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三人同心窺重寶
一士不意破囚居
話說江南酒俠正在挹雲閣外,徘徊觀望之際,忽覺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並低聲對他說道:“你這人好大的膽,竟敢走向這龍潭虎穴中來!”江南酒俠不免吃了一驚,回首望時,卻是神秘得很,連人影子都沒有一個。不覺更加詫異道:“好快的身手,怎麽剛聽見他在說話,一會兒便不見了。這到底是什麽人,莫非李成化那廝也來了麽?”但是轉念一想,忽又覺得不對。李成化是湖南口音中夾些山東白,這個人卻是一口河南中州白,顯見得兩下有些不同。而且李成化的武藝也很平常,不會有這般矯健的身手呢?想到這裏,忽然意有所觸,恍然大悟道:哦,是了!莫非就是在打尖的地方向我乞錢,在住宿的地方向店婦調笑,那個遊戲三昧的窮漢!他不也是一口中州白麽?不過,不管他是那個窮漢不是那個窮漢,總之他是沒有什麽惡意的。如果他有下惡意,當在我肩上拍上一下的時候,早可設法把我拿下,還能聽我自由自在的遊行麽?至是,他又膽壯起來,便向閣中走進。
兩扇閣門卻洞洞地辟著,既不鎖鍵,也無守衛之人,隻是裏邊黑黝黝的,一點不能瞧見什麽。江南酒俠這時也不去管他,即將火扇取出,把來一揚,張見裏邊很是空曠,沒有一些陳設,也沒有什麽櫥櫃之屬放在那邊。不免也覺得有些詫異,莫非誤聽人言,這裏隻是一所空閣吧?後來忽然憬悟道:“大概因這第一層是出入要道,所以不把重要東西放在裏邊,到了第二層閣上,一定有所發現了。”一壁想著,一壁尋得扶梯的所在,又向二層樓上走了上去。
在火扇所揚出的火光下,果然見有幾口大櫥,一並地排列著。這裏邊所藏的,不言而喻的,都是些奇珍異寶了。江南酒俠也不暇去細看它,又依著扶梯走上了三層閣。忽在一個轉角的地方,瞧見了一團黑黝黝的東西。忙走近去,用著火扇一照,不禁撲哧一聲笑了起來。原來並不是什麽東西,乃是兩個更夫,被捆縛在一起,口中也被破布絮著咧。江南酒俠這才知道在他之前,已有人走進這閣中來了,無怪兩扇閣門洞洞地辟著,連一個守衛的影子都不見呢。不過這先到這閣中來的,到底是什麽人,可又成了一個問題了。第一使他疑心到的,當然就是那個窮漢。因為這窮漢也到了這裏,並在這裏欲有所圖謀,先前已經可以證實,沒有什麽疑問的了。隻有一樁不解的事情,這窮漢走入這個閣中,和他相距也隻一霎眼的工夫,並可稱得是前後腳,怎麽把門打開,把更夫捆起,他一點也不瞧見,一點也不聽見聲息呢?難道那人竟有上一種神妙莫測的本領,做到這種事情,可以不費什麽手腳麽?而且還有一個很大的疑點,當他站在閣門前瞧望著,那窮漢在他肩上拍上一下的時候,這兩扇門似乎早已洞啟著在那裏了。如此看來,先到這閣中來的,似乎又不是那窮漢,而為別一人了。然而,一夕之中,竟有三個人懷著同樣目的,要到這裏來行竊珍寶,這不但是樁奇怪的事情,而且很足引起他的興趣咧。他最後的一個著想,卻決定了這個人大概就是李成化吧。如果真是李成化,那他自己真是慚愧得很,竟被李成化著了先鞭了,他不是已處於失敗的地位麽?
在他沉思之際,卻已把第三層閣中的情形,瞧了一個明白,也和二層閣中一般,一排地放列了幾口大櫥。當然的,這內中貯藏的,都是些珍寶了。便又匆匆地到了第四層閣上。他在這個時候,耳邊忽聽得一種聲響,似乎是從第五層閣上發出來的。暗想李成化大概已在上麵動手了,既是這門熟門熟路,又沒有一個守衛在上麵,看來一定可以得手的吧。他一想到這裏,似乎自己真已到了失敗的地步了,心中覺得十分懊喪,也就不暇細看第四層閣中的情形,又匆匆到了第五層。這座閣,是仿照著寶塔的形式建造的,一層小似一層,到了第五層上,隻剩方方的一小間了。
江南酒俠走到閣外時,隻見那閣門虛掩著,顯見裏麵有人在那裏工作咧。忙立住了足,把門推開了幾寸,偷偷向內一張,卻很是使他出於意外的。下麵的幾層閣中,當他走上來的時候,都是黑黝黝的不見一點燈火,獨在這層閣中,卻有一盞很大的玻璃燈,和那佛像前所供的那些燈一般地高高懸掛在上麵。就這燈光之下,瞧見一個軀幹魁梧的漢子,立在一口小櫥之前,俯著身子有所工作,似乎全神都傾注在上麵。而就這背影瞧來,不是李成化,又是什麽人呢?江南酒俠看到這裏,不覺暗喊一聲:“啊呀,這一遭我竟失敗在李成化那廝的手中了,這真是意想不到的事。眼見他馬上就要把櫥門打開,輕輕易易地就可把玉杯取了去,我難道可以攔住他,把這玉杯搶了過來麽?不過,這也怪我自己不好,我太是輕信人言了。我如果知道這裏防守得如此之鬆,玉杯可以唾手而得,我又何必和他賭上這個東道呢?”
誰知正在江南酒俠暗喊“啊呀”之際,那個漢子卻似殺豬一般,大聲喊起來了。這更是江南酒俠所不防的,也就拋去一切思潮,把門一推,走了進去。那時那個漢子,也已聽得有人推門進來,忙止了呼喊之聲,回過頭來一瞧,卻又使江南酒俠怔住了。原來這個漢子生得眉清目秀,隻有二十多歲的光景,並不是那李成化。然而江南酒俠這時對於這漢子,究是懷著何種目的而來的一個問題,已是無暇推究了,因為同時又發現了一樁駭人的事情,已瞧見那漢子的一隻右手,被櫥旁伸拿出一隻鋼鐵的手,把他緊緊地握著,無怪剛才要大聲呼喊起來咧。這時江南酒俠唯一的心願,也是他唯一的責任,就是趕快須得把這漢子救下。如果等到馬家的人聞訊到來,那就大費手腳了。至於這個漢子是誰,現在可以不必問他。總之,他既在夤夜之間,到這挹雲閣中來盜寶,一定是不讚成馬天王的為人的,並和馬天王是處於反對的地位呢。但是用什麽方法去救他,倒又成了一個問題。還是用寶刀去把這鋼鐵的手斬斷呢,還是再想別種妥善的方法呢?而且這櫥上除了這鋼手之外,還不知有不有別的機關,寶刀斫上去,更不知要發生不發生什麽變化?這也都應得於事前考慮一下啊。
可是他還沒有把方法想定,卻早聽得“呀”的一聲,有個人推開窗子跳進來了。一到閣中,就笑嘻嘻地說道:“你們這兩個人,真是一對呆子。一個自己的手被機關擒拿著了,卻不想解救的方法,隻是一味地喊叫;一個看見人家被困,隻是呆住在旁邊瞧熱鬧,也不替人家想想方法。難道你們二人,專等馬天王派遣武士到來,把你們擒拿了去麽?你們須要知道這鋼手的機關,裝置得很是巧妙,隻要有人誤觸機關,鋼手便會伸拿出來,把那人的手捉著。下麵同時也得了消息,馬上就有人前來察看情形了。”
當那人說話的時候,江南酒俠早已把他瞧得清清楚楚,果然就是在打尖的地方向自己乞錢的那個窮漢。那是剛才在挹雲閣前,向自己肩上拍上一下的,更可證實是他了。那窮漢說了這番話後,隨又一點不遲延地走到了那少年之前,即從腰旁解下一柄寶刀,對著少年笑說道:“我這柄刀,雖稱不得是什麽寶刀,但也能削鐵如泥,犀利非常。讓我就替你把這隻鋼手削了去吧。”說著,隻把刀尖輕輕在鋼手上一削,這鋼手立刻中分為二,失了約束的能力。少年的那隻手,便又重得自由了。
少年喜不自勝,方欲向他致謝,那窮漢忙止著他道:“現在不是稱謝的時候,不如乘他們大隊人馬沒有到來之前,我們就悄悄地溜走了吧。”說完這話,就把少年的手一拉,齊從剛才進來的那扇窗中鑽了出去。在剛要上屋之前,那窮漢卻又把個頭伸了進來,向著呆站在室中的江南酒俠說道:“朋友,你不要癡心妄想了。看來這隻玉杯,今天是萬萬不能到手的了,不如過幾天再來吧。現在他們的大隊人馬快到,你還是跟我們一塊兒走吧。”這話一說,方把江南酒俠提醒,倒也自己覺得有些好笑起來。暗想我真呆了,他們的大隊人馬快到,我還呆呆地立在這裏則甚,難道真是束手待斃不成?並且我向來行事,雖不十分精明,也不十分顢頇,但照今天的這樁事瞧來,實是顢頇極了。如果老是這樣的下去,怕不要失敗在李成化的手中麽?想到這裏,忙把精神振作一下,也就走到窗口,跟著他們二人一齊上了屋麵。
卻見那窮漢用手指著下麵,向他們低聲說道:“你們且瞧,他們不是已帶了大隊人馬到來麽?”江南酒俠忙向下麵一瞧時,果見一隊武士,約有四五十人,正在蜂擁而來,前鋒早已到了挹雲閣外。旁邊還有幾個達官裝束的,好像是押著隊伍同行,大概是他們的首領吧。
江南酒俠看了之後,忽又哈哈大笑道:“我道他們的大隊人馬中,總有幾個三頭六臂、十分了不得的人物,不料隻是這幾個毛蟲,那還懼怕他們什麽?就是他們全體到來,隻拿我一個人對付他們,恐怕也都綽綽有餘裕咧!”那窮漢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你倒不要小覷了他們,而且他們也不是存心要和我們為難,實是平日受了主人豢養之恩,現在既然出了岔子了,他們少不得要替主人出點力,來擺擺樣子。我們得饒人處且饒人,何必與他們一般見識呢?朋友,我們還是不要給他們瞧見,靜悄悄地走了吧。”
江南酒俠卻不讚成這句話,怏怏地說道:“你們要走,盡管各自請便,俺還得在這裏和他們玩上一下呢。”說著即在屋麵上,高聲喊起來道:“你們這班瞎眼的死囚,你們以為借著機關的力量,已可把我擒拿著,預備到閣上去拿人麽?但是我為你們省力起見,已把這機關弄毀,並從閣中走了出來,特地在這屋麵上恭候著你們咧。”下麵一聽這話,登時很喧嘩地一陣喊。一個挺著大肚子的肥人,好像是這一群武士中的首領,也立刻向大眾吩咐道:“夥伴們!你們快分幾個人上屋去,把這漢子擒住了,別放他逃走,停會稟知主人,重重有賞。”
但是他的話剛說完,早有一件重甸甸的東西,從屋上打了下來,不偏不倚地,恰恰打在這個大肚子上。隻聽得“啊呀”一聲,已倒在地上成一團。眾人見了這種情形,當然立刻大亂起來。卻又聽得江南酒俠在屋麵上哈哈大笑道:“你這廝真沒用!俺隻敬得你一杯酒,你已是受不住,倒在地上了。早知如此,俺倒不該對你行這種很重的敬禮呢。也罷,俺現在顧惜著你們,就改上一個花樣,隻普遍地請你們嚐些酒豆的風味吧。”這話剛完,即有像冰雹似的一陣東西,落英繽紛地從上麵飛了下來。一時打在臉上,臉上立刻起泡;打在衣上,衣上立刻對穿。說它是固體呢,卻熱辣辣的好似沸水;說它是**呢,卻又硬錚錚的有同鉛彈。害得一般素來沒有嚐過這種酒豆的風味的,還疑心他是施的妖法,不免一齊驚喊起來。有幾個尤其膽怯的,竟遠遠地躲避開去了。
江南酒俠瞧在眼中,更覺十分得意,越發把這酒豆不住地噴著。並且他還有一樁絕技,他把這酒豆噴出去,咫尺之間,十丈之內,是把來看得一個樣子的,隻在運氣的時候,有上緩急高下的不同罷了。所以這時大眾雖遠遠地逃避開去,他卻連身子都不動一動,隻把口中的那股氣運得加緊一些,依然噴得一個淋漓盡致,沒有人能逃出他的射線之外。
這一來,更把大眾驚得不知所雲了,幾個乖巧一些並和閣門距離得相近的,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趕忙躲入閣中。隻苦了幾個蠢漢,和離著那些距離閣門太遠的,一時竟沒有地方可躲,隻趕把身子伏在地上,權將背部做盾了。
江南酒俠到了這個地步,也覺得自己玩得太夠了,又是一陣哈哈大笑道:“好一班不中用的毛賊,連幾點大一點的酒點子都受不住,倒要出來替人家保鏢護院了,你們自己雖不覺得羞愧,我倒替你們羞愧欲死呢。哈哈!俺老子今晚也和你們玩得太夠了,如今且再留下一隻酒杯,給你們做個紀念品吧,俺老子去也。”說罷,又有一隻重甸甸的酒杯,從屋上打了下來。卻是湊巧得很,恰恰又打在那肥人的大肚子上,和剛才的那隻酒杯配成了一對。這時屋上便起了一陣很輕很急的腳步聲,顯見得江南酒俠已是走了,大眾這才放下了一百個心,立刻從地上爬起。那些躲入閣中的,得了這個消息,也立刻走了出來。但是大眾抬起眼來,向屋上一瞧時,哪裏還有江南酒俠的一些影蹤,早已走得不知去向的了。當時那個大肚子,也早從地上走起,眉峰一蹙,肚子一捧,裝作十分能忍痛的樣子。便又很威武地向大眾發一聲令,分頭追趕賊人。
這時的大眾,也都恢複了以前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子,一聽首領令下,立刻又耀武揚威地向園中搜尋去了。其實江南酒俠的蹤跡,這時還在馬氏園中,並未走得不知去向呢。當他說了一聲“我去也”之後,便真的想走了。忽又想起,那窮漢和那少年,現在不知還在屋上不在。剛才正一心地對付著下麵這班人,玩弄著下麵這班人,倒把他們忘記了。誰知他舉起眼來,向屋上四下一瞧,哪裏還有他們的蹤影?不覺暗暗好笑:“我道他們二人都是什麽頂天立地的好漢,原來也都是銀樣鑞槍頭,眼瞧著我和敵人交戰,竟不從旁幫一下忙,拋棄了我,管他們自己逃走了。這也算得是丈夫的舉動麽?也罷,我既不是和他們同來的,讓他們這班怯條子逃走也好,不逃走也好,我總走我自己的就是了。”主意想定,便在屋麵上施展輕身功夫,飛也似的向前走去。
轉瞬間,已躍過了幾個屋麵,到了靠著北首牆根一所偏屋上了。暗想在這屋上望出去,已可望見牆外就是官道,顯見隻要跳出這道牆,就可到得外麵了。我不如就打這裏出去吧,免得他們又驚神驚鬼,鬧個不了咧。一麵想,一麵即將身子一聳,輕輕躍至地上。
正擬向牆邊走去,誰知在這微風中,忽然送過來了一陣聲音,正是兩個人在那裏問答著。立刻又引起了他的注意,使他不由自主地立住了。隻聽得一個破竹喉嚨的在那裏問道:“剛才很響亮的一種鈴聲,你也聽得了麽?大概又是捉到了什麽刺客了。”一個聲音蒼老一些的,立刻回答道:“怎麽沒聽見?我倒還以為你正打著盹兒,沒有聽見呢。但是你可又弄錯了,這並不是捉到了什麽刺客,實是有人要到挹雲閣中去盜寶,誤觸在機關上被抓住了。這種鈴聲,就是很顯明、很簡單的一種報告啊。”破竹喉嚨的道:“到底是你的資格老,比我多知道一些。如此說來,我們這裏倒少了一注生意了,我還以為又有什麽刺客送來咧。”聲音蒼老一些的笑道:“這個倒又不然。這地方,不見得定是囚禁什麽刺客的,或者上頭見我們看守得甚是嚴密,十分信托我們,拿到的就不是刺客,為慎重起見,也得拿來交給我們咧。”破竹喉嚨的又道:“但是目下在我們這裏的那一個,不是聽說是個刺客麽?我隻望這次送來的,也和他一般地懂得人情世故,那我們就又有油水可沾了。”
江南酒俠聽到這裏,心中不覺一動,暗想昨天小二說起的那個失蹤的寓客,不要就囚在這裏麽?倘然這個猜想不錯,那真是巧極了,橫豎今晚要盜這隻玉杯,已是失卻機會了,不如就乘便把這人救了出來。這雖算不得是什麽義俠的舉動,但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倒也可聊以解嘲呢。江南酒俠把這主意一想定,即悄悄地走了過去。這兩個值夜的,正在談得十分起勁,竟一點也不聽見,加之更棚麵前掛的那盞燈,光力很是薄弱,照不到多們遠。所以等到江南酒俠走近更棚麵前,他們方才瞧見。要想叫喊時,卻見江南酒俠執著一柄明晃晃的寶刀,指著他們道:“禁聲!如果不知趣的,俺老子就一刀一個,把你們馬上送回老家去。”
這兩個值夜的,當然也是十分惜命的,聽了江南酒俠這番說話,口中哪裏還敢哼一哼。卻又聽江南酒俠對著他們吩咐道:“快把你們身上的帶子解下來,並把旁邊這座屋子所有的鑰匙交給我。”這二人要保全自家的性命,當然又乖乖地服從了。江南酒俠先將鑰匙向袋中一塞,隨拿帶子將他們捆縛起來,隨手又割下兩塊衣襟,絮著了二人的口,就把二人在更棚中一放,然後笑嘻嘻地說道:“實在抱歉得很,暫時隻得委屈你們在這裏睡一下子。不過不久定有人來解放你們的,我可要失陪了。”即將更棚門帶上,向著旁邊這所屋子走去。
好得這所屋子的鑰匙,已被他一齊取了來了,便一點不費手腳地打開了幾重門,到了樓上的一間室中。這間室中的陳設,很是簡單,隻有一張桌子,一張床。而在這張**,卻睡著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形容十分憔悴,手足都被關著,顯見得行動不能自由。這就是這間室中的主人,也就是這間室中的囚人了。他最初聽見有人開門進來,依舊躺著不動,露出一種漠不關心的樣子。等到江南酒俠已經走入室中,方始抬起眼來一瞧,忽然見是一個素不相識的,並不是在他意料中的兩個值夜人,這倒覺得有些驚異了。連忙靠床坐起,瞪起兩個眼睛,向著江南酒俠問道:“你是什麽人,你是什麽人?”
江南酒俠十分誠懇地回答道:“你別驚恐,我不是你仇家差來的人,也不是要來害你的。說得好一點,我此來或者還和你十分有益呢。”那漢子立刻又驚喜起來道:“如此說來,你一定是來救我的,或者是毛家表兄請你來的吧?但是我又遇著一個不可解的問題了。我被囚在這裏,當時一個人也不知道,又有誰把休息透漏出去,難道你們是從客店裏打聽得來的麽?”
江南酒俠微笑道:“你別管我是誰派來的,至於你所懷疑的這個問題,我也一時回答不了。不過我有一句話,可以很明白地回答你,我確是來救你出險的。請你不要耽延時候,趕快同我就走吧。”那漢子聽了這句話,不由自主地向那關著他的兩手和兩足的鐐銬望上一望,苦著臉說道:“我當然很想和你馬上就走,但是有這些東西帶在身上,一步也難走得,總得先把這東西解除了才好呢。”江南酒俠不覺撲哧一笑道:“真是該死,我倒把這個忘懷了。但是你不要著急,這些東西算不得什麽。隻要我把寶刀一揮,怕不如摧枯拉朽一般麽?”說著,即將寶刀取出,隻隨手地揮上幾揮,即將那漢子身上的所有鐐銬一齊斬得幹幹淨淨,無一留存。
那漢子見此身已恢複了自由,喜得要跪了下來道:“幸蒙恩公搭救,又得恢複自由,但是恩公高姓大名,還請明示。以便銘之心版,永矢不忘。”江南酒俠聽了這話,一壁不覺把眉兒深深打上一個結,一壁忙把那漢子拉著道:“別酸溜溜地鬧這個玩意兒了,現在閣下雖已恢複了身體的自由,但尚未出得囚居,並不是細細談心之時。我們如今且趕快走出了此間,到我寄寓的客店中再談吧。”那漢子這才不再說什麽,同了江南酒俠,一齊出了那所屋子,又一齊從牆上躍出,向客店中行去。
到得那所客店的後麵牆邊,江南酒俠忽立定了足,對那漢子說道:“免得引起人家注意,我們就打這裏進去吧。”那漢子就晨光熹微中,向四下熟視了一番。忽然“咦”的一聲,低喊起來道:“這不是永安客店的後牆麽?原來恩公也住在這家客店中,那是巧極了。”江南酒俠微笑無語,即同他躍入牆去,一徑走入自家的臥房中,並對那漢子說道:“你的那間房,大概已被人家住去了。不如暫在我這裏等一下子,等得把應付那夥計的說話商酌定,然後再行出麵,似乎來得妥當一些。”那漢子點頭應是,即在房中坐下。江南酒俠也把夜行衣裝換去。
不料半晌工夫還不到,忽然走來了一個人,在外麵叩著房門。江南酒俠聽了,忙向那漢子一努嘴,叫他在床後暫行躲避一下,一麵即裝著好夢初醒的樣子,懶洋洋地問道:“是誰,這麽早就來叩門了?”卻聽見那小二子在房門外回答道:“是我!我本不願意來驚擾你客官的好夢,隻因有個客人,在這大清老早,就來拜訪你客官,並硬逼著我馬上通報,所以隻得來告稟一聲了。客官,你主張見他呢,還是不見他?”
江南酒俠聽說這麽一個大清老早,就有人前來拜訪他,不免覺得有些詫異,忙問道:“他姓什麽,你也向他問過麽?”小二子道:“這是問過的,他說姓毛。但是他同時又向我說,單向你客官說上他的一個姓,是不中用的。隻要向客官說,在這兩個鍾頭之前,你們還在一個地方會過麵,那就可明白他是什麽人了。”這話一說,不是明明說這不速之客,就是那個窮漢麽?江南酒俠不禁脫口說道:“咦,是他來了麽?那就請他進來吧。”
那小二子去不多久,卻引了兩個人進來。江南酒俠忙向他們一瞧時,一個果然是那窮漢,一個卻就是在挹雲閣中觸著機關的那個少年。江南酒俠當著小二子的麵,免不得含笑和他們招呼一下,等到小二子走出房去,腳聲已遠,陡地臉色一變,向他們發話道:“你們二人真夠朋友,當他們大隊人馬來的時候,竟把我一個人拋棄在屋麵,隻管你們自己走了。現在事情已過,還要你們來獻什麽殷勤呢?”
那少年一聽這話,臉色立刻變了許多,似乎想要反唇相譏,獨那窮漢卻一點不以為意,依舊笑嘻嘻地說道:“我們這一次到這裏來,並不是要向你獻什麽殷勤,至於‘不夠朋友’四個字,更是談不到。因為我們彼此連姓名都不知道,哪裏談得到朋友的關係呢?”
江南酒俠最初被這話一蒙,倒不覺呆上一呆,半晌方說道:“話不是這般說,我們彼此雖連姓名都不知道,但照剛才在屋麵上的那一刹那講起來,實已有上同舟共難之誼,比尋常的什麽友誼都要高上一層。你們在良心上,在正誼上,似乎都要和我合作到底,萬萬不可把我單獨地拋棄在屋麵上啊。至於我為了你們的拋棄,究竟受了危險沒有,那倒又是一個問題了。”好一番義正詞嚴的說話,害得那個少年,起初也是變了臉色,此刻倒又覺得抱愧起來。獨有那個窮漢,依舊不改常度,又一笑說道:“你這話才說得一點不錯咧,我剛才實是和你說得玩的。不過我們的把你拋棄在屋麵上,一則也是知道你足以對付這些鼠輩而有餘;二則我們又可乘此時機,放心大膽地去幹別的事情了。”這末一句話,很足引起江南酒俠的注意,忙很殷切地問道:“你們是這麽一個主意麽?那是好極了,但是你們究竟去幹了沒有,幹的又是樁什麽事情?”
那窮漢目光灼灼地回答道:“當然是去幹了,你要知道我們幹的是樁什麽事情,隻要把我們的這件成績品瞧上一瞧,就可明白了。”說到這裏,即從懷中取出一隻錦匣,笑嘻嘻地把來放在江南酒俠的麵前。江南酒俠這時對於這匣中所藏的東西,也約略有些猜想到,所以不暇再問什麽,連忙把那錦匣打了開來。等得匣中物和他的視線相接觸時,他這顆心,不禁撲撲地跳了起來。原來他的猜想果然不錯,藏在這錦匣中的,是一隻高可八寸、徑可四寸,古色斑斕、價值連城的玉杯。不就是被馬天王從周茂哉手中巧取豪奪而去,他和李成化打賭著要去盜取的那隻玉杯,又是什麽呢?
他這時驚喜交集,心中真是亂極了,忙把心神定了一定,方又問道:“你究竟用上怎樣一種神妙不測的手段,在這短時間中,竟又反敗為勝,會把這玉杯盜了來呢?”那窮漢道:“我的手段,說出來也是尋常之至,一點算不上神妙不測。當在屋麵上的時候,我見你硬要和他們作耍,知道你一個人已足把這班飯桶對付著,他們暫時不會到閣中來的了。忽然一個奇想,我何不乘此時機,二次再上閣去,就把這玉杯盜到手,省得再來一次,這不是來得事半功倍麽?因把我們這位朋友的手一拉,他也馬上會意,便又一齊從先前的那扇窗中爬了進去,重到了那間小閣中。那時他們這班人都注意在你的身上,一個人都沒有瞧見呢。我是從前聽人說起過,深知道這大櫥上的機關的內容的,並知它的厲害,全在五隻鋼手上,所以設法把剩下的四隻鋼手也一齊斬了去。於是就很容易地把這櫥門打開,這玉杯便入了我的掌握中了。現在這玉杯做何去處,一聽你們二人的尊便,我不過問。因為我到那馬氏園中去,目的並不在此杯啊。”
江南酒俠一聽此話,倒又露著錯愕之色,要想問個明白時,又不知從何處問起方好。那窮漢便又笑著說道:“一切事情,隻有我胸中最是雪亮,讓我來簡單說上一說吧。不過在未說之前,總得把我們這幾個人,先行介紹一下,否則,真是一樁大笑話呢。你是有名的江南酒俠,素來沒有姓名的;他是陶順凡,便是周茂哉那個孤子的朋友,實是一個血性的男子;至於在下,便是神偷毛錦桃,你們以前大概總聽得人家說起賤名吧?”當下大家不免又客套了幾句。
毛錦桃便又說下去道:“籠統地說起來,我們三人的注目點,固都在這馬氏園中。然而分開了說,你們都為這周氏父子起見,目標全在這隻玉杯上。至於我,卻和你們不同,我是完全為著救我表弟姚百剛而來……”
他的話尚未說完,突然有一個人從床後走了出來,含著驚喜的聲音呼道:“表兄,表兄!你的表弟姚百剛,已被這位恩公救回來了。”這實是毛錦桃所沒有料到的,不覺老大的一愣,同時,又聽得“颼”“颼”的幾聲風響,好似窗戶從外打開了。江南酒俠忙回頭一看時,不覺狂喊起來道:“玉杯!玉杯!”
欲知這隻玉杯究竟是否失去,且待下回再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