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十章 引路信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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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帳內很寬敞,丈半見方,由八根立柱、四根橫梁撐著,看來非常堅固。地上鋪著厚厚的地氈,花紋優美,乃巧匠級的傑作。

萬仞雨恭敬地向安天獻上兩匹絲綢,安天接過後,大讚一番,又高聲呼嚷似是某兩個名字,接著彩雲般的兩個女子走進帳內來,每人接了一匹絲綢,歡天喜地地去了。

三人均感眼前一亮,瞧她們神態,該是安天其中兩個妻子,絕非想象中的幹癟老太婆,反是出奇美貌的女子,年紀不過三十,體態撩人,但神情端莊,目不斜視,像三人不存在般,隻向安天一人,說著他們不懂的方言。

安天和顏悅色地道:“年輕時,除販賣婦女外,我什麽都幹過,做起買賣來比任何人都狠,更是出色的戰士,沒有人的騎術可以勝過我,不知多少娘兒見到我便投懷送抱,近十年才肯安定下來。哈!”

龍鷹心中一動,問道:“現在還有販運婦女的勾當嗎?”

他順便瞥了身旁的巴達一眼,這家夥現出崇敬羨慕的眼神,顯然對安天的話說當年,感到與有榮焉。

安天雙目掠過戒備的神色,道:“今天不說這方麵的事。”又摸著地氈道:“這些地氈是從大沙海西南角的於闐買回來的,說到造氈,沒有人比得上於闐人。”

又道:“讓我們先喝茶。”

三人還以為他會大聲召喚妻子捧茶進來讓他們喝,豈知安天親自從一角取來烹茶的工具,就在中央處生火燒茶,動作慢條斯理,又不住喃喃自語,該是在感謝他信奉的某個神祇,三人雖滿肚子問題,也被他專注的神態所懾,耐心靜候適當的機會。

巴達沒有絲毫幫忙的意思,像他們般呆瞧著。

等到安天將羊奶倒進茶裏,終大功告成。盛羊奶茶的大瓷碗頗為精致,該是來自中土之物。

羊奶茶在五人間傳遞,每人喝兩口後,萬仞雨忍不住道:“安天曉得南方高原上的情況嗎?”

安天拍拍胸口,道:“我是吐蕃人的朋友,當然曉得他們的情況。吐蕃人都是不凡人,我曾到過他們的高原,真古怪,在那裏很難呼吸,急走十多步便累得不能動。哈!不過我並不是最有資格告訴你們有關他們的事的人,不過放心,我已使人去請最有資格的人來,他該快到了。”

黑夜降臨帳外的天地,天氣驟轉寒涼。

三人雖大惑不解,但已摸清楚他們交談的方式,知道鍥而不舍的追問,會惹他們反感。

風過庭改而問道:“安天知道周圍國家的情況嗎?”

安天悠然道:“自你們還是男人當皇帝的時候,在很久很久以前,貴族在我們的東麵建設起南北兩大關隘,此後,大沙海四周的形勢逐漸穩定下來,不似以前般,今天立國,明天亡國。”

他所指的“很久很久之前,男人當國的時候”,說的是西漢時的漢武帝,在此咽喉地帶設置玉門關和陽關,兩關南北相對,像中土西麵大門的守護神,直到今天,在軍事上仍是舉足輕重。

漢武帝又置武威、張掖、酒泉和敦煌四郡,敦煌位處兩關之內。

萬仞雨道:“往龜茲怎樣走?”

安天道:“在這時間到龜茲去很容易,因為河流沒有消失,隻要找到我們神海北端的孔雀河,沿河北上,再循河折西,便是焉耆和位於其東北的高昌國,過焉耆而不入,沿河走,便是最大的河流塔裏木河,從焉耆到西麵的龜茲去,快馬八天可達。”

龍鷹讚歎道:“安天見多識廣,對遠近道路了如指掌。不知突騎施人的國家又在哪裏?”

安天道:“突騎施人在更遠的西北方。突騎施王娑葛的牙帳在龜茲西北的碎葉,離龜茲足有六、七百裏遠,但娑葛的小牙弓月城,則位於龜茲的北方,路程近上一半。”

萬仞雨苦笑道:“安天隨口幾句話,勝過我四出打聽十多天。”

安天打開了話匣子,談興極濃,喝一口茶後,徐徐道:“河流是最好的道路,不過千萬要分辨主流和支流,我們神海的西南角是且末河注入處,沿河西南行,穿越大沙海,是像珍珠串般的大小綠洲,也是蒲桃城、典合城和且末城所在地。由此再朝西走,連越兩道大河後,便是位於和闐河的於闐人首都於闐城了。於闐是大沙海南麵最興旺的地方,各國商旅聚集之處,龍蛇混雜,我們男人歡喜的玩意,在那裏應有盡有。”

龍鷹立即雙目放光,道:“西域竟有這麽有趣的城市。”

安天語重心長地道:“對你們般的外人來說,最大的災難不是馬賊,而是迷路。光算近二十年,就已不知有多少駱駝隊整團百多人忽然失蹤,以後也從沒有再出現。事實上認路並不難,隻要弄清楚這片大小沙漠密布的土地上,河流分布的情況,便可像回到家裏,怎可能不懂得揭幕入帳,找到自己女人的身體。哈!”

三人連忙虛心求教。

安天道:“首先說源頭,主源起自雪山上的冰川,由喀喇昆侖山的特力木坎力峰的東南麓,傾瀉而下,到山腳後分作三條河道,注往大沙海,分別為葉爾羌河、阿克蘇河與和闐河,此三河便是橫跨大沙海北疆的塔裏木河的三個主源。其中的和闐河,在水流充足時,由南至北的貫穿大沙海,注入塔裏木河去。塔裏木河則沿大沙海北部邊緣,由西向東蜿蜒而走,再折向東南,穿過大沙海東部,最後注入我們的神海。孔雀河隻是塔裏木河大約從龜茲到我們這裏一段河道的名稱,仍屬塔裏木河。”

風過庭對貫穿“死亡之海”的和闐河最感興趣,追問詳情。

安天道:“和闐河來自兩個水源,所以充滿動力,成為唯一能戰勝大沙海的河道。兩個源頭分別是喀拉喀什河和玉龍喀什河,前者出自喀喇昆侖山北麵,後者出自昆侖山,到平原時匯合成流,始稱和闐河,過大沙海再與阿克蘇河、葉爾羌河會合,合流而成我們這裏最大的河流塔裏木河。”

龍鷹聽得津津有味,一時忘了到這裏來是要打聽到高原去的道路,正想多問點各國的情況,蹄聲自遠而近,又戛然而止。接著腳步聲響,一人揭帳衝了進來,跪倒龍鷹身前,激動地以吐蕃語道:“謝天謝地,終於盼到鷹爺來了。”

龍鷹定神一看,失聲道:“林壯!”

林壯是當年隨橫空牧野到中土來的高手之一。龍鷹初會橫空牧野,與他比武,由於手無寸鐵,橫空牧野命手下借出長槍,而借槍者便是林壯。

林壯坐好後,揮淚以吐蕃語道:“是王子派我到這裏來守候鷹爺,已等了兩個多月,終盼到鷹爺。王子果然沒看錯鷹爺,他說隻要鷹爺收到他有難的消息,必拋開一切趕來助他。”

安天捋須欣慰地道:“王子是我們的朋友,我的兩位年輕妻子,正是王子送給我的生日賀禮。所以林壯來後,我一直著人留意你們。”

龍鷹三人聽得橫空牧野仍安然無恙,放下心頭大石,且明白過來,為何巴達等曉得他們是橫空牧野的兄弟,態度大改。

風過庭代龍鷹問道:“美修娜芙是否在王子身旁?”

林壯道:“美修娜芙和我們護著王子,在敵人圍攻下殺出重圍,雖然人人負傷,但仍能逃入山區,不過很多人被殺了。”說畢又流下熱淚。

龍鷹聽得心中大定,但想到隨橫空牧野來的妻妾團恐怕凶多吉少,又心中惻然。猶記得當年宴會之後,同遊上陽宮外的沿河長廊,眾女與美修娜芙輕歌妙舞的動人情景,更令他低回不已。

萬仞雨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林壯道:“我們到今天仍弄不清楚。回國後,我們隨大王遠征南詔,大王在其中一次行軍途中,被人刺殺身亡,王子和我們當時在另一地方,聞噩耗隻好退兵,從邊界將大王遺體送返首都。”

龍鷹道:“突襲你們大王者,是否南詔派出的人?”

林壯道:“南詔並沒有這樣的高手,刺客不知如何扮成我們的戰士,突然發動,被他連殺十多個護駕高手和大王後,成功逸去。王子說刺客肯定有內奸幫手,否則絕不可能如此接近大王。”

風過庭道:“你們大王過世,不是該由王子繼位嗎?”

林壯道:“王子隻是大王的堂兄侄,大王有赤德祖讚一子,現在剛滿歲半,遂由他繼承王位,其祖母沒廬氏赤瑪類聽政,但真正話事的卻是赤德祖讚的親母支清麗,這個女人曾向王子求歡,被王子嚴辭拒絕,從此含恨在心。”

萬仞雨皺眉道:“這樣的理由,該不足以使支清麗向王子大動幹戈。”

林壯道:“因為大王最看得起王子,視如己出,還希望讓王子作繼承人,但因遭支清麗強烈反對,又有不少大臣附和,所以一直未能落實。”

三人明白過來,這是皇位的爭奪戰。

龍鷹道:“王子不是你們國人景仰的英雄嗎?”

林壯傲然道:“到今天,國內支持王子者,仍大不乏人。我們回首都後,並沒有防範之心,所以支清麗發動時,我們事前沒有收到任何風聲,猝不及防下,抵不住敵人的多番猛攻,不得不突圍逃走,若是正麵交鋒,我們怕過誰來?”

風過庭不解道:“王子不是掌軍權的大帥嗎?支清麗可調動什麽人來對付你們?”

林壯解釋道:“王子之外,還有另一大帥,論聲譽武功,僅次於王子。此人叫欽沒晨日,出身於著名大家族,助先王都鬆芒波結討伐噶爾家族的論欽陵,立下大功,升至大帥的地位。我們出征南詔,首都的兵權落入他手上,正是在他大力支持下,赤德祖讚在繈褓裏繼位為王。”

龍鷹道:“欽沒晨日和支清麗間定有私情,收拾王子後,欽沒會露出猙獰麵目,逼孤兒寡婦讓出王位。”

眾人點頭同意。吐蕃的局麵擺明是個奪位的大陰謀,由欽沒一手策劃,包括刺殺都鬆芒波結的行動在內。

萬仞雨道:“欽沒且勾結外人,否則何來如斯可怕的高手,在嚴密保護下不但能成功刺殺貴王,事後又能安然逃遁,令你們完全找不到證據?”

林壯憤然道:“確是如此,我們後來也打聽到,欽沒的帥府來了一批天竺的高手,其中一人叫烏素,據聞是天竺戒日王朝的第一高手,精通瑜伽密修,其武技已達出神入化之境。當我們在南詔深陷戰爭之際,欽沒又曾接待突厥來的使節。”

風過庭道:“在欽沒率兵攻打你們帥府時,你們有遇上天竺或突厥的高手嗎?”

林壯道:“確曾與大批來曆不明的人交過手,也令我們傷亡慘重。我屬王子的親兵團,人數達五千之眾,帥府更是位於形勢險要的山上,具戰莊的規模,仍抵不住對方的攻擊,最後能從地道逸走者,不足五百人。”

眾人可想象當時戰況之慘烈。

林壯道:“逃出首都的範圍後,王子曉得鷹爺定會來助我們,遂派出我和另一人,分別到這裏和青海兩條登高原的必經之路,守候鷹爺。”

萬仞雨問道:“從這裏如何到你們的地方去?”

林壯道:“從北麵到我們處去,有兩條路線,一路是穿過草原南麵的庫姆塔格沙漠,翻越阿爾金山,先到青海,再往西翻山越嶺。另一路線是登上於闐附近的昆侖山,但那條路線非常難走。”

風過庭忍不住道:“穿過沙漠竟比登山更容易嗎?”

林壯道:“庫姆塔格內有兩個綠洲,隻要曉得位置,並不難走。當年我們從中土回來,便是循這條路線返國。”

龍鷹斷然道:“我們明早天亮前出發。”

安天讚道:“果然是橫空牧野的兄弟,義無反顧。王子說鷹爺是天下間最可怕的戰士,一人勝過千軍萬馬。安天能和你們同帳共話,是安天的榮幸,也是我族的榮幸。”

萬仞雨道:“最近這裏有沒有多了生麵孔的人呢?”

安天朝一直沒法插嘴的巴達瞧去,示意他可說話。

巴達再不是以前侃侃而談的神態,恭敬地道:“路過的人確是多了,不過現時乃道路興旺的季節,並沒有異常的地方。但少了漢人商旅,卻是事實。”

安天解釋道:“據聞突騎施人正與貴國開戰,很多漢人采觀望態度,是可以理解的。”

風過庭明白萬仞雨是在探聽敵情,改變話題,問道:“這片草原上,除貴族外,還有其他種族嗎?”

安天又示意巴達說話,顯然因巴達接得他們來,立下大功,令他老懷安慰。

巴達答道:“這片草原很大,可以容納很多人,除我們族外,還有二十多個其他民族,卻以我們最強大。遇上事時,我們會將箭頭一致向外。”

龍鷹等交換眼色,均感不安,因既有別的遊牧民族,便不是所有人全在安天控製下,很容易泄漏他們抵達草原的消息。

嬉笑聲傳來,有嬌甜的女子聲音在帳外向安天說話,安天咕噥幾句後,橫空牧野贈安天的兩位年輕嬌妻,捧著一匹布進入帳內,放在安天身前,又目不斜視地退出帳外。

安天看著帳門,傲然道:“她們初入我帳時,仍是處子之軀,這些年來能令她們活得幸福快樂,是我最大的成就。”

又向巴達示意。

巴達忙移前捧起布匹,擺在龍鷹身前。

安天道:“這是由我的妻子親手織製的白棉布,質地堅靭、厚而軟,以之為材料做的衣服最適合在沙漠裏穿著,除此外還有其他用途,可作睡席之用,若撕成條狀,還可用來作燈芯。這匹白棉是我們的回禮。”

又向巴達道:“你的回禮是什麽?”

巴達忙道:“我答應每人送一袋鹽。”

安天點頭表示滿意。

這樣的禮物,三人並不願接受,也知不可拒絕,還要裝出歡天喜地的模樣,待遠離草原,再想辦法處置。

安天一句願神保佑你們,結束了談話。

龍鷹三人仍沒有睡意,偕林壯返安天騰出來招呼他們的另一大帳,詳詢吐蕃的地勢人口、登高原路線的細節,臨天明前個把時辰,才稍睡一會。

次日天未亮,四人踏上往高原去的路途。

起程前,風過庭重施故技,借來染料,將雪兒四腳染黑,減少他們被認出來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