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內懸疑推理名家 · 一人一本成名作(共40冊)

第六回 見本色雅士戲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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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奇珍群雄窺高閣

話說李成化聽了江南酒俠約他去到德州,賭盜馬天王家中玉杯的話,便慨然說道:“我雖不能和你一般稱上一個‘俠’字,但是義俠之心,卻是生來就有的。像你現在替我講的這樁事,不給我知道便罷;知道了,便不是你來約我,我也要出來打一下抱不平的。何況決鬥的這個約,我們早已定了下來,沒有得到雙方的同意以前,彼此不容翻悔的。如今你把決鬥改為打賭,把一樁絕無趣的事情,變為絕有趣的事情,我又有什麽不情願呢?”

江南酒俠也喜笑地說道:“你能讚成這個辦法,那是好極了。現在且讓我把去盜杯時的細節目對你說。這馬天王家中的房屋很大,附帶還有花園,又在花園中起了一座挹雲閣,所有的古董,都貯藏在裏麵。因為在周茂哉手中奪來的那隻玉杯,在他的許多貯藏品中,要算得最可寶貴的一件東西,更把它來貯藏在最上一層的第五層閣上,還藏在一隻木匣中,上麵裝有機關。如果不知道他所裝的機關的內容的,隻要誤去觸上一觸,機關下麵所綴的許多小鈴,就要鈴鈴鈴地響了起來。下麵看守的人,馬上就會知道,當然就要走上閣來捉人了。”

李成化道:“那麽我們前去盜杯的時候,要怎麽辦,才可使得鈴聲不響呢?”江南酒俠道:“這個我倒已打探明白,隻要未開木盒之前,先把通至下麵的消息機關剪斷,下麵就不會知道了。如今我們姑以一月為期,誰能盜得這玉杯,就算誰得了勝利。至於盜杯不成,反而喪失了性命,或是受了重傷,自在失利之列,隻能自怪命運不佳,不能怨尤他人的了。”

李成化道:“這個辦法很好,一個月後,我們再在此會麵吧。便是萬一有個不幸,我竟因此事喪失了性命,我的師弟兄輩也很多,你到這裏來,也不患沒人招待呢。”當下說到這裏,江南酒俠便起身告別。

李成化送了他回來,一班師弟兄又出來相見,都怪李成化太傻,怎麽會答允下這個打賭的辦法?李成化大笑道:“我何嚐傻?你們才傻呢。老實對你們說吧,這隻玉杯聞名已久,也是我所最喜歡的,但是要去盜時,還恐我自己的力量不夠。如今和他打賭去盜,我自己能夠盜來,果然最好;萬一我自己盜不來,卻被他盜了去,他是個酒醉子,我難道不能使點小小手法,轉從他的手中盜來麽?如此無論是誰盜來,不是都可穩穩地歸我所有麽?如今你們也明白我的意思不明白我的意思?”一眾師弟兄這才沒有話說,也就各散。

如今且把李成化這一邊暫行按下,再說江南酒俠自和李成化訂定打賭辦法後,第二天便向德州進發。到了晌午時分,他的酒癮又發,恰恰到了一個市鎮,便在鎮上一家客店中打尖,叫店家燙了半斤高粱酒來。他坐的那張桌子,恰恰對著客店門外,一麵賞著野景,一麵把酒飲著,心中好不得趣。誰知正在這個當兒,忽然走來一個窮漢,身上雖穿著一件長袍,卻是七穿八洞,顯得十分襤褸。剛剛走近江南酒俠所坐的桌子前,即長揖說道:“小生適有陳蔡之厄,請閣下顧念斯文一脈,略贈幾錠銀子,俾得回歸故裏,不至流落異鄉,則此恩此德,沒齒不忘矣。”江南酒俠聽了暗想:“此人好不識趣,向人求借盤纏,一開口就是幾錠銀子,天下哪裏有這等便宜的事情?”但見他酸得可憐,倒也不忍向他直斥,隻溫顏說道:“你所向我請求的事情,倒也是很正當的。隻我自己也是一個窮鬼,哪裏有多餘的銀子可以資助你呢?”

忽聽那窮漢哈哈笑道:“你倒也很直爽,竟自認是個窮鬼。但是照我所知道的,你昨天雖還是個窮鬼,今天卻不見得怎樣窮了。隻歎我沒有本領,不能學你這般的方法向人家去借錢,今天依舊是個窮鬼,所以不得不求你分潤我一些了。”這幾句話,句句話中有刺,暗暗刺中了酒俠的心病,不禁想道:“這窮漢的這番話,說得好不奇怪!難道我昨天做的那番事,自以為人不知鬼不覺,卻被他瞧了去麽?”

不料在他思忖的當兒,那窮漢卻已跳到他的麵前,又伸手在他的錢囊上一拍,笑嘻嘻地說道:“這裏麵不是有許多銀子麽?橫豎是儻來之物,分幾錠給我,又有何妨!”江南酒俠見這窮漢竟敢如此放肆,向他動手動腳,倒也有些動怒起來。即向之怒目而視,並厲聲道:“休得如此放肆!就算我這銀子是用一種方法向人家借來的,自也有我的本領,如今你又憑著什麽本領,要向我分潤呢?”窮漢神色自若,一點不屈地說道:“你的本領是武功,我的本領是文才。我最大的一樁本領,便是能百問百答,你也要當麵試上一試麽?”江南酒俠道:“哦?好大的口氣,你竟能百問百答麽?”說到這裏,又想上一想,接著說道:“也罷,且讓我把你當麵考上一考。孔門七十二賢,雲台二十八將,這是大家都知道的,究竟是哪幾個人,你也能一一說出姓名來麽?”

窮漢笑道:“你這問題雖似乎出得有點凶,但受考的幸虧是我,正歡迎這種難試題,可以借此把我的才學顯出來,倒一點不會受窘呢。”當下即滔滔汩汩地把七十二賢、二十八將的姓氏,一個個背了出來。江南酒俠起初聽了,倒也很像震驚似的,但一轉念間,又哈哈大笑起來道:“我上了你的當了,我這問題,原是從一本筆記上看下來的,難保你不也看過這本筆記。但隻要記性好一點的,就可把這些姓名完全記著,自能背答如流了,這又有什麽稀罕呢?”窮漢道:“話不是如此說,就算我是從筆記上看下來的,但總看過這本筆記,這也就算得是我的一種本領。否則,不就生生地被你考住,要交白卷了麽?而且題目明明是你出的,就算是出得太容易了,這個過處也在你,而不在我啊。”

江南酒俠道:“不,不!這個無論如何不好算數的。再來一個吧。”說著便向店外一望,隻見有一群蝙蝠,繞著柳蔭而飛,幾個十三四歲的村童,拿著竹竿戲打它,嘻嘻哈哈,鬧成一片。不覺拍案說道:“有了,有了!這個蝙蝠的典故,是很僻的,如今不管它是故實,還是詩句,你也能舉說幾則出來麽?如果說得不錯,準一則酬銀一錠。倘然你能滔滔汩汩地說下去,就是把我囊中的銀子完全贈給你,也是心甘情願的。”

窮漢道:“好!你能如此慷慨,我當然要把我的才學顯出來了,你且聽著。元微之詩道:‘真珠簾斷蝙蝠飛。’”江南酒俠屈指數道:“一。”便又聽那窮漢道:“秦淮海詩道:‘戲看蝙蝠撲紅蕉。’這又是一隻蝙蝠。”江南酒俠便又道:“二。”那窮漢卻笑了起來道:“你要記數,記在心上便了。像這般一、二、三地數記起來,徒然擾亂了我的心思。莫非你舍不得銀子,故意要把我的心思擾亂,讓我好少說幾條?還是不相信我,怕我錯了你的賬咧?”

這麽一說,說得江南酒俠也笑了起來,那窮漢卻又說下去道:“黃九煙詩道:‘怪道身如幹蝙蝠。’又朱竹垞風懷詩道:‘風微翻蝙蝠。’又洞仙歌詞道:‘錯認是新涼,拂簷蝙蝠。’”跟著,又把《爾雅》、《說文》、神異秘經,及烏台詩案中關於蝙蝠的典實說了幾條,忽地又停住了不說下去。江南酒俠笑道:“莫非已是江郎才盡麽,怎麽不說下去了?”那窮漢道:“並非才盡,隻是你不可惜你那銀子,我倒替你有些可惜起來了。你試計算一下看,我所說的,不是已有上十條了麽?這十錠銀子,在我取之不傷於廉,在你揮了去,也沒有什麽大損失。如果再超越此數,那就有點說不過去了。”

江南酒俠聽他這般說,倒又笑了起來道:“你這人倒是很知足的,而且也很有趣,立談之間,便把我的十錠銀子取了去。還輕描淡寫地說上一句‘取之不傷於廉’呢。”說完,便從錢囊中取出十錠銀子給了他。那窮漢把來揣在懷中後,即長揖為謝,又道上一聲:“後會有期。”於於然去了。江南酒俠被他這麽一打岔,也無心再飲酒,打過了尖,便又上道趕路。

傍晚時分,到了一個大市集,卻比晌午打尖的那個所在鬧熱得多了。江南酒俠便向鎮上的一家大客店投了去。走進門時,隻見掌櫃的是一個婦人,年紀約有二十多歲,滿臉塗脂抹粉,打扮得十分妖嬈。一見他走進門來,即撐起一雙媚眼,向他很動人地一笑,一壁又媚聲媚氣地說道:“客官是單身,還是有同伴跟在後麵?我們這裏的正屋正還空著呢。房兒既是寬大,床兒又是清潔,包你住了進去,覺得十分舒服。”

江南酒俠笑答道:“我隻是單身一人,並沒有什麽同伴。正屋太大了用不著,還是住個廂房吧。”那店婦道:“隻是單身一個人,住廂房也好。夥計們,快把這位客官領到西廂房,須要好生伺候。”說著,又向江南酒俠瞟上一眼,接著又是迷迷地一笑。

江南酒俠倒被她弄得莫名其妙,暗想我這個酒鬼,相貌既不能稱得漂亮,衣裝也很是平常,素來是沒有什麽人注意的。如今這個婆娘為什麽這般垂青於我,擠眉弄眼地向我賣弄**?莫非她已知道了我的底細,也像那窮漢一般,看中了我那腰包中的銀子麽?

他正在思忖的當兒,早有一個夥計走了過來,把他領到內進去。見是三間正屋,兩個廂房,倒也很成體統。再到西廂房一看,地方雖是狹窄一點,卻也收拾得十分幹淨。江南酒俠向那夥計點點頭,表示讚成的意思,便住了下來。那夥計自去張羅茶水,不在話下。

不一會兒,又見那店婦換了一件半新不舊的衣服,一扭一扭地走了進來。到了西廂房的門首,便立停了足,向門內一探首,浪聲浪氣地問道:“客官,你一個人在房內,不嫌寂寞麽,也容我進來談談天麽?”江南酒俠聽了,答允她既不好,拒絕她又不好,正在沒做理會處,誰知那店婦早又將身一扭,走進房來。偏偏地方又窄,除了一張桌子外,隻放得一張床。她就一屁股在**坐下,擁著笑眯眯的一張臉,向江南酒俠問道:“客官,你也喜歡談天麽?我是最愛閑談的,每每遇著生意清閑的時候,就進來和一般客官們東拉拉、西扯扯。有幾位客官,為了我的談鋒好,竟會留了下來,一天天地延挨著,不肯就走呢。你道奇怪不奇怪?”說到這裏,又是扭頸一笑。

江南酒俠本是很隨便的一個人,見她倒浪得有趣,雖不要和她真的怎樣,但是談談說說,也可聊破客中寂寞。便也笑著問道:“老板娘,你那掌櫃呢?怎麽我進店來的時候,沒有瞧見他?”那店婦道:“再休要提起他!這死鬼也忒煞沒有良心,竟老早地撇下了我,鑽入黃土堆中去了。你想,我年紀輕輕的,今年才隻有二十八歲,教我怎能耐受得這種況味呢?”

江南酒俠道:“那麽,你怎樣辦呢?”那店婦又扭頸一笑道:“這有怎麽辦?也隻得打熬著苦,硬著心腸做寡婦罷了。隻是日子一久,麵子上雖仍做著寡婦,暗中卻有法子可想了。我的所以要開這所客店,也就是這個意思啊。”說到這裏,又向江南酒俠瞟上一眼,咯咯地笑著說下去道:“我一開了這所客店,便有你們這班客官,源源不絕地送上門來,可以解得我的許多寂寞了。”

江南酒俠見她越說越不成話,而且又漸漸地說到自己身上來,不禁有些毛骨悚然。倒懊悔不該和她搭訕,起先就該向她下逐客令的。便正色說道:“老板娘,你不要誤會了,我這個人,除了愛酒之外,別的東西一點也不愛的呢!”那店婦卻仍嘻嘻地笑道:“哦,客官!原來你是愛酒的,那更容易商量了。如今的一班少年,愛酒之外,又哪一個不再愛上酒的下麵一個字呢!好,好!你愛喝什麽酒,讓我親自替你燙去。”這麽一來,真使江南酒俠緊蹙雙眉,弄得無法可想。

不料,正在這個緊要的當兒,卻如飛將軍從天而下,忽然來了一個救星了。隻聽得一個大漢,粗著喉嚨在院子中叫喊道:“你們的正屋,不是都空著在那邊麽,怎麽不許你大爺住宿?難道狗眼看人低,估量你大爺出不起錢麽?”接著又有店中夥計呼斥他的聲音。那店婦一聽見外麵這許多聲音,這才暫時止了邪心,不再和江南酒俠糾纏。一壁立起身來,向外就走,一壁咕嚕著道:“不知又是哪裏來的痞棍,要向這裏尋事。讓老娘好好懲治他一下,方知老娘的手段。”

江南酒俠也立起身來,向著外麵一張,不覺低低喊了一聲:“奇怪!”原來,這在院子中大聲說著話的,不是別人,就是方才在打尖的所在,向他乞錢的那個窮漢。這時那店婦卻早已到了院子中,隻見她舉起兩個眼睛,在那窮漢身上略略一打量,好似已瞧見了他身上的根根窮骨,滿臉都顯著不高興,就指著罵道:“我們的正屋,確是空著在那裏。但是你自己也不向鏡子中照一照,像你這樣的人,也配住我們的正屋麽?”

那窮漢聽了這種侮辱他的話,似乎也有些受不住,立刻把臉一板,就要發作起來。但抬頭一瞧,見和他說話的,是一個十分妖嬈的婦女,卻又顏色轉和,反嬉皮涎臉地說道:“說話的原來是大嫂,那事情就容易講了。我且問你,你這間正屋,不是隻要納足了錢就可以住,別的沒有什麽限製麽?”那店婦道:“口中清楚一點,誰要你喚什麽大嫂不大嫂。不錯,這間正屋,隻要誰有錢,誰就可以住,別的沒有什麽限製。你如今要住這間正屋,隻要把錢繳出來就是了。別說一間,就是三間正屋都給你一人住,也沒有什麽不可以。”

那窮漢冷笑道:“你肯要錢,事情就好辦了,你且瞧上一瞧,這是什麽?”說著,便取出一錠銀子,在那店婦眼前一晃,跟著又把那十錠銀子都取出,隨取隨向院中拋了去。接著說道:“你們瞧,大爺有的是銀子,你們且把來收拾去。老實說,今天不但住定了你們的屋子,並連你們的人都睡定了。”說罷,哈哈大笑,大踏步徑入正屋。

這裏店婦夥計,都嚇得目瞪口哆,把舌子伸出了半截,一壁把地上的銀子掇起,一壁跟入屋去。隻見那窮漢一到屋中,昂起頭來,向屋中四下望上一望,便嘖嘖地稱歎道:“好清潔的三間屋子,除了大爺,沒有人能住得。也便是大爺除非不住店,住起店來,總得有這幾間屋子,才夠支配呢。如今且把右首這一間做我臥室,中間這一間,作為宴飲之所,快去配一桌正席來。左首那一間,讓它空著吧,倘有人來探訪大爺的,就領他到那邊坐地。”當他說的時候,他說一句,二人便應一句,恭順得了不得。那店婦更不住撐起媚眼來瞟著他。

這一來,更把那窮漢樂得不知所雲,一味傻笑道:“大嫂子,你這一雙水汪汪的眼睛,長得真不錯。你隻這麽地向大爺一瞟,已勾得你大爺魂靈兒都飛去了。”說著,又順手在她的臉上一拂。那店婦一半兒巧笑,一半兒嬌嗔道:“別這麽地動手動腳呀!教人家瞧見了,怪不好意思的。”一壁又呼叱那夥計道:“你老站在這裏則甚?還不趕快預備茶水去,我也要出去替這位大爺端整酒席咧。”這一句話,把呆站在一旁的夥計提醒,連忙走了出去。那店婦便也一扭一扭的,跟在後麵走出。

這些情形,這些說話,江南酒俠雖沒有完全瞧見或是聽見,但是他那廂房,和正屋距離得很近,至少總有一部分是瞧見或聽見的。暗想這窮漢倒也十分有趣,向人家討了錢來,卻是這樣地揮霍去,我倒還要瞧瞧他下麵的花樣呢。

一會兒,天已斷黑,由夥計送了一壺酒、幾盤菜和一桶飯來,再替他點上一支蠟燭,就轉身走了出去。江南酒俠是素來愛喝酒的,這一壺酒,怎夠他吃呢?篩不上幾杯,早就完了,便敲著筷子喚夥計,但那夥計老不見來。瞧瞧正屋中時,倒是燈火輝煌,熱鬧非凡。那店婦和夥計,都在那裏殷勤張羅咧,不覺有些動怒起來,想我和他同是住店的客人,怎麽待遇上顯然有上這樣一個分別呢?可是正要發作時,忽又轉念想道:“這個萬萬使不得,如果一鬧起來,定要把那窮漢驚動。倘是別人也就罷了,偏偏這窮漢又在今天曾向自己索過錢。相見之下,彼此何以為情呢?萬一這窮漢倒坦然不以為意,竟要拉著我去同席,那麽去的好呢,還是不去的好呢?不更是一件萬分為難的事情麽?”想到這裏,頓時又把這番意思打消。一賭氣,不吃酒了,草草吃了兩碗飯,就算完事。但這時正屋中仍喧嘩得了不得,倒把他的好奇心勾起,便躡足走到院中,想要瞧瞧他們的光景。等得走到中間那間正屋前,從窗隙中站定向屋內一窺時,隻見那窮漢很有氣派地朝南坐著,麵前一張桌子上,羅列著許多食品。那夥計不知已於什麽時候走了,隻餘下店婦一人,立在當地向那窮漢呆望著。

窮漢呷了一口酒,忽地低哦道:“有酒無花,如此良夜何?”哦了這兩句後,又向店婦一望,問道:“大嫂,你們這裏也有什麽花姑娘麽?可去喚一個來,陪你大爺飲酒。”那店婦笑道:“這裏隻是一個小市鎮,哪裏有什麽花姑娘?還是請你大爺免了吧。”窮漢把桌子一拍道:“這個怎麽可免?大爺素來飲酒,就最喜歡這個調調兒的。”說到這裏,又向店婦渾身上下一望,忽地笑逐顏開地說道:“你們這個鎮上,既然沒有花姑娘,也是沒法的事。也罷,不如就請你大嫂權且代上一代,好好兒坐在這裏,陪我飲上幾杯,也是一樣的。”

店婦聽了,扭頸一笑道:“這個如何使得?在我承你大爺錯愛,偶爾幹上這麽一回事,原沒有什麽要緊;但一旦被人家傳說出去,名聲很不好聽呢。”那窮漢又把桌子一拍道:“什麽名聲不名聲,好聽不好聽!你肯答允便罷,否則大爺就要著惱了,請你便把那十錠銀子全數還了我。”

那店婦一聽要教她把十錠銀子全數歸還,倒顯著十分為難了。那窮漢卻乘此時機,走下座位來,把那店婦的手一拉道:“小心肝兒,別裝腔作勢了,隨你大爺來吧。”即把她拉到了原來的座位前。那店婦並不十分推拒,在他將要坐下去的時候,乘勢就向他懷中一跌,嬌聲嬌氣地笑著說道:“我的爺,你怎麽如此粗魯呀,這麽地不顧人家死活的。”

那窮漢就緊緊地將她向懷中一摟,一壁在她兩頰上嗅個不住,一壁笑說道:“小心肝兒,別向你大爺做嬌嗔了,快快好生地服侍你大爺,口對口地將酒哺給你大爺飲上一回吧。這個調調兒,大爺生平最最愛玩的。”

那店婦倒真是一個行家,聽了這話,雖也把身子微微一扭,口中還說著“別這樣作弄人,這個勾當怪羞人答答的”,但同時依舊紅著一張臉,將酒含上一口,哺在那窮漢口中了。這一來,真把那窮漢樂得什麽似的,舐嘴咂舌地把那口酒吞了下去,又嘖嘖地稱讚道:“這口酒不但好香,還有些甜津津的味兒呢。”引得那店婦笑聲咯咯,伸起手來打他的後頸。江南酒俠在窗外瞧到這裏,也覺得實在有些瞧不上眼,不免暗地連連罵上幾聲該死,但一時倒又不忍就走,很願再瞧瞧以下還有些什麽新鮮的戲文。

便又聽那窮漢說道:“這樣地飲酒,有趣固是有趣,但還嫌寂寞一些。小心肝兒,你也會唱小曲麽?且唱幾支出來,給你大爺聽聽。”店婦道:“唱是會唱的,隻是唱得不大好。如果唱起來不中聽,還得請大爺包涵些。”隨又微微一笑,即低聲哼了起來。

那窮漢一麵敲著筷子做節奏,在一旁和著,一麵聽那店婦唱不到幾句,又教哺口酒給他吃,似乎是樂極了。不到一刻工夫,早已深入醉鄉,便停杯不飲道:“時候已是不早,我們還是睡覺吧。”那店婦笑道:“請大爺放我起來,我也要到前麵去睡了。”那窮漢哈哈大笑道:“別再假惺惺了,到了這個時候誰還肯放你走?還是老老實實地服侍你大爺睡上一晚吧。”說罷,即把那店婦抱了起來,向著西屋中直走,引得那店婦一路的咯咯笑聲不絕。

江南酒俠便也偷偷地跟到西屋的窗下,仍在窗隙中偷張著。隻見那窮漢把那店婦抱到了西屋中,即在一張**一放,替她解起衣服來。那店婦一壁掙紮著,一壁含羞說道:“這算什麽?就是要幹這種事,也得把燈熄了去。當著燈火之下,不是怪羞人答答的麽?”那窮漢笑道:“暗中摸索,有何趣味?那是大爺所最最不喜歡的,你別和大爺執拗吧。”隨說隨把那店婦上下的衣服一齊剝下,竟不由她做得一分主。到了後來,那店婦被剝得精赤條條,一絲不掛,把她一身白而且肥的肉一齊露出來了,自己也覺得有些難為情,忙向床裏一鑽。那窮漢卻也會作怪,忽地哈哈大笑,便也把自己外麵的衣服脫去,向**一躺,取條被緊緊裹住,立刻呼呼地睡了去。

那店婦見他躺下以後,並沒有什麽動靜,倒也有些疑惑起來。忙仰起身來一望,見他竟是這個模樣,並已鼾聲大起,睡了去了,不覺罵上一聲道:“你這廝雷聲大、雨點小,真是在那裏活見鬼,老娘倒上了你的一個大當了。”說完這話,又略略想上一想,便伸足去鉤動他所蓋的那條被。一會兒,已把被窩鉤開,全個身子睡了進去,即爬起身來,想在那窮漢的身上一覆。誰知那窮漢真也妙得很,不待她覆上身去,又是一個翻身,麵著裏床了。這一來,真把那店婦氣極了,一張臉兒紅紅的,複從被中爬了出來,啐道:“誰真稀罕和你幹這樁事?你既高興不起來,睡得如死豬一般,老娘也樂得安安逸逸地睡上一晚。難道明天還怕你找賬不成?”便也取了別一條被,在那窮漢的足後睡下。

江南酒俠到了這個時候,知道已沒有什麽戲文可看,便也回到自己的屋中,卻暗自想道:“這窮漢倒真有點兒稀奇古怪。瞧他飲酒的時候,這般地向那店婦調笑,好像是一個十分好色的,但是到了真要實行的當兒,卻又一無動靜,呼呼地睡去了。這豈又是一般好色之徒所能做得到的?倒真有柳下惠那種坐懷不亂的功夫。就這一點瞧來,已知其決非尋常人。而況再參以剛才乞錢那樁事,一乞得錢來,即於頃刻間揮霍一個淨盡,明明又是一種遊戲舉動,更足見其名士風流了。這種人,倒不可失之交臂,定要探出他究竟是何等人物,並與他交識一場方對。”想罷,也就睡了。

第二天起身,想要到賬房中算了賬就走。剛剛走到院子中,恰值那店婦蓬著頭,從正屋中走出來,一見江南酒俠,臉上不禁微微一紅,隻得搭訕問道:“客官,你起得好早呀。怎麽不多睡一會兒?”江南酒俠笑道:“我冷清清的一個人,多睡在**也乏趣。像你大嫂陪著那位大爺,兩口子多麽親熱?正該多睡一會兒,怎麽也很早地就起來了?”這一說,說得那店婦滿臉通紅,連耳根子都紅了起來,啐道:“別嚼舌了,你說的是那位客人麽?那廝昨晚醉了,硬要攬著人,可是一到**,就鼾聲大起,睡得和死豬一般,直到五更方醒。一醒,卻又忙忙地起身走了,真是好笑煞人。”

江南酒俠聽到這裏,倒也忍俊不禁,脫口說道:“如此說來,倒便宜了你,樂得安安逸逸地睡上一晚。”店婦聞言,臉上又是一紅,向他瞪了一眼。江南酒俠卻又笑著問道:“我還有句話要問你,那廝走的時候,沒有向你找賬麽?”這一問不打緊,更把那店婦羞得抬不起頭,咯咯地笑著走出去。江南酒俠便也走到外邊,將賬算清,即行就道。

一路曉行晚宿,不多時,早已到了德州,便在一家客店中住下。當夥計前來照料茶水的時候,江南酒俠想要探聽得一些情形,便閑閑地和他搭話道:“你們這座府城真好大呀,濟南府雖是一個省城,恐怕也隻有這麽一點模樣。”夥計笑著回答道:“這是你老太褒獎了,那怎能比得濟南府?那邊到底還多上一個撫台。不過如和本省其他的府城比起來,那我們這德州也可算得一個的了。”

江南酒俠道:“城池既如此之大,那富家巨室一定是很多的,究竟是哪幾家呀?”夥計道:“有名的人家,固然很多,但是最最有名的,總要算那東城的馬家。他家的大人,是曾經做過戶部尚書的,隻要提起了‘馬天王’三個字,在這山東地麵上,恐怕不知道他的也很少。客官,你也聽得人家說起過麽?”

江南酒俠故作沉吟道:“馬天王麽?這個我以前倒從沒有聽見過。他的聲名既如此之大,想來平日待人,定是十分和善的。”那夥計冷笑一聲道:“他如果待人和善,也沒有這麽的聲名了。”他說到這裏,又走近一步,把聲音放低一些說道:“對你客官說了吧,這馬天王實是我們德州城中的第一個惡霸,這幾年來,也不知有多少人遭了他的殘害。就是最近,有一位客官,也是寄寓在這裏的,曾向我探聽那馬天王家中的事跡很詳,並且對於那馬天王十分憤恨,好像和他有下什麽冤仇似的。後來有一晚,這個客官從店中走出,從此就沒有回來。照我想來,定是報仇不成,反遭了那馬天王的毒手了,但是又有哪個敢去問他要人呢?不但沒有人敢去問他要人,並連這樁事都不敢說起呢。”江南酒俠正要問他詳情,卻見有一個人,向門內一探頭,喚道:“小二子,快來幫我幹一樁事,別又在那裏嚼舌頭了。”那夥計噭應一聲,便也退了出去,江南酒俠隻索罷休。

第二天,便先到東城,在馬天王住屋的四周相度了一番情形。到了晚上,已是夜深人靜了,便又換了一身夜行衣,偷偷出了客店,再來到馬天王的屋前,就從牆上跳了進去。幸喜這時剛剛起過三更,他在屋中四處走走,並不遇見什麽巡邏的人。一會兒,到了一座高閣之前,大概就是這挹雲閣了。正立著探望的時候,忽覺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低低地說道:“你這人好大的膽,竟敢走向這龍潭虎穴中來!”倒把江南酒俠嚇了一跳。

欲知這拍肩的是什麽人,且俟下回再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