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祭典行時排場種種
霧幕起處障蔽重重
話說笑道人仰起頭來一瞧,卻見山岡之上,站立上一個道家裝束的人,笑容可掬地望著下麵,正不知他是在什麽時候,從什麽地方到來的。笑道人還沒有回答得什麽話,卻早見站在旁邊觀陣的金羅漢呂宣良,抱拳帶笑,搶著說道:“鏡清道友請了!你在冷泉島上,身居教主,桃李如雲,何等的逍遙自在!想不到也會來到紅塵,卷入這個旋渦之中的,這未免自尋煩惱。我為你想來,很有些兒不合算啊。”這幾句話,明明是帶上一點遊說的性質,勸鏡清道人速回冷泉島去,樂得圖一個逍遙自在,犯不著自尋煩惱,來幹涉他們的這件事情的。這一來,第一個是哭道人,不免大大地著起急來,生怕鏡清道人,真給這番遊說之詞所打動,竟是馬上遄返冷泉島,不來管他們打擂的這件事,這未免是拆了他的台了。因此,萬分惶急地說道:“哼,這是什麽話!你這個老不死,竟是越老越糊塗,糊塗到了不可複加了。你難道還不知道,這一次長春教主的惠然肯來,為我們幫上一個大忙,一半還是為要對付你起見麽?”
哭道人真是一個鬼,輕輕巧巧的幾句話,竟把他要和昆侖、崆峒二派,一比雌雄的一件事,縮小下來,而成為鏡清道人和金羅漢間的關係了。這在鏡清道人,當時雖也小小地有些不自在,覺得這句話未免說得太為巧妙了。然而,既來之,則安之,終不成為了這麽一句話,就發了脾氣回到冷泉島去的。何況他和金羅漢有上嫌隙,也確是一樁事實,他並對人家說過來。於是他就順了哭道人的口氣,哈哈一笑,接口說道:“好!哭道友,真是一個爽快人,我所要說的話,你都代我說出來了。哼!呂道友,你現在大概已是明白我的意思,不必再說什麽了吧?”這話一說,哭道人自然為之大喜。
昆侖、崆峒二派的人,雖並不當作怎樣可憂慮的一件事,然見鏡清道人確是存著心要來幫助敵方,實也是一個心腹大患,前途未可樂觀,大家也就上了心事了。兩下靜默了好一陣,呂宣良方又露著很為坦然的樣子,笑著說道:“好!士各有誌,本來是不能相強的。鏡清道友既然願與我們處於敵對的地位,我們也隻能聽之。不過還得請教一句,我們現在就比法呢,還是在擂台上再見雌雄?請即吩咐下來,我們是無不樂從,也是無不樂與周旋的。”這番話說得不卑不亢,得體極了,鏡清道人在暗地也頗為佩服,便也裝出一種很漂亮的樣子來道:“既如此說,我們大家不妨都在擂台上見雌雄,這種無關得失的小決鬥,似乎很可免了去的。”
這話說後,一天濃密的戰雲,暫時又化為烏有,哭道人同著鏡清道人自回洞去。金羅漢、笑道人等,也一齊回雲棲禪寺去了。在此後的一二個月中,可說得是戰禍醞釀的時代,也可說得是戰事準備的時代,雙方都到來了不少的能人,都想在這擂台上露一下,一顯自己的能為,並為自己所讚助的那一派,幫上一個大忙的。而在這許多人中,獨有一個紅姑,要比別人來得不幸。一天到晚,總見她把眉峰緊蹙著。這也難怪,她的獨生子陳繼誌,至今尚未出險,在這中間,她雖又冒過好幾回的險,去到哭道人的巢穴中打探過,但是,非但沒有把繼誌劫了出來,並連現在囚禁在什麽地方,都不知道了。而日子卻又一天迫近了一天,眼看得那鏡清道人,就要擺設什麽“落魂陣”,把繼誌殺死了,去做祭旗的犧牲品呢!倘然事情竟是這般急轉直下地到了這一個地步,那她自己縱仍是活在世上,也是乏趣極了。
這一天,紅姑又獨個兒在那裏發著愁,卻仍想不出怎樣去劫救繼誌出來的方法。忽見笑道人匆匆忙忙地走了來,隻要瞧他往日總是笑容滿麵,或是未曾開口,先就聽見了他的笑聲的。如今卻是一副很正經的樣子,就知道局勢很為嚴重,他定是將得什麽不幸的消息來了。他和紅姑見了禮之後,又眼光十分銳利地向著紅姑望上了一眼,然後說道:“紅姑,你也是修了不少年的道,在我們的一輩之中,你的道行要算是十分之高的。照理你應該和世上的一般俗人兩樣一些,須得把俗情瞧得很淡,方不枉這一番修持的功夫;否則,也隻是自尋苦惱罷了。”
紅姑見他慢條斯理的,在未說出什麽事情以前,先安上了這麽的一個大帽子,早已知道他定是為著繼誌的事情而來;並在繼誌的一方麵,或已遭到了什麽大禍了,也就很不耐煩地說道:“誰不知道這種道理?你這些個話竟是白說的。我且問你,莫非你得到了確實的消息,繼誌已是遭了不幸了麽?還是關於這孩子的身上,又發生了什麽旁的事故?快說,快說!”
笑道人給他這麽地一催逼,也隻能從實說了出來道:“在現在總算還沒有發生什麽不幸的事故,不過我聽說他們,已改變了他們原來的計劃,不能待至五月五日,隻在今晚五更時分,就要祭旗了。這不是很不好的一個消息麽?然而,生死有命……”
紅姑不待他再說下去,已把兩個眼睛鼓得圓圓的,又突然地向著前麵一跳,拉著笑道人的衣袖道:“怎麽說?他們在今晚五更時分,就要祭旗了?那是我這個孩子,已是到了十分危險的境遇中了。好!不要緊,我得趕快地就去把他救了出來,這真是一誤不容再誤的了。”說著,又把笑道人的衣袖,從手中釋放了下來,像似馬上就要趕了去的樣子。
這一來,倒又把笑道人所常發的那一種笑聲,引了出來道:“哈哈!你這個人真是完全為感情所支配,弄得糊裏糊塗的了。你又不知你這孩子囚禁在什麽地方,現在又到哪裏去救他去?不如且耐著心兒等待到晚上,然後再趕到邛來山去,乘他們還沒有把他祭旗以前,就設法把他救了出來,那是何等的來得便捷。至於他們祭旗的所在,就在山上的西南方,離開他們這洞不遠的地方,那我倒已打聽得明明白白的了。”
笑道人說完自去。紅姑這才沒有就趕去,依著笑道人的話,暫時且忍耐上一下兒。然而這顆心,又哪裏能夠寧靜了下來?沒一時沒一刻,不是在著急生怕他們把這祭旗的典禮,再提早一下子來舉行。那繼誌不是就不能給人救出,生生地做了神壇前的一個犧牲品了麽?
好容易已是到了晚上,紅姑也不向別人去乞求援助,並連笑道人的麵前也不提起一句,獨個兒駕起了雲陣,徑向邛來山撲奔了去。這一條路,她已是來往得慣熟了的,不一刻,早見這奇峰插天,伸拿作勢的邛來山,已是橫在她的眼麵前。也就在山僻處降下了雲頭,立在較高的一個山峰上,向全山瞧看上一下。果然,今日的邛來山上,和往日大不相同,隻要略略地留心一下兒,就知道他們定有什麽隆重的典禮,要在這山上舉行的了。
因為在往日,全個山峰都罩上一重黑森森的陰影,除了星月之光以外,簡直見不到一些的火光;如今卻大大地不然,不論山前山後,一棵棵的樹上,都懸掛有一二盞的紅綠紙燈。尤其是在靠著西南的一個角上,燈光密如繁星,照耀得宛同白晝,真合了古人所說的“不夜之城”這句話了。由此看來,笑道人日間曾說他們舉行這祭旗的典禮,已決定了在山上的西南方,這個消息,倒是千真萬確的。
紅姑為要再瞧看得清晰一些,並為將來救起繼誌來便利的起見,也就悄悄地向著這西南角上走了過去。不多時,已是走近那邊,並給他找得了一個絕好的藏身所在,那是在一塊又高又大的山石後麵,中間卻有上一個透明的窟窿。紅姑立在那邊,隻要把身子略略地俯上一些,就可把眼睛從這窟窿中望了出去,而在這山石的前麵,恰恰又有很明亮的燈光照耀著,仗了這些燈光,正可把這一個角上的所有的事物,都瞧上一個遍。尤妙的是,這山石又高又大,燈光卻照不到後麵去,因此,倒把她障著了,人家決不會知道,有一個人躲藏在那裏的。
紅姑既找得了這麽一個好所在,心中頗為歡喜,也就像瞧看戲文一般地從這窟窿中望了出去。卻見距離這洞不多遠的地方,已搭起了一個高台來,台的上下四周,都密密地懸掛了許多的紅綠紙燈,所以照耀得非常明亮。台上居中,在一個特製的木架上,插了一麵很大的三角旗,這旗以黑綢為底,而用很鮮明的紅絲線,在這綢上繡出一個神像來,全身都**著,狀貌更十分的凶惡,不知是代表著哪一類的邪神,大概也就是這所謂“落魂陣”的陣旗了。在這三角旗的後麵,卻設著一張供桌,上麵共設了十六隻錫碟子,無非是三果素菜之類。再前麵,放置了很大很大的二具木盤,裏麵卻是空無所有。
然紅姑一瞧見這二具空木盤,這顆心即不由自主地很劇烈地跳動了起來。他很明白,在這供桌之上,為什麽要放置這二具空的木盤子,這不是要在舉行祭旗典禮的時候,把這童男童女的二顆頭顱,血淋淋地割了下來,盛置在這木盤之中麽?倘然竟做到了這一步,繼誌的頭顱,真是給他們割了下來,盛放在這木盤中,那這件事還堪設想麽?
她一想到這裏時,幾乎要瘋狂了起來,仿佛繼誌已遭到了這麽的一個慘劫了。但在同時,她自己的理智又在向她警告著道:“那是沒有的事,像你的道行,像你的能為,都並不怎樣地弱似人家。既已來到這裏,當能把這孩子救了下來,難道還會眼睜睜地瞧著人家把你這孩子殺死,並割下他的頭顱來麽?現在,第一件要緊的事情,便是須把你這顆心放得定定的,不可有虛之氣,不可有驚惶之情。一待他們把你這孩子,引到了場中來,你就可出手救人了。”於是,她這顆心轉又安定了下來。更舉目向台前一望時,果然不要說是繼誌了,靜悄悄的竟連一個人都不見,大概是還沒有到時候吧。
約莫又隔上了半個更次,這祭旗的典禮,方始看似快要舉行了,忽聞得一陣嗚嗚嗚的號筒聲,由低抑而轉為高亢,疑從天際飛越而下。再聽那聲音,嗚咽淒厲,好像是在告訴著人家道:“你們不要以為這是很盛大的一個典禮,值得參觀一下的。其實,在這典禮之下,還得生生地犧牲去二條生命,看是再慘酷也沒有。所以我們預先在這裏,替他們奏著哀樂呢。”
紅姑一聽到這悲咽的號筒聲,心弦上不禁又是一震,但是瞧瞧這班樂手究竟是在哪裏,卻是再也瞧不到。照這情形看來,他們大概是在很高很高的山峰上吧。然而,這隻是很細小的一個問題,在這時候,可不容她再去細細地研究了。因為當這號筒聲剛一停歇,便又見排列得很整齊的一行人,手裏各人提了一盞紅紗宮燈,緩緩地向著這座高台走了來。到得台前,即一左一右地分向兩旁站立,恰恰分成了男女二隊。那男的都穿的是道袍,女的卻作古裝打扮,全都是純白色的,望過去,左邊也是雪白的一片,右邊也是雪白的一片,倒是非常的好看。
紅姑從前早已知鏡清道人,是長春教的一教之主,門下曾收下了不少的男弟子和女弟子。照此看來,這二隊人馬,定就是他的男、女弟子了。那麽,繼此二隊人馬而來的,不知還有什麽別的花樣錦?或者也就該他自己出馬了吧。
紅姑一念未已,陡聞得半空中起了一個霹靂,聲音很為響亮,連得山穀中都震起了回聲的。霹靂歇處,又在天空中湧起了一朵彩雲來。彩雲之上,端坐著一位道人,身穿火黃色的道袍,右手執著一柄寶劍,那便是鏡清道人了。於是他的一班男女弟子,都仰起頭來望著天空,並春雷一片的,向他歡呼了起來。鏡清道人含笑為答,即冉冉而降,到了台前了。
紅姑瞧看到這裏,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道:“好個妖道,竟有這麽的一種臭排場,他倒真是把今晚這祭旗,視為再盛大沒有的一種典禮呢。然而,你這一祭旗不打緊,卻有二個玉雪可愛的童男童女,就要生生地給你犧牲去了,這是何等殘酷的一樁事情啊。”紅姑如是的一作想,恨不得馬上就從這石後衝了出去,和鏡清道人拚上一拚,看他還能作惡到什麽時候。可是立刻她便又知道,這個舉動是不對的,且先不說自己的本領,究竟能不能對付著這鏡清道人,更不說現在是處在人眾我寡的環境中。就算是一拳便把鏡清道人打死,然而打死他又有什麽用?不是反把這祭旗的典禮,阻擱了下來麽?不是反不能見到繼誌的到來了麽?不是反要使敵方加倍地戒備了起來,把繼誌囚禁得愈加嚴密,或是竟加以暗害麽?那是和自己的來意大大地相左了。
於是,她又把這一股無名火,硬生生地遏抑了下去。一壁卻早見鏡清道人,向著中央一立,發出命令也似的聲音道:“奏樂!”即聽得那嗚嗚嗚像似哀樂一派的號筒聲,又第二次從天際飛越而下。鏡清道人卻又在這樂聲之中,發下第二個命令道:“導童男童女就位!”這一聲命令,在別人聽來還不打什麽緊,一傳入了紅姑的耳鼓中,卻使她神經上加倍地興奮了起來,一顆心更是撲特撲特地狂跳著。她已完全為一種感情所支配,忘記了是一個曾修過不少年道行的人了,知道在這一聲命令之下,就有人把玉雪可愛的二個童男童女引了來。而在此一雙童男童女之中,就有她的愛子繼誌在內。他已有好幾個月沒有見到,不知現在已變成了怎樣的一個模樣呢?
當她凝目向著外麵望了出去,仔仔細細地四下一看時,早見從剛才兩隊男、女弟子,走來的那條路上,推來了二輛車子,在這二輛車子之上,分坐了一個童男、一個童女。而坐在前麵一輛車子之上的,卻是童男,這就是他的兒子繼誌,卻比從前似乎還要胖上一些呢。這童男童女的打扮,可說得是一樣的,童男下身穿了一條紅縐紗的褲子,童女卻穿了一條綠縐紗的褲子,上身一般地都**著,而圍上了一個肚兜。肚兜的顏色,也分為紅綠二種,卻與他們自己褲子的顏色相間著,那便是童男戴上了一個綠肚兜,童女卻戴上了一個紅肚兜了。車旁各有四個人伴護著,伴護童男的是男性,伴護童女的是女性,倒是分得很為清楚。看來也是由鏡清道人的一般男女弟子中,選拔了出來的,隻是身上所穿的衣服,都是杏黃色,而不是純白的,腰間還各佩上一柄刀罷了。
紅姑一看到這裏時,不免又大罵鏡清道人的可殺,他簡直是把這兩個童男童女,當作斬犯一般地看待了。試看這般地把他們打扮著,和斬犯又有什麽二樣?而這所坐的車,便是囚車,車旁伴護的人,便是猙獰的劊子手,更是顯而易見的事情啊。加以他們一路上推了過來的時候,這嗚嗚嗚的號筒聲,吹得震天價響,越轉越是淒厲,像似預知他們快要下柩了,特地奏此一套哀樂的。更使紅姑聽在耳中,這顆心幾乎痛得快要碎了。
恰恰這時候,這童男童女的車子,已和她的伏匿的這個地方,距離得不相遠,再過去,就要小小地拐上一個彎,向著台前推去了。紅姑至是,再也不能忍耐下去了,覺得要把繼誌搶救了出來,這是最好的一個時候了。倘然失此不圖,待這車子推入了這一群人的核心中,那麽對方保護的力量越發加厚,下起手來,就要加倍地費事了,不如趕快地出手吧。當下,即從這塊山石後走了出來,從亂石間,徑向著這車子推來的地方直衝了去。看看已是衝到和這繼誌的車子,相距得隻有幾步路了,不料忽從空際對直地降下一道霧來,擋著在她的麵前。這雖隻是薄薄的一道霧,並沒有像蟬翼紗這般的厚,然其效力,好似有一道鐵絲網攔隔在中間的一般,竟把紅姑攔阻著,再也走不過去。
紅姑知道這又是鏡清道人施的一種妖法,但她豈肯示弱,仍思打破這妖法,從這霧幕中衝了出去。誰知當在這將衝未衝之際,忽聞得一陣笑聲,破空而起,似在嘲笑著她的這種舉動的。
不知這笑聲為何人所發,且俟下回再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