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打情罵俏
尚且不到十一月,忽然天氣轉涼,到了淩晨竟然落下了細碎的雪粒子。
寒氣中,隻有些許幾個灑掃大街的拿著掃帚在大街上忙亂。
忠順王府長史官一大早就帶著七八人向寧榮大街上去,上了寧榮大街,恰迎麵遇上寶郡王的車馬,於是忙避讓開,待寶郡王進了郡王府,依舊向西邊去,過了私巷進了黑油大門,望見胡競枝裹著件皮衣過來,就笑說道:“胡先生這件皮衣不錯,紅狐皮的?”
胡競枝不知長史官何意,訕笑道:“大年裏,沒件好衣裳穿著見人,內子特地叫人給我裁了一件。”
“令夫人果然賢良淑德。”
胡競枝早知道夏金桂脾氣不好,聽了長史官的話,就在心裏暗暗苦笑,又納罕長史官一早來做什麽,領著長史官向書房去,進了書房,見賴大已經躲了起來,就請長史官坐下,又叫秦顯沏了熱茶來。
長史官抿了一口茶水,就說道:“昨晚上寶郡王進宮,就沒出來麽?”
胡競枝笑說道:“這我們就不知道了。”
“……你跟寶郡王沒個來往?”長史官眼睛一斜,暗道他就不信胡競枝沒去爬東邊的高枝。
胡競枝惴惴不安地陪坐著,笑說道:“上年裏隨著西府璉二哥去給王爺請過安。聽說內務府已經打發人來休憩西邊的東安郡王府,要將那府邸留給六皇子?”
長史官拿著碗蓋將茶碗刮得噌噌響,隨後笑道:“西邊六皇子,東邊寶郡王,果然你有眼光,挑中了這地,如今這地現出手,都能淨賺來一二萬呢。”
胡競枝訕訕地一笑。
“也不跟你繞圈子了,因周家、吳家兩家虧欠了許多國庫稅銀,主上氣惱下,就令人向各家裏追債。王爺那,也欠下國庫三十萬兩。雖這數目不多,但奈何先王妃過世時,王爺傾盡所有為王妃治喪,如今王府裏一時有些艱難,要從你這挪用三十萬兩。不知你肯不肯出手相助?”長史官含笑說道。
胡競枝心道忠順王府竟然缺銀子?忙慚愧地說道:“實不相瞞,當初買下這宅子,已經是十分勉強,如今再沒有多餘的銀錢了。”
砰地一聲,長史官將茶碗往茶幾上一摔,冷笑道:“誰人不知你娶了桂花夏家的獨女,家財萬貫也不在話下,王爺不過是因周、吳兩家的事,有銀子也不好拿出來,才特特來問你借銀子使。前腳拿去,後腳就另還了的事,你還推辭?”
胡競枝正不知如何應對,就見裏間裏,賴大輕輕地晃了晃帳幔,於是忙對長史官笑說道:“待我去與內人商議商議,請大人去前廳上坐著,那邊寬敞。”
長史官冷笑一聲,就起身隨著胡競枝向前廳上去。
胡競枝打發秦顯家的弄了酒菜來款待忠順王府一行人,就忙回了書房,進了書房裏,見賴大窩在太師椅上,就忙問道:“賴爺爺,當真要給忠順王府三十萬兩?”
賴大說道:“不給他三十萬,你還能怎樣?”
胡競枝撓心抓肺地來回踱著步子,又說道:“不如,勸長史官去西邊賈璉那討銀子?”
賴大冷笑著說:“誰不知西邊比你這銀子多,忠順王爺打發人向你這,就是知道西邊不能去討要。你放心,西邊還有笑話看呢,我會不知道西邊人是個什麽貨色?放心,過不了幾日,南安王府還要向西邊去討債呢。我估摸著,榮國府欠國庫的銀子,沒有八十萬,也有一百萬。”
胡競枝悻悻地說道:“但那夏金桂性子不好,哪裏能輕易問她要了銀子來?”
賴大說道:“糊塗鬼,是夏金桂好打發,還是忠順王府好打發?聽那長史官的話,忠順王府是有銀子,且那銀子下頭必定印著官銀字樣,是以才不好拿出來,你將你家銀子給他送去,他再拿了官銀還你就是?”
胡競枝也不敢在這會子就得罪忠順王府,聽賴大這樣說,隻能過了二道儀門向後院去,才進後院就聽見夏金桂罵人聲,進了屋子裏,果然瞧見夏金桂嘴裏嚼著脆脆的焦骨頭,正一邊與夏家的三個婆子抹骨牌,一邊罵跪在一旁伺候的胡氏。
胡競枝見胡氏委屈地捧著盤子跪在一邊,不免有些心疼,於是說道:“好端端的,又叫她跪什麽?一大早,怎麽就抹起牌來了?”
夏金桂眼睛一瞥,將腳翹在椅子上,冷笑著說:“不抹骨牌幹什麽去?我還指望去會一會各家的老太太、太太、奶奶去。奈何人家不請!正月十五那天,東邊、西邊熱熱鬧鬧的,你請我我邀你的,好不體麵!偏生夾著咱們這一道黑油大門,沒人搭理!虧得先前還說跟這家王府那家王府都親熱呢。”
胡競枝被數落得臉上沒有血色,對夏家的婆子們揮了揮手,又叫胡氏也出去,見夏金桂還要撒潑,就說道:“忠順王府的人來了,有正經事跟你商議。”
夏金桂聽說是正經事,才放了胡氏出去,盯著胡氏背影,冷笑著說:“就不知你留了這婆子做什麽?打發她配了人就是。”
“……她沒了丈夫,決心守寡,你就叫她守著就是。”胡競枝勸說道,又請了夏太太過來坐著,就對她們母女說道,“忠順王府欠下國庫銀子,如今來借三十萬兩還國庫。”
夏太太一聽三十萬兩,登時心驚肉跳地說道:“我們哪裏有那麽些銀子?——況且,忠順王府就沒銀子?”
“不是沒有,是他們的銀子下頭引著國庫的章,不便叫人抬出去。因此要借了咱們的跟他們的換一換。”胡競枝好生說道。
“為什麽不向西邊去借?”夏金桂問。
“西邊欠下百八十萬呢。”胡競枝忙說道,“今次幫了忠順王府,又趕上明年大試,有忠順王府提拔……”
夏金桂此時才臉上泛紅地掐著帕子看夏太太。
夏太太也是一臉尷尬地笑。
胡競枝心裏疑惑,忙問道:“太太莫非有什麽難言之隱?”
夏太太訕訕地說道:“家裏並沒那麽些銀子。”
“到底有多少?”胡競枝心一涼,暗道夏金桂母女先前不張揚著說家財百萬麽?
“隻有十七八萬,剩下的,都是些舊年的衣裳、首飾。”夏太太尷尬地說道。
方才氣焰囂張的夏金桂,這會子也悶不吭聲了。
“家裏的桂花地賣了的銀子呢?”胡競枝忙又問。
夏太太悻悻地說道:“地早幾年就賣去了……不然,我怎麽放心跟著在京城常住?”
胡競枝心裏冷笑連連,卻按捺住,隻說道:“太太且借了我十萬兩拿去給忠順王府吧,他們要就要,不要還給太太拿回來。等我考試後,再加倍還銀子給太太。”
夏太太才要答應,又被夏金桂按住手,於是低著頭悶不吭聲。
胡競枝這會子當真冷笑出聲,一氣之下拔腿向外去,到了門外,又想這會子不是賭氣的時候,於是又要回來勸夏金桂母女,誰知就聽裏頭夏金桂對夏太太說“人家王府會缺銀子?一準是那泥腿子坑咱們的呢”,聽了這話,就又氣又怒地依舊出來去了前廳,走到正吃酒的長史官身邊說道:“慚愧得很,內子說,她們孤兒寡母的守業艱難,早沒什麽積蓄。”
長史官聞言登時怒了起來,二話不說摔了酒杯站起來就向外去。
胡競枝嚇得了不得,忙緊追著出去,解釋道:“並非不肯借銀子,實在是……”
“誰不知桂花夏家來頭不小,不肯借就罷了,忠順王府還沒有個叫人看扁的時候!”長史官冷笑一聲,便上馬去了。
胡競枝忙叫人備馬,騎著馬就向忠順王府去,到了王府門外,被王府門子拒之門外後,就怏怏地下了台階,恰遇見南安郡王領著人進了忠順王府,於是就不尷不尬地在門外等著。
果然過了一個時辰,南安郡王就領著人抬著三個大箱子向外頭來。
胡競枝忙趕上去請安。
南安郡王認出他來,淡淡地一笑。
胡競枝硬著頭皮笑說道:“不知王爺什麽時候向榮國府去?”
“本王去哪裏什麽時候去,還要向你報備不成?”
胡競枝忙說道:“不是請王爺報備,是胡某與榮國府璉二爺很有些交情,若問了王爺幾時去,也好勸璉二爺早做準備。”
“他們家沒欠下什麽,不必去。”南安郡主從牙縫裏擠出這句話,似乎也十分不甘心錯過懲治榮國府的機會。
胡競枝大吃一驚,心道賴大的話竟然不準?忙又追問一句:“果然沒欠下嗎?”
“十幾年前,榮國府就將銀子還回去了。”南安郡王說罷,就帶著人去了。
胡競枝深吸了一口氣,暗道難道賈璉未卜先知不成?於是怏怏地騎著馬,正待要回家問賴大這事,忽然見到一堆人馬簇擁著一頂綴滿瓔珞的八寶車向一間鋪子去,那鋪子外,停下兩頂轎子,細看裏頭先出來了個戴權,隨後又下來了個常升,於是忙也向那鋪子去,在鋪子外就被夥計擋住。
“今日鋪子裏不見客。”那夥計說道。
胡競枝點著頭就要走,卻拖著腳步在大街上慢慢地磨蹭,見又是一群很有名望的大太監坐著轎子向那鋪子去,心裏正納罕,忽然聽人嘲諷了一句“薛家請客,你怎麽不跟著去?”,扭頭見是難得出門一遭的陳也俊臉頰浮腫地騎著馬。
胡競枝忙笑道:“陳大哥怎麽出門了?”
陳也俊冷笑道:“人死債不爛,我家老子兄弟跑了,戶部的賬還在,如今我去榮國府,請菩薩心腸的璉二爺替我還了債。”
“竟然是同路。”胡競枝有意向薛家鋪子一點頭,“薛家可當真了不得了。”
陳也俊說道:“那可不?周貴妃沒了,吳貴妃成了嬪,就獨薛家姑娘有能耐產下龍子,你說了不了得?可惜薛家二爺定下了寒酸的邢姑娘,薛家二姑娘急早定下了梅公子,都不能借著姻親更進一步。我那內子硬著頭皮向薛家道喜,恰聽說,薛蟠的二兒子,就是平姨娘生的那個,已經跟楊侍郎家的嫡出的小姑娘定下了,至於薛大奶奶生的,那更是鳳凰蛋一樣,各家裏頭都盯著呢。”
胡競枝心道這可真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就連個庶出的哥兒,都能定下嫡出的姑娘。於是笑道:“你們是姻親,薛家好了,陳大哥也能跟著沾光。”
陳也俊冷笑道:“我就沒那沾光的命。”
“……說來,為何榮國府沒欠下國庫銀子呢?”胡競枝忽然問。
陳也俊猝不及防地脫口說道:“他精明得很,興許早算著了。”說完,就小心翼翼地去看胡競枝。
胡競枝隻裝作沒聽見,隨著陳也俊上了寧榮大街,待陳也俊去跟賈璉要銀子時,就躲在書房裏跟賴大說話。
賴大聽說榮國府竟然沒欠下國庫銀子,就背著手踱步說道:“這斷然不可能,就我在府裏的時候,就已經欠下許多了呢。”來回走著路,忽然又問:“你說薛家十分了不得了?”
胡競枝連忙點頭。
賴大又喃喃地說道:“奇怪,薛家究竟怎樣,我還能不知道?怎麽就又翻了身呢?”忽然想起一事來,就寫了信叫胡競枝暗暗送去給南安王府。
胡競枝接過賴大的信,出了書房才拿出來看,見賴大在信中提起賈家幾處不合規矩的地方懇請南安王府去查,不禁覺得賴大有些黔驢技窮了,於是藏住那信,待聽說陳也俊從榮國府出來,就忙騎著馬追上去,將那信拿給陳也俊看。
陳也俊先問:“你這信是從哪裏來的?”隨後不屑地嗤笑說,“多少年的陳芝麻爛穀子了,早沒這事了。”將信還回去,眼睛一掃,見北靜王騎馬過來,登時僵坐在馬上。
胡競枝正納悶他怎不說話了,扭頭就望見北靜王騎著馬悠悠地過來了。
“王爺。”胡競枝含笑呼喚了一聲,暗道合該問一問,北靜王為何會忽然重謝他。
水溶坐在馬上點了頭,瞥了陳也俊一眼,“我還道你要一直閉門不出呢。”
陳也俊僵硬地說道:“迫不得己,才出門一遭。”壓低了頭,又忙向寧榮大街外頭去。
北靜王也不理會他,又對胡競枝笑道:“我要去榮國府,你隨著去嗎?”
胡競枝思忖著,推辭不肯說:“我家裏還有些事,失陪了。”於是依舊牽著馬進了家門,待北靜王的馬過去了,忽然醍醐灌頂一樣,想著陳也俊同時忌憚賈璉、北靜王兩個,莫非陳也俊藏著的事,與北靜王也有關係?
如此一想,胡競枝便又興奮起來,隻覺若知道陳也俊肚子裏的心思,就連北靜王也不必忌憚了。於是忙又跟賴大借了二百兩銀子,又叫秦顯家的準備了酒菜向陳也俊家去。
且說北靜王水溶騎馬進了榮國府,先去見過了賈母,隨後便又尋了賈璉在外書房裏相見。
隻見賈璉神色輕鬆地坐在矮凳上烹茶,將一杯茶沏好了,一邊遞給北靜王,一邊說道:“這是妙玉蠲的雪水,你嚐嚐,嚐不出來,就是個俗人。”
水溶接過那細瓷茶碗,抿了一口,就說道:“我那姐姐怎肯將雪水給你?”
賈璉笑說道:“她蠲了水藏在花樹下,婆子施肥的時候沒瞧見,一榔頭敲下去,砸壞了甕子,她就不要了。”
水溶咳嗽一聲,將茶碗放下,“是先施肥,還是先敲壞了甕子?”
“你嚐不出來嗎?俗人。”賈璉笑說著,就也捧了一碗茶。
水溶聽見“施肥”二字,就覺那水中有股怪味道,但看賈璉又喝了,又覺他定是戲弄他呢,於是說道:“已經看過了日子,來年九月,就將林姑娘接過去。”
賈璉轉著茶碗,搖頭道:“你真該將她留在茜香國。”
水溶錯愕道:“寶玉留在茜香國是如魚得水,林姑娘留在茜香國做什麽?”
“進了你府上,她又要做什麽?”賈璉反問道,“況且你說日子定下了,怕太妃還沒點頭吧。”
水溶笑道:“放心,我還不至於叫她受了委屈。”
賈璉摩挲著下巴,說道:“我卻不擔心她受了委屈,隻是我要輕易地放了人,豈不顯得你我二人太過和睦?”
“你要怎樣?”水溶詫異地問。
賈璉笑說道:“那南安王府早瞧著我不順眼了。”
水溶笑道:“誰叫你口沒遮攔,說人家郡主,又陰錯陽差,將南安王府攪合進周、吳兩家的官司裏。”
“那話卻不是我說的。”賈璉說道。
“如此,你叫我去南安王府,替你辯解嗎?”
“不,”賈璉微微眯了眯眼睛,“請王爺去南安王府,就說,周、吳兩家修建園子時,我曾在周、吳兩家那挪用了銀子。”
“你是要引火上身?”水溶蹙眉不解道。
賈璉笑說道:“不引火燒身,怎能叫人城門失火?”
水溶拍了拍額頭,醒悟道:“你是要將從周、吳兩家挪用更多銀子的主引出來?罷了罷了,左右又要我替你背黑鍋了。”站起身來,就又笑說:“我去瞧瞧林姑娘再走。”
“瞧什麽?當賈家是什麽地,來了就能瞧見?”賈璉嗤笑說。
水溶怔了怔,隨即一笑後,便冷下臉向外去。
賈璉等他走了,又喝了一口那雪水,就將那水吐出來,暗道這雪水果然沒餿麽?起身後,就慢慢向後頭去,才到了角門上,就見趙天梁一邊領著個太醫向外去,一邊向他道喜。
賈璉於是就向東跨院去,果然見東跨院裏,柳湘蓮樂不可支地說道:“二爺,大姑娘有了。”
“幾個月了?”賈璉問。
柳湘蓮笑道:“據說已經有了足足三個月。”
賈璉拿著手向柳湘蓮肩膀上拍了一拍,就又向房裏去,隻見房裏迎春躺在**,邊上是來賀喜的邢蚰煙、林黛玉、李紋、李綺四個,又聽院子裏嬉笑聲,大抵是琥珀、鸚鵡等也趕來道喜了。
賈璉見都是些女子在,於是對迎春說了一句“好生保養身子”,就出了門來,見柳湘蓮也是又歡喜又不好圍上去的模樣,就問他:“你嫂子沒過來?”
柳湘蓮忙說道:“嫂子來過,如今領著人向後頭花園庫房裏挑料子做小衣裳去了。”
賈璉聽了,忙就向後頭園子去,沒走幾步,就聽鴛鴦過來說:“寶郡王府來人說,咱們探姑娘有喜了,老太太請二爺二奶奶掂量著送些東西過去。”
“王妃還沒動靜嗎?”賈璉問。
鴛鴦搖了搖頭,想想寶郡王妃那弱不禁風模樣,歎道:“王妃要有喜,那可難著呢。”
“將禮送到王妃那,雖離得近,也不許人擅自去給探春請安。凡事,要先敬著王妃。”
“是。”鴛鴦答應著,就又低聲道,“不知誰搗的鬼,將趙姨娘放出來丟在大街上。趙姨娘瘋顛顛的,見人就說是寶郡王府王妃的親娘。探姑娘請璉二爺替她處置了這事。”
賈璉心知探春若不認趙姨娘,實在無情,會被戳脊梁骨,若認下了,定有人嘲笑她親娘不堪,於是也不向後頭去了,說道:“我去叫王爺將趙姨娘接回府。”
“王爺肯麽?”鴛鴦詫異地說道。
賈璉笑道:“事到如今,他不肯也要肯。”說著話,就大步流星地向外去,到了外頭,也不騎馬,走了不到一射之地,到了寶郡王府上,就請人去通傳。
待隨著王府下人進去後,見寶郡王額頭勒著勒子,身上穿著一身朱紅箭袖,站在書房院子裏射靶子,就走到他身邊,笑道:“王爺好雅興。”
寶郡王持著弓箭,笑道:“左右閑著無事,想著南邊戰事,就琢磨著不如好生練一練弓箭。”說著話,叮地一聲,就將一支羽箭射了出去。
賈璉望著那釘在靶子上顫動的羽箭,笑說道:“好箭法!王爺知道探側妃的姨娘麽?”
寶郡王一怔,說道:“她不是進了大牢麽?”又笑著說,“虧得探春深明大義,不說些王爺替他將她兄弟姨娘救出大牢的話。”
“如今趙姨娘被人放出來,丟在大街上了。”賈璉背著手說道。
寶郡王一怔,見賈璉看他,就笑道:“你特來告訴我,是叫我去接他?”仔細想了想,心知這事探春如何做都要留人話柄,不如他大大方方地去接,於是將弓箭往下人手上一塞,立時就向叫人備馬向大街上去。
果然在京城要緊的道路上,就見著顴骨上有一道疤痕、麵容十分可憎的趙姨娘披頭散發地逢人就說自己是寶郡王的丈母娘。
寶郡王二話不說,就令人將趙姨娘請進轎子裏。
趙姨娘隻聽說是寶郡王,暗道這就是她女婿了,自覺得了體麵,就咧著嘴地上了轎子,隨著轎子一路回了郡王府。
待回了郡王府中,寶郡王就令人將趙姨娘送到探春院子裏去。
探春正苦惱如何處置趙姨娘,誰知趙姨娘就被送來了,於是臉色難看地忙請王妃代為請大夫給趙姨娘瞧看,又忙著替她弄些幹淨的衣裳穿著。
待忙完了這些,探春坐在房中,瞅著滿臉得色的趙姨娘一言不發。
趙姨娘雖吃了大苦頭,但因是女婿親自去接,就覺得了體麵,況且方才洗漱時,又從小丫頭口中得知探春有了喜脈,越發得意起來,在探春房中這摸摸,那看看,最後又裝模作樣地福身說:“王妃萬福。”
“閉嘴,坐下。”探春陰沉著臉說。
趙姨娘悻悻地坐下,開口就說:“王妃想想法子……”
“誰是王妃?”探春冷笑一聲,“王妃在上房裏住著呢。”
趙姨娘訕訕地說道:“她那王妃也未必能坐幾天,你沒瞧見王爺去接我時,笑眯眯的,就跟討好丈母娘一樣。”
探春越聽越頭疼,閉著眼睛說道:“姨娘若老實一些,大可以留在我這,不然,立時將你送到鄉下太太身邊去。”
趙姨娘打了個哆嗦,又滿臉堆笑地說道:“姑娘想法子,將環兒弄出來吧。”
“姨娘死心吧,環兒是出不來了。姨娘不知道麽?他在牢裏,被人教唆著不知說了王爺多少壞話,若不是房娘娘力挽狂瀾,王爺哪裏能得了一個‘寶’字?”探春瞥了趙姨娘一眼,又訓斥著說,“日後丈母娘女婿的話,再別提了,免得旁人聽著笑話。”
趙姨娘見探春比先前在家時更厲害了,嚇得不敢言語,仔細打量她一番,歎息道:“你出落得越發好了,若不是旁人說,我竟認不得了。”
探春心中一動,又見趙姨娘落淚,於是就摟著趙姨娘一同哭了起來。
大哭一場後,探春勉強支撐著待趙姨娘去拜見王妃。
到了王妃房中,趙姨娘看王妃躺在**不住咳嗽,似乎十分怯弱,心裏就忍不住得意起來。
探春瞅見趙姨娘嘴角都翹了起來,連忙又將她領了回去,回了自己個院子,打發趙姨娘歇著去,略定了定神,得知寶郡王過來了,忙去迎接。
“……王爺何苦將她領回來?”探春紅著眼眶替寶郡王脫下外頭衣裳。
寶郡王笑道:“你璉二哥過來說的呢。”
探春思忖著也獨有寶郡王去接,才能少一些流言蜚語,就又說道:“本月十五進宮請安,王爺可有話要跟娘娘說?”
“不必,我常見到母妃。”寶郡王說著話,就在床邊椅子上坐下,看探春寫了半張字,就去瞧著,看她字跡如她人一樣英氣,就忍不住也在邊上臨摹了一個字,隨後問她:“你那璉二哥為人怎樣?”
“王爺為何會有此一問?”
寶郡王低著頭笑說道:“據說他跟薛蟠是兄弟一樣,賢德妃誕下九弟,就不知他心裏怎樣想。”
探春心裏咯噔一聲,隨後笑說道:“我璉二哥看上的,定是最好的。王爺不如叫璉二哥瞧瞧你到底是不是最好的?”
“那你瞧上的,可是最好的麽?”
“自然。”探春笑著,就挨在桌子邊。
寶郡王忍不住伸手在她小腹上摸了一摸,歎道:“這就是我的長子了。”
“若是長女才好。”探春歎息一聲,又指著上房說,“王爺去瞧瞧王妃吧,看她病懨懨的,連請安都去不成了。”
寶郡王將手一收,笑了一聲,就去了。
到了十五那日,王妃依舊欠安,探春便獨自坐了轎子進宮請安去,從太後宮裏出來徑直進了毓秀宮,恰撞見薛寶釵被一群宮人簇擁著抱著九皇子回來,於是便尷尬地站住。
薛寶釵見探春來,就笑道:“來尋房姐姐說話嗎?”
“是。”
“去吧,房姐姐這兩日被罰閉門思過,正煩悶著呢。我本要陪著她,偏生九兒太鬧。”薛寶釵笑說著,就又被一群宮人簇擁著向東偏宮去了。
探春聽說房文慧被罰閉門思過,嚇了一跳,忙領著人向那房裏去,在台階上趔趄了一下,聽見裏頭一聲“小心”,這才放慢腳步,待進了宮裏,聞著撲鼻的桂花香氣,咳嗽了一下,笑道:“怎麽撒這麽多香。”
“祛晦氣呢。”房文慧笑著說,親自攙扶了探春在房裏坐下,“你有了身子,又進宮請安做什麽?叫王妃來就是。”不等探春答,就又說,“王妃病了?”
探春不敢坐,又站起身,“王妃入了秋,便昏沉沉的,隻說精神不濟。”
房文慧坐下,笑說道:“王爺去將你姨娘接回府了?”
探春臉色一白,“娘娘也知道了?”
“怎會不知?早有人等著跟我說話呢,莫忘了,王妃姓房。”房文慧笑著,就剝了橘子遞給探春。
探春接過橘子,將一片放入口中,試探地問:“娘娘,閉門思過,是為了什麽緣故?”
“長輩的事,晚輩就不必問了。”
探春看房文慧笑得輕鬆,就漸漸放下心來,隻是想著方才薛寶釵那群芳之首的架勢,不免為房文慧擔憂起來,“……主上,還未將賢德妃挪到其他宮室?”同是一個品級,且又生下皇子,料想薛寶釵也十分想不通為何要住在房文慧偏宮裏頭。
房文慧又笑著說:“都說了長輩的事,晚輩就不必過問了。”又問了探春身子怎樣,就將先前做下的一包小衣裳打發她帶回去,臨走,又對探春說,“叫郡王好生隨著南安郡王辦事,若有不通的,隻管請教其他幾位王爺。”
探春聽房文慧的意思,是寶郡王要領了正經差事了,忙答應著,自己捧了一包衣裳出來,在宮門上,又遇上鶯兒,與鶯兒絮叨兩句,見鶯兒來刺探房文慧閉門思過的事,就含糊其辭地回了她,依舊坐了轎子出了宮。回到郡王府上,聽說寶郡王在會芳園中,也不坐轎子,就扶著個小丫頭走路過去。
果然瞧見寶郡王坐在依山修建的水榭邊釣魚,就向那水榭走去,迎麵望見趙姨娘興衝衝地捧著碟點心過來,臉上不禁又浮出一層怒氣。
走近了,就聽趙姨娘堆笑說道:“王爺來嚐嚐,今兒個給老太太請安,老太太賞的。多少年都沒這樣體麵過。”
探春臉色鐵青,寶郡王捏了一塊點心,笑說道:“拿這點心引魚兒過來,姨娘可會心疼?”
趙姨娘笑道:“這心疼什麽?王爺一高興打賞下來,撐死這一池魚的點心都有了。”
寶郡王一愣。
“咳。”探春忍不住咳嗽一聲。
趙姨娘心知探春不喜她向寶郡王跟前湊,於是訕訕地留下點心就去了。
“從宮裏回來了?”
“是。”探春應著,就在寶郡王身邊坐下,“娘娘似乎被罰了閉門思過。”
寶郡王一怔,“……是哪一種閉門思過?”
“似乎是,”探春想起一詞,又覺不大妥當,就在寶郡王耳邊說,“似乎是打情罵俏。”
寶郡王也不由地尷尬了一下,將身下的狐皮褥子推了推,叫探春與他坐在一處,又問:“還有其他的事嗎?”
“娘娘說,叫王爺好生隨著南安郡王辦事,若有不通的,隻管請教其他幾位王爺。”
寶郡王笑說道:“我竟有差事了。”暗道還是戚貴妃英明,臨終將他托付給了房文慧。
“這還有娘娘給做的衣裳。”探春說著,就將包袱裏頭一堆的小兒肚兜、圍嘴拿了出來,見一個圍嘴上繡著活靈活現的黃鸝鳥,就將那圍嘴圍在寶郡王脖子上,笑說道:“很配。”
“當真配?”寶郡王一挑眉毛,見探春笑著忽然向一邊望去,就順著去看,見王妃露了一麵就轉身去了,歎說道:“她自己過來就是,來了見人說話就走,反倒叫留下的人也沒意思。”
探春手上將圍嘴、肚兜收起來重新在包袱裏放好,起身就要走。
寶郡王伸手拉住她,笑道:“坐下吧,過了明兒個,我有正經差事了,就不能這樣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