”
藍辛石道:“除了我親自出馬,若還有驅除之法,也不待諸位前來請求了。我將實話說給諸位聽吧,我的師傅現在離此間不遠,他老人家是修道已經多年的人,未來一年的事,都能了如觀火。日前曾叮囑我,這一個月以內,務須凡事小心謹慎,不可多出外,不可多管閑事,免招無妄之災。我師傅的言語,從來沒有不應驗的,我不敢不聽信。這孽障第一次從陷坑中逃出,我就聽得說了。隔不兩日,又聽說已上了釣,又被它自行咬斷前腳逃跑了。我那時原打算上山,尋它鬥一鬥法力的,奈向我這祖師問卦,祖師不答應。”說時,伸手向堂上安設的神龕一指。
眾紳士看那神龕上,供著一尊倒豎的偶像,這紳士便繼續問道:“先生何以知道祖師不答應呢?祖師不會說話,或者是先生不曾問明白,也未可知。”藍辛石搖頭道:“我每次出獵,是得先向祖師請過示,答應了才去的。講到這次請示,更不比尋常,尋常問卦不準,我存心不敢違拗就是了。這次我問卦之後,當夜就得了一夢,夢見祖師親自降臨,苦著臉向我說道:‘九十九不可忘記。’我在夢中聽了這話不懂,正待上前請示如何解說,誰知一轉眼,已不見他老人家的蹤影了。我驚醒轉來一想,才恍然悟出曾經殺過虎的數目來,正是九十九隻。因此覺得我師傅吩咐我,一月內不可多出外,不可多管閑事,就是為這孽障。這孽障不先不後,正在我殺虎九十九隻的時候出世,已斷了一腳,尚如此凶橫,即此可以見得它在這時出世,不是偶然的事。我既親經師傅、祖師兩次警戒,自然不敢玩忽。”
眾紳士見藍辛石說得這般慎重,不敢再說懇求的話,隻是大家一想起藍辛石不肯出頭,這三腳猛虎的大害,便再沒人能驅除了。以後新寧縣的人畜,將如何安生呢?不由得大家都急得流淚起來。藍辛石生成的俠義性情,平日沒人請求,尚且以驅除害物為事,於今見了眾紳士這種焦急情形,又聽得惡獸傷害生靈到如此地步,心裏著實不忍坐視。低頭躊躇了一會兒,忽抬頭向眾紳士道:“諸位不用著急,且等我再向祖師求情,隻要祖師答應了,我哪怕因此送了性命,為地方多少人除害,也說不得顧慮了。”眾紳士同時立起來,說道:“好極了!我等感恩之至。不但先生向祖師求情,我等更應同向祖師求情,務必求到答應了才罷。”
藍辛石吩咐家裏人焚香點燭,自己將頂上發結抖散,分披在兩邊肩膊上,從神龕內取下兩片竹蔸製成的卦來,跪在神龕下麵,伏地禱祝。眾紳士也都整理衣冠,排班跪在藍辛石身後。
藍辛石禱祝了一會兒,提起竹卦卜下去,眾紳士偷看兩卦,落地都仰,又卜下去,仍和第一次一樣,兩片都仰著落地,連下了七八次,全沒改變卦樣。眾紳士心裏都懷著疑慮,不知道這卦是如何的意思,究竟是答應,還是不答應?隻見藍辛石叩了一個頭起來,悠然歎道:“祖師硬不答應,奈何,奈何!這卦兩片都仰落為陽卦,都俯落為陰卦,一仰一俯為勝卦。從來問卦,得勝卦最好,陰卦次之,陽卦最下。得陰卦而勉強出獵,雖不得獸,可無災禍及身。得陽卦則萬不可動,勉強必災禍立至。本來殺虎不能滿百,滿百必有天殃,便是祖師慈悲,也不能逆天而動。因為有害於己,無益於人,我能拚著性命,將大害除滅,我死可以無恨,所慮就是害不能除,徒招禍患。”
藍辛石剛說到這裏,陡聽得對門山崗之上,震山動穀的一聲虎嘯。眾紳士登時都驚得變了顏色,有嚇得渾身亂抖的。看藍辛石時,隻見他兩道濃眉倒豎,兩眼圓睜得幾乎要忒了出來,凶光四射。古人說“怒發衝冠”,不過是一句形容怒極了的話,一般人的心理,無不以為頭發是軟而無可用力的東西,無論怒到如何地步,斷沒有上指衝冠的可能。誰知竟不是古人過甚的形容詞,藍辛石這時分披在兩邊肩膊上的散發,就果然隨著兩道倒豎的濃眉,一根根挺硬分張起來,仿佛如被狂風砍成這種模樣似的。連兩隻耳朵都和獸類的兩耳一樣,張著風聽那虎嘯。那種威嚴的神態,直使眾紳士看了,比陡然聽得虎嘯還覺得膽寒。
那虎一聲嘯了,緊接著便發出一種哼聲來。那哼聲作怪,連眾紳士立腳的地麵,也像被哼得戰栗不安。藍家養的兩頭獵犬,原在門外的,虎嘯之聲一作,立時嚇得嚲著尾巴,低頭戢耳地朝家裏逃命,八條腿都像是嚇軟了的,不能直立起來行走,隻蹲著身體,匍匐如蛇行。一頭伸著懶腰,睡在堂屋方桌底下的花貓,原是垂眉合眼,眾人在堂屋中吵擾都不作理會的,一聽著那虎的嘯聲,一蹶劣爬起來就待溜跑,還沒跑到一尺遠近,四腿也好像一軟,便就地跌了一跤,跌下去又勉強掙起來,跑兩步又軟得跌下去了。眾紳士本已嚇得發抖了,加以看了這貓、狗害怕的情形,更不由得膽都破了,也恨不得和貓、狗一樣,尋個安全的地方逃避才好。但是已在藍辛石的家裏,還有什麽安全的地方,給他們逃避呢?
正在各自竭力鎮攝,想掩飾驚慌失措的神情。隻見藍辛石一翻身向著神龕拜倒在地,並不禱祝什麽,急匆匆地連叩了幾個頭,跳起身從龕中將偶像取下,解開胸前的衣鈕,把偶像貼胸放著,仍將衣服鈕好。慨然對眾紳士說道:“這孽障欺我太甚!不由我不出頭,與它較量較量。我已發了誓願,除了這孽障之後,我永遠不上山獵一野獸。祖師答應與否,我都不能顧了。請諸位在旁邊看的,替我呐一聲喊,助一助威風。”
紳士問道:“對麵山上雖是虎嘯,然畢竟是不是那隻三條腿的吊睛白額虎,沒人到外麵去看,還不得而知,先生何妨且到門口瞧瞧再說呢?”藍辛石搖頭道:“用不著去瞧,不是三腳虎,怎敢到我對麵山上來。”說著,折身到裏麵房間去了。
沒一會兒,就更換了一種裝束,短衣紮褲,腳套草鞋,胸前高凸,估量是因有偶像在內。頭發尚是披著,左手提著一把雪亮的鋼叉,連柄有五尺多長,右手握一條很長大的羅巾,大踏步走了出來,凜凜如天神下降。後麵還有兩個苗人跟著,一個用肩扛著一把比藍辛石手中略短小些兒的鋼叉,一個肩著一把大砍刀,兩件兵器,也都摩擦得雪亮。眾紳士心想這兩個苗人,扛著這麽重的兵器,行走都像很吃力的樣子,到山上與虎鬥起來,如何能揮舞得動呢?
藍辛石直向門外走去,眾紳士也跟著兩個苗人出來。才走到大門外,向對麵山上一看,果見一隻吊睛白額虎,蹲在山巔上,麵朝藍家望著。前腿僅有左邊的一條,右腿自脛以下沒有了。山巔與藍家大門,相距不過一百步遠近,眾紳士僅聽得虎嘯,尚且嚇得無可奈何了,此時都親眼看見那虎,其視耽耽地蹲在麵前,如何能禁得住心頭的恐怖呢?更如何敢跟隨藍辛石徑上山巔去呢?出門走不到三五步,就趔趄不敢向前了。藍辛石似乎已明白了眾紳士害怕的心理,即回身教兩個苗人立著不動,獨自一個上山去了。
眾紳士昂頭看藍辛石上山,卻不直向那虎走去。原來這山巔並不是尖銳的峰頭,一條山脊甚長,藍辛石向左傾走上,走到離虎約有十來步遠的所在。那虎一扭身軀,就立了起來,伸直了那蛇矛也似的尾巴,往左右嫋動了幾下,前腿往下一屈伏,就顯出要對準藍辛石猛撲過去的神氣。隻見藍辛石將叉柄在山脊上一頓,接著厲聲喝道:“張三,不得無禮,快前來與我比武!”旋說旋將身體緩緩地蹲下,左膀伸直,叉尖對著那虎。
那虎甚是作怪,一聞藍辛石的喝聲,應聲就把那要猛撲過去的姿勢改變了,那條蛇矛也似的尾巴,也隨著嚲了下來,抬頭注視叉尖,好像思索什麽的樣子。好一會兒工夫,突然仰麵一聲大吼,這吼聲一出,憑空從山脊起了一陣狂風,隻刮得山中的沙石飛揚,村上的枝葉紛紛飄墜。狂風正刮得起勁,眼都不能睜的時候,那虎已撲將過來。藍辛石不慌不忙地把叉尖一抖,那虎不曾撲過叉尖,後腳落地,前腳就據在旁邊的一個叉尖上,張開血盆大口,露出銀饞一般的獠牙,一口就要將藍辛石生吞下去的樣子。但是隔著鋼叉,模樣便再來得凶些,也咬藍辛石不著,隻圓睜兩眼,向藍辛石的麵孔望著。藍辛石目不轉睛地仰麵望著虎頭。
兩下與鬥雞相似的對望了一陣,那虎才忽然一合口,就朝藍辛石兩眼噴出唾沫來。藍辛石這時瞪起兩眼,昂頭仰麵,任憑那唾沫著在兩眼之中,和麵孔之上,比鐵沙子還厲害,隻是咬緊牙關,眼睛也不瞬,麵孔也不動,儼然睢陽城上的雷萬春。據知道其中情形的人說,藍辛石若在這時候,或被虎一聲大吼驚得分了神,或因受不起那口唾沫,動了麵孔霎了眼,都要算是藍辛石鬥輸了,性命就斷送在虎口裏了。這一吼、一撲、一噴,便是那虎和藍辛石所鬥的法,這三件法寶嚇不倒藍辛石,此後就輪到藍辛石使法了。
藍辛石當下受過了那一口唾沫,慢條斯理地拿右手的羅巾,在臉上一揩,往腰間納好了羅巾,騰出右手來。這時候就快極了,隻一伸手便搶住了叉柄,再將兩手上下一翻,若是尋常四條腿的虎,前兩腳踏在叉尖上,經這麽一翻,虎的身軀十九被翻倒在地。虎的身軀既被翻倒,叉的中尖正對著虎的咽喉,自沒有不登時了賬的道理。唯是這隻吊睛白額虎,前腿隻有一條,翻過去不甚得力,叉還不曾翻轉,這條腿便已踏不住,落在地下去了。原隻有一條腿,這腿一落地,叉尖與虎即脫離了關係。哪怕藍辛石的氣力再大些,手法更快些,是這麽翻過去不得力,也是枉然。這一下沒將那虎翻倒,照例仍得和第一次一般地再鬥。
藍辛石見一下不曾翻倒,隻得仍把鋼叉豎起來,如前又鬥了一遍,就因那虎隻一條前腿,反占得多少隨宜,叉柄一起,那爪便自然而然地掉落下來。第二次又不曾將虎翻倒,藍辛石已滿頭是汗,情形好像有些慌急。正待又將鋼叉豎起來,作第三次的決鬥,隻見那虎不待鋼叉豎好,一口咬住叉柄,隻將虎頭一揚,那六十斤重的鋼叉,已被拋去數丈開外,跌落在山腳之下,藍辛石隻落得赤手空拳。眾紳士看了都著急異常,唯恐那虎趁藍辛石手中空虛沒有兵器的時候,張牙舞爪撲過去。但是事也奇怪,那虎雖奪了鋼叉,並不乘虛襲擊,就是藍辛石也不因手中鋼叉被奪,便露出驚慌失措的樣子,反比較手中有鋼叉的時候,神氣來得安逸,兩下都似乎休息的模樣。
隻見扛小鋼叉的苗人,扛著小鋼叉向山上跑去。眾紳士以為必是上去幫助藍辛石,與虎決鬥,都替這苗人捏著一把汗。因見他用肩扛著那把小叉,精神都像十分吃力,藍辛石用大一倍的鋼叉,尚且鬥不過那虎,何況這苗人的小鋼叉?隻是見這苗人奔上山巔,並不與那虎打照麵,那虎也不理會有人上山來了。藍辛石回身迎著苗人,伸手就把那小叉提了過去,苗人仍跑下了山。眾紳士才知道,藍辛石早已逆料自己手中的大鋼叉,要被那虎奪去,原來特準備小鋼叉等候補充的。
藍辛石的鋼叉到手,那虎便登時變換了那休息的態度,那鐵槍也似的尾巴,不住地向左右擺動,渾身的斑毛,同時直豎起來,顯得身軀越發粗壯了。又仰麵朝天發一聲大吼。古人說“風從虎,雲從龍”,確是一些兒不虛假的話。本來一點兒風聲沒有的,隻那麽一吼過去,也不知風從何來,但見滿山樹木,搖擺相擦的響聲,如大海中的波濤洶湧。膽量小的人,遇了這種陡然而起的狂風,風中並帶著些腥膻的氣味,沒有不惶恐萬分的。眾紳士作壁上觀,雖相隔得很遠,然那虎一吼之威,也都嚇得戰栗不已,一個個麵無人色。藍辛石卻乘著那狂風陡起之際,神威抖擻,舞動手中鋼叉,又向虎頭刺去。那虎一騰一撲,儼然渾身都有解數。藍辛石的鋼叉,始終刺不到那虎身上,那虎也撲不著藍辛石。
一人一虎來回鬥了數十合,藍辛石一叉刺中了那虎的頸項,那虎順過頭來,一口又將鋼叉咬住了,這一拋比那叉更拋落得遠了。鋼叉一落,人與虎又都變了休息的態度。這個扛大砍刀的苗人,又和送小鋼叉的一樣,送大砍刀上山。藍辛石接過大砍刀,又與那虎開始戰鬥起來。鬥到結果,大砍刀被虎銜著拋落山下去了。
眾紳士看了這情形,一則替藍辛石著急,二則為地方擔憂,都皇皇然不知要怎樣才好,恨不得大家一擁上山,將那虎圍住打死,隻是如何能有這種勇氣呢?正打算招藍辛石下山,暫時不與那虎鬥了,從容商議驅除之策。隻見藍辛石在山巔上禹步作法,一會兒雙手據地,兩腳朝天倒豎起來。說也奇怪,藍辛石手舞數十斤的鋼叉、大砍刀,與那虎奮鬥的時候,那虎一些不畏懼,卒將叉刀都奪了去;而此時藍辛石一倒豎在地,那虎反現出畏葸退縮的樣子,決鬥時威武的神氣,一點也沒有了。幾次回身現出要逃跑的模樣,不知因甚緣故,回身才走幾步,就仿佛有什麽東西在暗中堵截了的一般,又俯首貼耳地走了回來。這方麵走不去,又向那方麵走,也隻走得幾步,就退了回來。四方都走遍了,那虎就如冬天在冰雪之中,耐不住那寒威的一樣,抖瑟瑟地立了一會兒,三條腿漸漸軟了下去,伏在地下不動了。藍辛石才一個筋鬥翻了過來,在那虎身上,從頭至尾仔細端詳了一會兒。走到一棵鬆樹下,伸手摘了一根二尺長的鬆枝,在虎背上打了兩下,和趕牛羊一般地趕得立起來,一顛一聳地走下山。
那虎在未經藍辛石用法力降服以前,雖是三條腿走路,反比尋常四條腿的虎,還要走得快些,並一些兒看不出是斷了一條腿的。此時一經藍辛石法力的壓服,那腿就仿佛才斷不久,負痛不能行走的,一瘸一跛。眾紳士看了,好不高興,兩個苗人也歡欣鼓舞地迎上去。藍辛石將虎趕到山腳下,交給兩個苗人說道:“趁它此刻正被我的法力製住了,從速將它的皮剝下來,過了時,又得費事了。”兩個苗人聽了,一齊動手,也和屠夫捉豬的一樣,一個揪住虎的兩耳,一個扭住虎的尾巴,將虎撳翻在地,就從腰間拔出解腕尖刀來,從虎口的下頷起,一刀劈到肛門,把虎肚皮劈了一條裂縫,實施剝皮的手段。
藍辛石因通身衣褲都汗透了,祖師的偶像還在胸前,急忙回家安放了祖師的像,更換了一套衣服。因許多紳士尚在門外,不曾作別回去,不能不出外應酬,又惦記那虎的皮,不知已剝下來了沒有,遂回身走了出來。眾紳士這才一齊上前,向藍辛石道賀道謝,藍辛石說道:“這回的事,全仗祖師的威力,與諸位先生的鴻福,方能將這孽障克服下來。祖師原不許我去的,就是我自己,也委實不願意滿額。無奈這孽障竟是有意與我為難,居然敢到我對麵山上來長嘯大吼。我若再不出去,說不定這孽障就要找上我的門來。我一時憤不可遏,不暇問祖師許與不許,唯有一麵請祖師同行,一麵心中發下誓願,但能仗祖師的威力,除了這孽障,從此永遠不再殺虎,雖在狹路相逢,亦隻有避讓;如起絲毫殺虎的念,即死於虎口。隻是我雖發了這個誓願,上山與這孽障比並起來,祖師仍不肯附體,所以三次都被這孽障將刀叉奪過去了。我在這時候,已危急到了萬分。心想祖師附我的體已十多年了,為什麽忽然在這緊要的時候,使我為難呢?大約是不相信我的誓願,真能此後與虎狹路相逢,不起殺念。因為我生性不能與毒蛇猛獸相見,見麵便如仇讎,不殲滅不痛快。十多年來的習慣,又是遇害必除,一時未必果能變易舊性。隻得重新默禱祖師,但能仗祖師威力,除了這孽障,我情願從此成為廢人,永遠不能殺虎。發了這個大願,祖師才肯附我的體了。我其所以披發倒豎起來,便是祖師的法身出現,任憑這孽障的神通再大些,見了祖師的法身,也不由它不貼伏了。”
藍辛石在說這些話的時候,所立的地位,離虎不遠。那兩個苗人已將虎皮剝下了一半,因聽藍辛石說話聽出了神,忘記用力將虎按住,以為皮且剝了一半,也用不著再提防逃跑了。誰知那虎乘兩個苗人不在意的當兒,一蹶劣跳了起來,對準藍辛石狠命一撲。藍辛石正在說話,也沒提防有此一著,猛然見一團黑影,從側麵朝自己撲來,哪裏來得及避讓呢?隻連忙振左臂一揮,也對準黑影迎上去,失口一聲“哎呀”沒叫出,那虎已被藍辛石一臂膀,揮撲一丈開外,跌下來又死了。不過藍辛石這條臂膊,也同時如受了刀劈,嚲下來血流不止,連同衣袖被虎爪抓破了一道尺來長的裂口,已傷了筋絡,從此使不動鋼叉了。好在藍辛石業已發願成廢人,並不懊喪,送眾紳士去後,即收拾起刀叉,不再入山打獵,一心跟著他師傅方紹德修煉。
這日正是八月十四,藍辛石正自在家研練法術,忽聽得有人在門外高聲喊道:“二師弟在家麽?”藍辛石知道是大師兄盧瑞來了。這盧瑞是個什麽人呢?就是柳遲被困在荒山之中,聽得與周季容談話的那個壯士。看官們大約也還記得,那時盧瑞與周季容所談的,是關於盧瑞本人犯了色戒,決心伏罪自殺的事。盧瑞犯戒的端末,已在盧瑞口中述了一個大概,至於盧瑞的出身履曆,因與本書有些關係,隻得趁這時候紀述一番。
盧瑞是江西吉安府人,盧家世代經商,到盧瑞生長十一二歲的時候,他父親的年紀,已有五十多歲了。因曆代經商的貯積,已將近百萬的產業,在各省開設的商行字號,雖仍繼續營業,不曾收歇。然他父親以年老不欲過於操勞,各處的店務,都完全委托夥友,自己就住在吉安府家中,安享清閑日月。盧家住的地方,地名就叫作盧家堡,因是居住年久的緣故,盧家的人口又多,房屋又大,所以地方人都順口叫為盧家堡。
盧瑞的父親名敦甫,是一個膽量極小、心計極工的人,自五十歲以後,雖然終年閑住在家中安享,然對於各處所開設商行字號的盈虧消長,以及各夥友的賢奸勤惰,皆能了然於心,絲毫不能在他跟前掉槍花,使手段;因此盧家的家業,月不同月、年不同年地繼長增高。各處商行字號每年盈餘下來的金銀,都歸總在盧家堡一處。盧敦甫恐怕金銀存積得太多,容易惹得盜賊的眼睛發紅。
吉安一府的富商最多,尋常富商收藏銀兩的方法,普通都是在家裏深奧的房中,掏掘一個土坑,將所有的銀子,用大鍋爐熔化成汁,傾入土坑之內,使成一個大塊。下次熔了,仍向坑裏加上去。加到不能加了,就在旁邊又掘一坑。那時是承平之世,為人一生到老不見有刀兵之禍,銀兩是這麽藏著,水也推不去,火也燒不去,竊賊不待說奈何不得,便是有明火執仗的強盜,明知銀坑的所在,像這般山丘也似的銀塊,倉促之間,又有何方法能移到別處去呢?因此一般大富商,皆以此為藏銀最妥當的方法。盧敦甫存積的銀兩一多,也就仿效這種方法,收藏起來。但是像這般收藏最妥當的,僅有銀兩,銀兩以外的貴重東西,便不能照這種辦法。盧敦甫為防範盜賊起見,在住宅周圍,挑了一道護莊河,就將挑河的泥沙,築成一座土城,出入均由一道木橋。橋頭有鐵柵門,柵門旁有一所小房屋,用了兩個壯健漢子看守。房屋的牆壁,也建造得十分堅固,決不是一般竊賊所能挖掘得通的。是這麽防閑設備,盧敦甫還嫌不穩固。尋常富商之家,照例都請了會武藝的人,常川住在家中保鏢的。盧家曆世豪富,這種保鏢的武士,也曆世豢養了不少。傳到盧敦甫手裏,專一注重防範盜賊的方法,就覺得家中曆來豢養的武士,多沒有驚人的本領,想再聘請一個武藝最高強的,使遠近盜賊聞風膽怯,不敢來盧家堡嚐試。
大凡豪富之家,越是注意防範盜賊,盜賊越是爭先恐後地轉他的念頭。盧家堡在未經盧敦甫有這種設備以前,每年總有幾次盜賊來光顧的事。保鏢的武士,因有一次將賊捉住了一個,送到縣衙裏辦了。在逃的賊,便銜恨那個動手捉拿的武士,不到兩個月,竟想方設計,把那個武士謀害死了,替那被捉的賊夥報仇。有此一來,其餘的武士,自後遇了盜賊前來光顧,多是有意裝聾作啞,等賊人略得了些東西到手,才大呼小叫地把賊人嚇跑,不敢認真和盜賊為難作對了。盧敦甫就為這些情形氣憤不過,而家業又更加富足了,所以不能不如此認真防閑。
那時江西有一個唱大花臉的戲子姓胡,因身材生得異常高大,認識他的人,都稱他為“胡大個子”。這胡大個子從小練得一身驚人出眾的武藝,年紀才十八歲,便隨著戲班到湖南唱戲。那戲班裏麵撫州人居多,撫州人的口音,有幾個字從來咬不像京音。唱起戲來,遇了那幾個咬不像的字,仍是用撫州的口音說出,在台下看戲的聽了,總是齊聲喝倒彩。江西戲班在湖南受這種倒彩,也實在受得太多了,然沒有方法對付,隻得忍氣吞聲。胡大個子這戲班到湖南來,也受了幾次這種倒彩,胡大個子年輕氣性大,又仗著會些武藝,哪裏忍耐得住?湊巧那個戲班裏的角色,會武藝的共有十多個,其餘的雖不會武藝,然是唱戲出身的人,手腳究竟比尋常人便捷些。胡大個子一人被倒彩喝得忍耐不住,就用言語激動全班的人,主張將所有看戲的人毒打一頓,以泄胸中積憤。有了十多個會武藝的在一塊,有什麽禍撞不出呢?
那次唱戲的地點,在湘潭城隍廟,全班戲子都暗中準備停當了,出台故意唱出撫州口音來。看戲的如何想得到戲子已安排報複的手段,照例一聲倒彩喝出來。這一聲倒彩才出口,台上的鑼頓時停了,裝戲的各人掣出兵器在下,也是齊發一聲吼,一個個從台上跳下來,各舞手中兵器,向人叢中殺去。看戲的一則沒有防備,二則老弱小孩居多,少壯的也多不會武藝,哪裏是這班戲子的對手?真是斬瓜截菜一般的,隻殺得滿廟的人,抱頭亂竄,廟門早被班裏的人關閉下鎖了,逃也逃不出去。不須片刻工夫,死的死,傷的傷,所剩不過十之三四了。幸虧戲子停鑼動手的時候,有立在廟門口的人,見機得早,抽身逃出了幾個,往四處大喊救命。鬧得湘潭一縣的人,都和發了狂的一般,奔到城隍廟來救人。
城隍廟的廟門,有四寸多厚,用鐵皮包裹了的,堅固非常,裏麵的門閂更粗壯,加上了鎖,外麵的人想衝破進來,委實不是一件容易辦的事。並且聞風奔到城隍廟來的人,手中沒帶兵器的居大半,就是帶了兵器,也不過是單刀、鐵尺之類,怎能衝破這城門也似的廟門呢?因此奔來救人的人雖多,隻是都擁在廟門外,望著廟門著急。分明聽得廟裏殺得鬼哭神號,無法進廟援救。有些年輕力壯的,扛起街石來,對準廟門亂撞,無奈那門太厚太牢了,撞了好大一會兒撞不破。虧得驚動了一個姓鄧的好漢,奮勇跑到城隍廟來,大聲叫眾人讓開,將廟門兩旁安設的兩個大石獅子,一手挽住一個,立在廟門中間,左一下,右一下,朝廟門碰去。不過三五下,就把門鬥碰破了,廟外的人,就此一擁衝進去了。看了廟裏眾人死傷狼藉的情形,沒一個不雙眼發紅,拚命與那些戲子廝殺。這一來激動了公憤,滿城的湘潭人,抓著江西人便殺,清朝二百六十多年第一件械鬥最烈,而又最沒來由的,便是這件案。為這件案,也不知參革了多少有關係的官員。這案倡首釀成的人,就是這胡大個子。胡大個子這次殺人極多,自己居然一點兒沒受損傷,乘著紛亂的時候,逃離了險地。他那一班的戲子,安然逃出來的,隻有他一人。
他逃回江西後,仍以唱戲為業,武藝也更練得高強了。江湖上會把式的人,多有聞名拜訪他的,知趣的多不敢與他較量,不知趣的動手無不被他打得大敗。唱戲唱到四十歲,不知何故,忽然啞了嗓子,不能上台了。有一個吉安的富商,仰慕他的威名,就禮聘到他家裏保鏢。有了他那麽大的聲名,果然嚇得一班盜賊不敢妄動欲念。盧敦甫的家財,漸漸要成為吉安一府的首富了,久聞胡大個子的名,便托人暗地向胡大個子說,願意加倍出錢,請胡大個子到盧家來。胡大個子眼睛隻認的是錢,有什麽不可?遂托故辭了老東家,變成盧家堡的鏢師了。
那時盧瑞的年紀,正是十二歲,延了先生在家裏讀書。盧瑞讀書聰悟絕頂,然極不喜用功,成日成夜地隻歡喜和一班保家的武士,在一塊兒使槍弄棒。自胡大個子進門後,便一心要跟著胡大個子練武藝。盧敦甫愛子情切,並且富家子弟,能學會些武藝,自然很好,遂教盧瑞上半日讀書,下半日從胡大個子學武,夜間也和胡大個子做一間房睡覺,以便早晚練習。
這日正是八月十四夜間,胡大個子教盧瑞練了一會兒拳腳,很疲乏地睡了。約莫睡到三更時候,蒙矓中忽覺有人揭動帳門。替富商保鏢的人,自是隨時隨地都很警覺,提防有人暗算。胡大個子才覺得帳門一動,立刻一翻身坐起來,順勢一腿就往帳門外掃去,並沒掃著什麽,卻聽得房中有冷笑的聲音。胡大個子一聽到這冷笑之聲,哪敢怠慢,他夜間從來擁著一把單刀同睡的,這時已綽刀在手,一手將帳門撩起,待躥下床來。
不知房中究是何人冷笑,且待下回再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