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盧家堡奇俠搶門生
提督衙群雄爭隊長
話說胡大個子正待躥下床來,忽聽得冷笑的那人說道:“久仰大名,原來是好一個大飯桶!請從容下來,不要嚇壞了你的小徒弟。”胡大個子聽了,不覺怔了一怔,暗想這東西半夜到我房間裏來,被我覺察了,還能是這麽從容說笑,可見他的膽量不小。他若沒有可恃的本領,決無如此大膽。我這房間裏,豈是半夜三更,外人好隨意進來的?被我一刀砍死了,冤也無處申訴。這東西來得如此從容,我倒不可輕視他。五十年的威名,不要一日壞在他手裏才好。胡大個子心裏這般著想,兩眼就撩開的帳縫,向房中一看。清秋明月射進窗來,照耀得房中透亮,隻見房中立著一個遍身穿白的人,身材不大,是一個瘦而長的體格,頭上戴的也是一頂白色頭巾,雖看不清麵貌美惡,然就神情氣概看去,可以看得出是個中年以上的人物。雙手空空,好像沒操著兵器,裝束也不是夜行人模樣。
胡大個子見不是綠林中夜行人打扮,不由得自己寬慰自己,心裏略安了一點兒,便不存心畏懼了。一麵踴身下床,隨即立了個等待廝殺的架勢,一麵朝著那白衣人喝道:“你是什麽人?半夜三更闖進我房間裏來,有什麽事故?快說,快說!言語支吾,就休怪我魯莽。”說時,將手中刀緊了一緊,隻等白衣人回答,一言不合,就要殺將過去的模樣。
那白衣人並不回答,隻斜著兩眼望著胡大個子冷笑,瞧不起胡大個子的情神,完全在這冷笑上麵表現出來了。胡大個子無端遭人這樣白眼,恨不得立時動手,一刀將這廝劈死。隻是胡大個子的年紀,已有五十多歲了,對於江湖上綠林中情形,很有些兒閱曆。知道世間有能耐的人很多,稍不謹慎,胡亂和人動手,說不定頃刻之間,就弄得身敗名裂。暗忖這盧家堡不比尋常莊院,四圍護莊河有兩三丈寬,一丈多深,河這邊又有一丈多高的土城包圍了,非有大本領的人,休想在半夜偷進裏麵來。並且夜行人照例是穿黑衣,為的黑色在夜間,使人不容易看見。這廝卻渾身著白,不是有意給人好辨認嗎?若沒有驚人的本領,怎敢是這麽行徑?
胡大個子如此一著想,不知不覺地氣就餒了許多,見白衣人隻冷笑不作聲,便接著說道:“你再不回答,我就要對不起你了。你可知道,我在這裏是幹什麽事的?不是我歡喜得罪江湖朋友,與江湖朋友作對,古人說得好‘食人之祿,忠人之事’,我胡大個子於今既吃了盧家堡這碗護院的飯,一概由不得我自己作主。”胡大個子說這話的用意,是恐怕來人不知道他是久享盛名的胡大個子,於今已改受了盧家堡的聘,所以特地表白出來。
隻見白衣人緩緩地將頭點了兩下說道:“你不這麽表白倒也罷了,你一提起‘胡大個子’這四個字,我就不由得有些冒火。不過我和你也沒有私仇,此時哪有工夫與你計較!明人不說暗話,我此來是為向你借盤纏的,並不要多,趕緊拿出一千兩銀子來。我還有要緊的事去,不可耽擱了我的時刻。”胡大個子聽了不由得有些冒火的話,簡直摸不著頭腦。接著聽得硬說要借一千兩銀子,一時更不知要怎生回答才好,又暗自尋思道:“這東西的本領,我十九敵他不過。不給他銀子,自免不了與他動手,動手被他打輸,銀子還是得拿給他,我五十年的威名,又從此喪盡了。不動手就拿銀子給他吧,我自己不但拿不出這多的銀子,就是拿得出,也沒有當鏢師的暗中賠銀的道理。待向東家那裏去取吧,我是得薪俸在這裏替他家保鏢的,這種話如何好說出我的口來。”
胡大個子正在如此躊躇不決,白衣人已連聲催促道:“快拿,快拿!這有什麽遲疑,我不能顧你願意不願意。你願意,爽利些如數拿出來,免我勞神費力,果然是好;你就不願意,我也非從你身上拿一千兩銀子,決不離開這盧家堡。”
胡大個子聽了這般聲口,益發不敢用硬功夫對付了。隻得把單刀放下來,雙手向白衣人抱拳說道:“我雖沒有眼力,然看了你老哥的氣概行為,也知道你老哥是個夠朋友的好漢。一千兩銀子算不了什麽事,請坐下來談一談吧。”旋說旋端一張椅子讓坐。
白衣人一麵就坐,一麵說道:“一千兩銀子自然算不了什麽事,就去拿來給我好走路。”胡大個子側著身子坐下來,賠笑說道:“我很願意拿一千兩銀子,結交老哥這麽一個朋友。請問老哥尊姓大名,貴處是哪一省?”白衣人聽了,現出不耐煩的神氣說道:“我一不和你攀親,二不與你結義,要你請教我的姓名住處幹什麽?你願意拿一千兩銀子,快拿出來就完事,少囉嗦為妙。”
胡大個子好不著急,隻得仍賠著笑臉說道:“我願意是極願意,無奈我在這裏的薪俸,隻有三十兩銀子一月。一年多積下來的,總共不過四百來兩銀子。可否求老哥通融一點,將就些拿去使用麽?”白衣人哼了一聲道,“誰和你做買賣爭論價目似的,要多還少,一千兩少一錢一厘也不行。你替人看家,一年才積下這一點兒銀兩,就孝敬我使用了,也不痛快。你去向你東家說罷,少了是不行的。”
胡大個子隻急得搔耳撓腮,半晌又對白衣人作了個揖道:“望老哥體諒我,既吃了東家這碗護院的飯,每月受東家的薪俸,這種話,委實有些不好意思向東家開口。”白衣人不待胡大個子說了,即將兩眉一豎,厲聲說道:“廢話少說些!不教你去向東家開口,吉安一府少了富家,取不出一千兩銀子嗎?我為什麽巴巴地跑到這裏來,你是識時務的,便不要囉嗦惹我生氣。”胡大個子至此已知道軟求是絕望了,隻得垂頭喪氣地起身,到裏麵敲盧敦甫的門。
此時盧敦甫已深入睡鄉了,被胡大個子叫了起來,問什麽事。胡大個子吞吐了一會兒,才說道:“今夜落了強人的圈套了,我一則為保全東家的財產,二則為保全小東家的性命,不能不忍氣吞聲,來找東家商量。此刻來了一個江洋大盜,本領大概比我差不了好多,剛才乘我正睡著的時候,悄悄偷進我的房間,先將小東家挾在脅下,待要把我刺殺。虧我機警,帳門一動,我就醒了轉來。本當使出些手段來,給點兒厲害他看,一看小東家在他脅下,投鼠忌器,嚇得我不敢動手。隻好暫時用軟功夫對他說道:‘朋友,若是一時短少了路費,不妨向兄弟明說。兄弟是個歡喜結交的人,銀錢最不吝惜。何必把我的徒弟挾在脅下,使他小孩子受驚嚇呢?放下來好好地商量吧。’叵耐那廝知道論本領敵不過我,原是有意挾著小東家在脅下,使我不敢動手殺他。我一動手,他必先下手將小東家置於死地,如何肯容易放下來呢?他說:‘要我把你的徒弟放下來使得,我是短少了一千兩銀子的盤纏,你隻如數拿出來,我便將你的徒弟還你。你若使強,有本領隻管使出來。不過徒弟在我脅下,我不和你動手沒要緊,一動起手來,我不能使勁,使勁把你的徒弟挾死了,你卻不可怨我。’這時小東家已被挾得在那廝脅下叫痛,我一想不好,那廝是個江洋大盜,殺死個把人不算事。等到小東家有了差錯,我便將那廝砍成肉醬,也不能抵償小東家的命。並且這種江洋大盜,不來則已,來便不止一人。為一千兩銀子,認真得罪他們,使東家永遠提心吊膽的防備。就令他不將小東家挾在脅下,我也不想過於認真,給東家惹禍。所以忍著氣來找東家商量,看東家的意思怎麽樣,好在一千兩銀子不是大數目。”
盧敦甫聽說自己兒子被江洋大盜挾在脅下,自不免心中慌急起來,連忙說道:“銀子事小,隻要他不損傷我的兒子。請你快去和他說,我就帶人搬一千兩銀子出來給他。”胡大個子道:“東家萬不可去見他的麵,銀子我自己拿去給他便了。我隻等他把小東家放下來,仍得跟他見個高下。”盧敦甫連連搖手道:“使不得,使不得!一千兩銀子既經給他了,還見什麽高下。”胡大個子說要見個高下,原不過是一句要麵子的話。盧敦甫這麽一說,反覺得麵上更難為情了。盧敦甫打開銀櫃,搬出一千兩銀子來,胡大個子將銀子做一包捆了,打起來往外便走。
盧敦甫雖經胡大個子叮囑,萬不可與那強盜見麵,然聽說自己兒子被挾在強盜脅下,怎麽忍得住不去看個究竟呢。胡大個子扛著銀子在前麵走,盧敦甫便悄悄地跟在背後。胡大個子一時心裏又憤怒又慚愧,也不覺得有盧敦甫在背後跟著。走到自己房裏一看,那個穿白衣的人已不見了。清明如水的月色,仍從窗口射入房中,照映得與白晝無異。胡大個子不由得詫異起來,扛著銀子立在房中間,四周望了一會兒,不見一些兒蹤影,一些兒動靜。隻得且把銀包放下來,撩開帳門向**一看,不禁大吃一驚!原來睡在**的小東家,也跟著那白衣人不知去向了。當時心中慌急起來,連忙彎腰在床底下尋覓,見床底下也是空空的。這才自言自語地說道:“難道那狗強盜,真個把我的徒弟偷去了嗎?”
胡大個子這句話才說出口,猛聽得背後一聲“哎喲!不得了,我的兒子呀”地哭起來。胡大個子沒想到盧敦甫在背後,哭聲突如其來,又受了一驚非同小可。吃驚後,知道是盧敦甫了,心中更著急。在盧敦甫跟前掩飾搗鬼的話,被剛才無意中露出的言語證明虛假了。然心裏著急,盡管著急,表麵仍得竭力鎮定著,隻得安慰盧敦甫道:“東家不要悲哀,大約是因我到裏麵取銀子,耽擱的時間略久了些兒,那狗強盜起了疑心,以為我是安排捉拿他,不敢停留,所以挾住小東家就走。不要緊,那狗強盜既下這種毒手,給我過不去,我也顧不得與江湖上人傷和氣了,我立刻去追趕那狗強盜,拚著我一條老命,也得把小東家奪回。奪不回時,我也無顏麵在這吉安做人了。”說罷,緊了緊褲帶,腳上套了一雙行走輕便的草鞋,用青絹裹了頭。
盧敦甫見胡大個子說追趕,又不急追趕出去,痛子心切,隻急得跺腳催促道:“還不趁他跑得不遠,趕緊追上去奪回來。萬一我的兒子被強盜挾死了,我隻問你要命。”這話說得胡大個子滿麵羞慚。半晌惱羞成怒,提起單刀來說道:“東家不要這麽說,我為什麽要替你兒子償命?你是請我來保家的,不是請我來看守你兒子的。強盜來你家搶劫銀錢去了,你要我賠償,情理倒還說得過去。於今你家的銀錢,分文不曾被強盜搶去,單搶去了你的兒子。你隻能求我幫忙去追,追得回更好,萬一追不回,也是你兒命該如此,不與我相幹。”
盧敦甫見胡大個子發怒,自悔出言魯莽,心想有胡大個子追上去,兒子倒有回來的希望。若和胡大個子弄翻了臉,真個不竭力去追,不是眼見得自己兒子,永遠落到強盜手裏,沒有見麵的日子了嗎?隻得勉強按捺住性子,向胡大個子作揖賠話道:“師傅不可見怪,我是一時痛子心切,口不擇言,千萬求師傅原恕。師傅能替我出力,將我兒子追回來,我感激師傅,無以為報,就拿這一千兩銀子送給師傅,作為酬勞的意思。”
胡大個子還沒回話,即聽得房簷上有人說道:“盧敦甫不要著急,我不是強盜,是特來收你兒子去做徒弟,教他練習能為的。練成了便送他回來,使你父子團圓。胡大個子這種草包鏢師,花錢聘在家裏太冤枉,請他滾蛋吧!”胡大個子一聽這話,真是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也不回答什麽,舞動手中單刀,直奔窗口,聳身一躍,待躥上房簷。雙腳才離地,便聽得房簷上咳了一聲嗽,咳出一口痰來,仿佛是朝著胡大個子一唾。胡大個子正躥出窗口,身到半空,跟著唾痰的聲音,一句“哎呀”沒完全叫出,就一個倒栽蔥跌下來。“鐺啷啷”單刀拋到一丈多遠的階石上,胡大個子跌倒在窗外院落裏,還是“哎呀”“哎呀”地叫痛,屋簷上一路哈哈笑著去了。
盧敦甫雖十二分的驚慌害怕,然因自己是一家之主,責無旁貸。又為心痛兒子,反把自己的危險看得輕了,連忙趕出院落來看,隻見胡大個子在地下打滾。走近前看時,胡大個子口中淌出許多鮮血,果見一口凝痰,正著在胡大個子的臉上。胡大個子一開口,就吐出幾顆牙齒來,連連地搖頭說道:“好厲害,好厲害!世間有這種凶惡的強盜,我的本領也委實夠不上當鏢師,用不著他教你請我滾蛋。”
盧敦甫見胡大個子著唾沫的這邊臉上,看看腫得和瓜瓢一樣,勉強掙紮起來,用雙手將腫臉捧著,心裏倒有覺得不忍,忙用好言安慰道:“師傅不要這麽說,這人剛才在房簷上說不是強盜,話雖是由他自己說的,然照情形看起來,也實在不像是強盜的舉動。若真是強盜,舍間有的是金珠寶物,憑他的能為,什麽東西取不去?我兒子值得多少錢,他巴巴地來劫去,有何用處?如果是強盜有這種本領,將師傅打傷,劫了我的金珠寶物去了,師傅便可以說不夠當鏢師的話。如今打傷師傅的,既不是強盜,古話說得好:‘強中更有強中手’,世間沒有個真能打盡天下無敵手的人,便沒有個能誇大話當鏢師不被人打傷的人。舍間聘師傅是為保護銀錢,隻要銀錢沒被強人劫去,師傅就算盡了鏢師的職務了。”
盧敦甫的這類話,原是於無可安慰之中,尋出這些話來安慰。然在胡大個子聽了,忽然想起剛才回答盧敦甫要他償命的話來。這話一句句針鋒相對,簡直是拿他的拳頭,打他的嘴,心中更是覺得難受了,哪裏還有顏麵在盧家堡當護院鏢師呢?一時半刻都停留不下,當下也不再說什麽,捧著腫臉回房,連夜拾奪了行李,不待天明就去向盧敦甫辭職。
盧敦甫雖親耳聽得那白衣人說,並不是強盜,是特來收他兒子去做徒弟的,將來本領練成了功,便可使他父子團圓。但是自己親生的兒子,如何舍得給一個不知姓名籍貫的人,搶去做徒弟呢?並且有產業的人,對於承襲產業的兒子,特別看得比尋常人家不同。尋常人家多希望兒子成立,巴不得練成很好的本領,好創家立業,耀祖光宗。豪富人家便沒有這種思想,隻要是一個兒子,盡管文不能提筆,武不能提刀,凡百技藝,一無所長,是絕不要緊的。盧敦甫教兒子從胡大個子學習武藝,夜間陪胡大個子同睡,並不是存心要兒子練成如何高強的本領。不過恐怕兒子的體格不強,不得永年,練習些武藝,一則可以強壯身體,二則外麵傳出些會武藝的聲名,可以使盜賊存些兒畏懼的心思,不敢輕易轉盧家堡的念頭。誰知因陪胡大個子同睡,倒弄出這種禍事來,回房後越想越難過。
正在悲傷的時候,胡大個子進來辭職,見盧敦甫滿麵的淚痕,隻得說道:“今夜的事,自是我對不起東家,我也知道東家心裏,必是很難過的。但是我心裏的難過,也和東家一樣。我受東家的薪俸,充當護院的鏢師,就在我睡的家裏,鬧出這種亂子來,無麵目見人還在其次;承東家不棄,將小東家托我教練武藝,我教得好好的徒弟,竟被人當我麵奪了去,我不能要回來,這未免太使我過不去了。據那廝說,不是強盜,是特來收小東家去做徒弟的。我想那廝有本領要傳徒弟,豈愁沒有徒弟可收?就算他歡喜小東家資質好,這樣好資質的徒弟,不容易得著,他也應該知道,東家不是不肯教小東家練習武藝的人,我更不是定要霸占小東家做徒弟的人,何妨在白天裏,堂堂皇皇地來見東家,要小東家拜他做師傅呢?是這麽黑夜乘人不備,強搶徒弟的事,也實在太稀罕了!我鏢師可以不當,徒弟也可以不教,唯有這口氣卻不能不出。我於今辭別東家出去,就從今日中秋節起,出門訪查小東家的下落,看那廝劫到什麽地方,傳授些什麽本領?不查一個確實的下落,便死在異鄉異地,也不回吉安府來。”
盧敦甫聽得這般說,即對胡大個子作了一個揖道:“師傅肯這麽替我出力,能使我父子團圓,我自願將那一千兩銀子,送給師傅,作為酬勞。”胡大個子因受了白衣人這種奇辱,自料此項消息不久必傳遍吉安,本人為體麵計,自後萬不能在吉安混下去。好在胡大個子在吉安並無產業,已打算從此離開吉安,所以見盧敦甫悲傷流淚,就順口說出這番誠懇的話來,以為盧敦甫見他替自己去尋回兒子,必送他些盤纏旅費。誰知盧敦甫要等到他父子團圓後,才肯拿那一千兩銀子作酬勞,盤纏旅費的話,一個字也不提起,隻落得一個不值錢的揖。胡大個子也知道盧敦甫平日鄙吝得厲害,隻得自挑行李,退出盧家堡。
胡大個子雖是從此離開了吉安,然因十四夜受了白衣人的創,自後見了凡是穿白衣的人,就不由得心驚膽怯,哪裏有這勇氣,敢去找白衣人,探訪小東家的下落呢?隻是他這小東家,究竟被什麽人劫去了呢?白衣人究竟是誰,為什麽收徒弟是這樣的收法?這樣說起來,來源極長。看官們不待在下交代,大約也知道他這小東家被劫的事,不但關係呂宣良與柳遲,明年八月十五日子時,在嶽麓山雲麓宮門外之約,並是這部《奇俠傳》的前後一個開合大關鍵,必不厭在下麻煩,許可在下從頭敘述。要從頭敘述這樁事,就得從清代中興名將鮑春庭的一員部將寫起。
鮑春庭有八個最勇敢善戰的部將,第一個姓孫名開華,就是民國元年做過福建都督孫道仁的父親。這孫開華當年輕的時候,原是一個賭博無賴的青皮,親兄弟三個,都是一般的無賴性格。地方上的遠近鄰居,沒有一個不望著他兄弟的背影,就害怕得奔逃躲避的。孫開華的父親死得早,母親雖甚賢德,卻因家計貧寒,不能教三個兒子讀書,也不能送三個兒子學一項手藝。為的是三個兒子都生成難馴的野性,鄉下做手藝人,誰也不肯收他們做徒弟。隻得勒令他兄弟三人,每日打多少柴,撈多少魚,作為家中生計。
孫開華水性獨好,能在水上行走,隻腰以下浸在水中,腰以上完全露在水麵,能頭頂一大袋米,走過一兩裏路的河麵,水不浸過胸膛,米袋上不沾半點水痕。他有這般好的水性,所以他母親教他每日出外撈魚。撈魚變賣了錢,十有九送到賭博裏麵去了,隻有一成回家養娘。他不但水性獨好,氣力更是極大,也沒從教師練過武藝,尋常二三十個蠻漢,在他惱怒的時候,沒人敢近他的身。講到他的性情舉止,竟和《水滸傳》上的李鐵牛一樣,本領卻比李鐵牛還多一樁會水。
他二十幾歲的時候,他母親死了,家中一文餘蓄沒有。三兄弟商量,二人推他去舅父家報喪,並告借些銀兩,好安葬母親。他不能推諉,隻好跑到舅父家中,對他舅父叩頭號哭,報告如此長短。他舅父自然顧念兄妹之情,當即拿了十兩銀子給他,教他先歸家準備葬事,自己隨後就來。他拿了那十兩銀子,一路回來,無意中遇了幾個平日同賭錢的賭友,不知如何知道他身上有十兩銀子,生拉活扯地拖他去賭。他一時賭興發作,便轉念一想,這十兩銀子辦我母親的葬事,也太不夠了。莫不是我母親有靈,教我在賭博場多贏個幾十兩銀子,好回家熱熱鬧鬧地辦一番喪事,替我母親風光風光?這樣念頭一轉,即時隻覺得有利,不覺得有害。一麵心中默禱他母親在天之靈,保佑他多贏些銀兩,一麵跟著那幾個賭友,同進賭場。但是他默禱盡管默禱,靈驗卻一點沒有,反比平時輸得痛快些,一注也不曾贏過。十兩銀子已輸得幹幹淨淨,毫厘不剩。孫開華到這時才著急起來,向同賭的借錢,想再賭幾下撈本。同賭的都素來知他是有借無還的,誰肯借給他呢?他氣極了打算行強,將輸去銀兩搶回來,又自覺得理虧,沒這勇氣。
賭博場中的規矩,輸了錢不能再賭的人,連看都不許看的。因為要賭的人多,不賭的把地位占了,要賭的便沒地方下注,照例由開設賭場的人,在場上照料,誰的手上賭空了,就請誰下場。孫開華既借不著錢撈本,便沒有在賭場中留戀的資格了,垂頭喪氣地走回家,不能隱瞞哥哥弟弟。他哥哥弟弟也都是好賭如命的人,不能責備他埋怨他,隻得三人商量:“舅父快要來了,沒有錢買辦衣衾、棺木,這事怎麽了?”
虧得孫開華有主意,主張趁舅父還不曾來的時候,趕緊將母親的屍首,用蘆席包裹了,胡亂揀一塊地方,掘一個窟窿埋了,急忙做起墳塋來。舅父來時,見已經埋了,必不追究棺木、衣衾的事,就可以模糊過去了。他哥哥弟弟也都以為然,依照他的主張,三人慌急慌忙地將母親埋了。果然,掩埋停當後,他舅父才來,見屋中並沒停放靈柩,動問方知道已經葬了。
他舅父懂得些堪輿之術,帶了個羅盤來,教三人引他到墳上去看。三人都誠惶誠恐的,生怕舅父盤問裝殮時的情形。他舅父到墳上一看,孫開華那時靠近他舅父站著,他舅父猛不防朝著他就是兩個嘴巴,打得孫開華更加慌了,以為用蘆席包葬的事,必然被舅父看出來了,嚇得跪在地下叩頭。正待認罪說該死的話,他舅父已跺腳說道:“你這東西,不是不知道我懂地理,你母親葬墳,為什麽不等我來看過再葬!你知道這地方,是一個大富大貴的好所在麽?於今可惜都被你們這三個不孝的東西弄壞了,已走泄了地氣,不中用了。這種地名叫‘豬婆地’,不能用棺木衣衾裝殮好了去葬的,隻能用草包了,還不能深葬,隻能入土一尺五寸,就得掩埋。我悔不該拿十兩銀子給你,使你們好買衣衾、棺木。”
孫開華聽到這裏,就截住問道:“不用草包,用蘆席包了葬的,使不得麽?”他舅父見這話問得奇怪,連忙反問道:“是用蘆席包了葬的嗎?”孫開華便將歸途遇賭博朋友,以及種種情形說了道:“我兄弟因恐怕你老人家跑來看見,不敢掘深了耽擱時間,果隻掘了一尺五寸深,就匆匆撥土掩埋了。”他舅父聽了,心中明白是有神助,他兄弟必然發達。
那時正是洪楊之亂才發動不久,湖南各地招兵,孫開華兄弟就去投軍。孫開華投在鮑春庭部下,仗著生性勇敢,武力絕倫,每次臨陣,必勇冠三軍,斬將搴旗,所向無敵。論功行賞,每打一次仗,升一次官,不到幾年,已做到提督軍門,賞穿黃馬褂。隻是孫開華的官雖做到提督軍門,性情、舉動卻還和未曾做官一樣。打仗的時候,果然是與士卒一般裝束,一般地起居飲食;就是不打仗了,也絲毫沒有官派,時常提著大壺的酒、大缽的肉,到營盤裏找著一般會武藝的兵官,大家痛飲暢談。他軍隊駐紮的地方,必打聽有沒有會武藝的人。隻要有會些兒武藝的,孫開華必延納到營盤裏來,談論拳棒。真有能為的,就留在營中,好好地安插位置,到處如是。後來這情形越傳越開了,有許多身抱絕技的人,知道有這條出身的道路,從多遠的趕到孫開華駐軍的地方來。
這時孫開華已做了廈門提督,衙門裏會武藝有能為的人,一時沒有相當地位安插的,還有百數十人,隻得另設一個護衛的名目,將這許多有能耐的人,都充當護衛之士。但是這種護衛隊,應該有一個最有能為的人當隊長。然而百數十人,個個都是身懷絕技,自以為了不得的人,誰肯佩服誰,誰肯居誰之下呢?在勢又不能各顯本領,大家較量一番。
孫開華想來想去,想出了一個試驗本領強弱的方法來,對這一百數十個衛隊說道:“看你們各有什麽絕技,一個一個顯出來,由我來評判高下,不許爭論。經我評判之後,認為可以當隊長的,再看你們服也不服。有誰不服,就請誰出頭較量一下。”一百數十人都說這方法很好。於是有一個人出頭說道:“我的本領,須用十石大豆方能顯出來。”孫開華即教人備辦十石大豆,問他怎生顯法。這人將十石大豆,都傾在一個大廳上,平鋪了三四寸厚,脫出一雙赤腳來,在大豆上走了一路過去。看他赤腳所踏之處,大豆都被踏得粉碎了,回身走一路過,也是如此。連走了數十百遍,十石大豆中所存留的整粒,不到十分之一了。衛隊中許多人看了,都同聲讚好。孫開華也說這個漢子的本領了得,忙問姓名、籍貫,原來這人是山東蓬萊人,姓曹名金亮。
孫開華正待說曹金亮這種本領,可以當這隊長了,隻是話還不曾說出口,隊中又走出一個人來說道:“這種本領算不了什麽,我有十石麵粉,便能顯出我的能為來。”孫開華大笑道:“好的,好的!一個十石大豆,一個十石麵粉,這一隊人的本領顯過之後,我倒可以開設一個很大的糧食行了。”說得左右的人都笑起來。
孫開華繼續道:“也罷!既是要十石麵粉,才能顯出能為,就辦十石來吧。”不一刻,照數辦來了。這人也是傾在一處地下鋪得平平的,卻不打赤腳,反著一雙有鐵釘的皮鞋,從容在麵粉上走了一路過去。腳落處,不但沒有腳印,連釘子的印也沒有。來回不停步地走了無數次,始終沒一腳踏下一點兒痕跡來。
孫開華看了讚不絕口,問曹金亮:“心服不心服?”曹金亮承認這人的本領比自己高,心服了,願意讓隊長給他當。這人很得意地說出姓名籍貫來,是福建長樂人王允中。孫開華恐怕更有本領高強的,不敢就說出委王允中當隊長的話,隻望著隊中問道:“有本領更比王允中高強的,可快出來試一試。”
話未說了,果然又從隊中出來一人,對王允中笑道:“老哥輕身的本領高是很高,不過還沒有到絕頂。老帥養了兩隻大猴子,求老帥打發人牽出來,試試我的能耐。”孫開華那時在提督衙門裏,不僅養了二隻大猴子,並喂養了許多的飛禽走獸。兩隻猴子的身體,立起來都有三尺多高,平日用鐵鏈鎖著,還關在鐵籠裏麵。此時牽了出來,問這人怎麽試法。
這人要了十串長短不一的鞭爆,從一百響到一千響。先取了一串一百響的,用線縛在猴背上,解了鎖鏈,對孫開華說道:“這猴子的背上鞭爆一點著,放開手來,它必嚇得飛跑。我能不等到一百響鞭爆響了,就將它擒回來。擒回來又縛上二百響,點著仍放它逃走,我也能恰在鞭爆響了時,又將它擒捉到手。一連十擒十縱,鞭爆響歇後才擒住,不算是能為;擒到手後,鞭爆還響著沒了,也不算能為。”孫開華心想:“這猴子從來沒解放過,背上就不縛鞭爆,都不是一個人的力量,所能擒捉得住的,何況點上一串鞭爆呢?”心裏如此思量時,這人已點著了鞭爆,將猴子放開了。
這猴子被鞭爆一嚇,脫手就躥上了一株大樹,在樹枝上亂梭亂跳。這人的身體,就像是一張紙剪的人兒,用線係在猴尾巴上一樣,緊緊地跟定那猴。猴梭到這個樹枝,人也跟到這個樹枝;猴跳到那個樹枝,人也跟到那個樹枝。湊巧鞭爆的響聲一停,猴子便被擒住在這人手裏了,在下麵抬頭看的人,聽得孫開華叫一聲好,大家不由己地都齊聲叫好。“好”字的聲音未歇,這人已擒著猴子下樹來了。
正要再縛第二串鞭爆,隊中忽發出一種冷笑的聲音說道:“這樣的輕身,算得了什麽?不用再獻醜也罷了。”這人即停了手,說道:“就看你的吧!”孫開華也覺得詫異,很注意地看隊中,隻見一個年約三十開外的漢子,邊走邊笑著說道:“要看我的嗎?像這樣輕身的本領,就算已到了絕頂麽?猴子雖是個身體最靈巧的東西,然究竟飛不起。並且這猴子的身體不輕,它能上去的樹枝,人有什麽不能上去?我要請老帥放出一隻會飛的鳥來,離我一百步遠近飛起,我能和你捉猴子一樣捉住;由自己放出去的,還不算真本領。”
孫開華聽了,大笑道:“我手下有這麽多的能人,終日和我在一塊兒廝混,我竟不知道。若不是今日選隊長,隻怕再過些時,也不會顯出這些能為來給我看。我有一頭金沙眼的雕,飛得最好,氣力也大。我平日帶出去打獵,不問什麽會飛的鳥雀,都不能落它的眼,一落眼便休想逃得了,你能將它擒住麽?”這漢子道:“且請老帥放出來試試,金眼雕雖不同常鳥,然它的翅膀,到空中有一種聲響,落耳便能辨別,與常鳥不同。或者能托老帥的福,將它擒住,也未可知。”孫開華即回顧身後的人,去後園裏將金眼雕取來。那人領命去了。
去不多時,隻見這漢子忽然吃驚似的問孫開華道:“老帥有幾隻金眼雕?”孫開華笑道:“好容易有幾隻?這一隻還不知費了多少的力,從甘肅弄來的。休說我衙門裏隻有這一隻,通福建也隻有我這一隻。”這漢子聽了,失聲叫道:“不好了,要被它逃回甘肅去了。”這漢子說完這話,就轉眼不見了。孫開華並左右的人正在驚愕,忽見那個去取雕的人,慌裏慌張地跑出來,雙膝向孫開華麵前一跪說道:“小的該死,被那雕在手上啄了一下,手不由放鬆了些,它便牽著金鏈條飛了。”孫開華看這人已嚇得麵無人色,忙安慰道:“你起來,不妨事的,已有那漢子追去了。”
大家靜候了一會兒,孫開華忽向眾人問道:“你們聽得我那雕的叫聲麽?”眾人齊道:“沒聽得。”孫開華喜形於色地說道:“那漢子一定將雕擒住了。”話才說畢,就見那漢子飄然從半空落下了來,左手握住金鏈條,右手捉住那隻碩大無朋的金眼雕。隻是已累得氣大氣喘,滿頭滿額的汗珠,比黃豆還大,緊捉住那雕,唯恐被它逃去的模樣。孫開華不覺立起身來,迎著那漢子說道:“真是好漢子,有能為!”那漢子雙手呈上那雕說道:“雖托老帥的福,未被它逃掉,但是已累得我苦了,直追趕了八十多裏的程途,還幸虧有這樣長的金鏈條,係在它腳上,一則能使它飛行得稍緩,二則因有這金鏈條拋在後麵,我才能將它擒住。若不然,就更費事了。這東西在空中力大無窮,好幾次險些兒被它牽著我走,我隻好將它抱住,不讓它雙翅得力,它才沒可奈何了,唯有張開口亂叫。”孫開華接了那雕,笑道:“叫聲我倒聽得了。像你這樣的能為,莫說在我這衙門裏當衛隊長,就當禦林軍的隊長也夠得上,決沒有更高似你的人了。”
孫開華很高興地說這話,待要這漢子報上姓名、籍貫,忽從隊中又走出一個渾身著白的人,身材並不雄壯,走近孫開華跟前從容說道:“這位的本領確是不差,隻是在我的眼裏看來,一點兒也不稀罕,我有比他再高出十倍的本領,不知老帥許我顯出來麽?”孫開華現出吃驚的神氣問道:“你還有比他高出十倍的本領?是什麽本領,如何顯法?”
不知這著白衣的人,究竟有什麽本領,且俟下回再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