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三十六章 勾心鬥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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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少龍回到滇王府,隻見大門外守著十多名禁衛軍,入門後,才知道是李嫣嫣親自下令派這些人來保護王府的。

剛進府立刻給莊夫人請去說話,聽畢項少龍的敘述後,莊夫人忿然道:“想不到春申君是這樣的人,想我先家翁當年如何待他,怎想到現在竟與李族的人聯手來害我們。”

項少龍早見慣這種事,安慰道:“有多少個人不是見利忘義的,幸好我們根本不用倚靠任何人,隻要幹掉田單,我們立即遠離是非之地,盡力作複國之謀,任得他們自相殘殺好了。”

莊夫人幽幽歎氣,低聲道:“幸好我還有你可以倚賴。”

項少龍暗暗心驚,岔開話題問道:“今天有什麽特別的事?”

莊夫人精神一振道:“我們今天可說是來得合時,各地侯王不是派出重臣,就是親來吊喪,他們都很懷念先家翁的恩德,除了支持李令的夜郎人外,都表示若我們舉事,可在軍餉和物資上支援我們,近年來夜郎人勢力大增,人人均希望我們能夠複國,把夜郎人的野心壓下去,聽說今趟夜郎王花剌瓦亦會來吊唁呢!”

項少龍皺眉道:“李令會否來?”

莊夫人有點茫然地搖搖頭,接著歎了一口氣,苦笑道:“若楚廷肯接受他來壽春,那代表楚人正式承認他的身份,我看李園怎都不會容許此事發生的。”

項少龍沉聲道:“我看他來的機會很高,否則春申君不會故意請你回來,又派人在中途行刺你。照我看他定是和夜郎王花剌瓦聯袂而來,李闖文的霸占滇王府,正是要為李令造勢,隻不過想不到我們仍活得好好的。考烈王一死,壽春陷進各大勢力的鬥爭之中,李嫣嫣就是因清楚此事的來龍去脈,故而派人來守衛滇王府。”

莊夫人色變道:“少龍!我終是婦道人家,遇上這種情況心中六神無主,該怎麽應付好呢?”

項少龍道:“現在還要弄清楚一件事,就是為何太祝李權建議我們搬進王宮去?不過其中的一個可能性,該是讓李令可大模大樣住進滇王府,而春申君則以安全理由,把我們軟禁在王宮內,既可阻止我們和其他侯王接觸,又可公然明示天下,李令已正式成為滇國之主,手段確是卑劣之極。”

莊夫人怒道:“李嫣嫣難道任由他們擺布嗎?”

項少龍道:“李嫣嫣是個怎樣的人,我們還未真正摸清楚,不過照我看,她還是比較遠李園而親春申君和李權的,否則李園不會因李嫣嫣對我另眼相看而欣喜若狂。”

莊夫人細看他一會兒,點頭道:“你確是個能令女人心動的男人,李嫣嫣一向憎恨男人,說不定會因你而改變。”

項少龍失聲道:“憎恨男人,她是愛搞同性戀嗎?”

莊夫人愕然道:“什麽是‘同性戀’?”

項少龍知道又失言,解釋道:“即是歡喜與同性別的女人相好,嘿!”

莊夫人抿嘴一笑道:“這倒沒有聽過,隻知她由懂事開始,凡男人用過的東西絕不去碰。對男人更是不假辭色,否則李園也不會因她和你說了一會兒話,竟猜到那方麵去。”

就在此時,莊孔連門都不拍便闖進來道:“太後和太祝來了!”

項少龍和莊夫人愕然對望,既大感意外,更不知如何是好。

臉垂重紗的李嫣嫣,高坐於滇王府主廳向門一端的主席上,太祝李權手捧朝笏,恭立一旁,驃悍的禁衛軍林立廳外兩旁,直排到入門處,氣氛莊嚴肅穆。

莊夫人、項少龍領著莊保義叩頭施禮,隨來的禮儀官高喝道:“平身!”

莊夫人等站了起來。

項少龍留心偷看太祝李權,此人臉型窄長,身形高瘦,美須垂胸,年紀在四十歲許間,頗有點仙風道骨的格局,可惜臉容蒼白,一副酒色過度的樣子,兩眼更是轉個不停,顯是滿肚子壞水。

太後李嫣嫣平靜地道:“未知太國舅是否來見過王妃和儲君,傳達哀家的意思?”

莊夫人當然不能睜著眼說這種絕瞞不了人的謊話,正不知如何是好,項少龍幹咳一聲道:“太後明鑒,太國舅爺曾……”

太祝李權冷喝一聲,打斷他的話道:“太後在詢問滇王妃,哪到其他人代答?”

項少龍差點拔劍衝前把他宰了,此君實在欺人太甚。

莊夫人冷冷道:“我弟萬瑞光的話,就等若我的說話。”

李權冷哼一聲,望向臉藏在深紗之內的李嫣嫣。

李嫣嫣淡淡道:“萬將軍請說。”

項少龍暗忖若不施點顏色,他們連在壽春立足的地方都沒有了,從容自若道:“請問太後,奸徒李令,是否正和夜郎王聯袂前來壽春的途上?”

李嫣嫣和李權同時一震,愕在當場,氣氛尷尬難堪之極。

項少龍雙目厲芒閃動,沉聲道:“太後請回答小臣。”

李權回過神來,大喝道:“萬瑞光你竟敢對太後無禮?”

項少龍沒好氣地奇道:“李太祝請恕愚魯,小臣詢問的乃關於我們滇國的事,何無禮之有?”

李權一向比李園更橫行霸道,罕有給人頂撞,但在這情況下又不可以不講道理,一時語塞起來。

項少龍冷冷望著他,嘴角飄出一絲令李權不寒而栗的森冷笑意,轉往李嫣嫣,索性擺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氣,靜候她的答複。

李嫣嫣平靜地道:“李令確曾要求來此,給哀家一口拒絕,至於他有沒有隨花剌瓦同行,哀家就不知道了。”

項少龍哈哈一笑,道:“我敢以項上人頭作賭注,花剌瓦和李令狼狽為奸的兩個人均已抵達壽春,否則何用勞動太後和太祝親臨,把我們請入王宮去?”

李權登時色變,大喝道:“好大膽!”

項少龍仰天狂笑道:“有何大膽可言,楚既要亡我滇國,我等也不願再忍辱偷生,太後請回宮吧!我們祭祀了曆代先王後,立即全體自盡,不用太後再為我等費神。”

李權臉色再變,假若發生此事,必使諸侯離心,說不定會靠向強秦,那就大大不妙,而這正是楚人最害怕發生的事。

李嫣嫣嬌軀微顫,亦不知如何去應付這個局麵。

莊夫人跪了下來,把莊保義摟入懷裏,反是這小子仍昂然而立,沒有露出半點害怕的神色。

項少龍目如鷹隼,緊盯李嫣嫣。他當然不會蠢得去自殺,必要時自然是立即逃走,總好過給軟禁宮內,任人宰割。且最怕是給人發現他身上的飛針,那時連李園都要來殺他。

就在此時,門外響起一連串兵器交擊之聲,接著李園直闖進來,怒喝道:“誰敢阻我!”

守在門處的八名禁衛長戟一挺,截著他的進路。

李嫣嫣嬌叱道:“讓太國舅爺進來!”

長戟收起,李園還劍鞘內,確有不可一世的英雄氣概。

項少龍見到莊夫人美目盯著李園,露出迷醉神色,暗叫不妙,但一時又全無辦法。

李園大步來到項少龍旁,施禮後剛站起來,李權已冷笑道:“太國舅爺……”

李嫣嫣冷然截斷他道:“此事待哀家處理!”

李園不屑地橫李權一眼,沉聲道:“恕我李園不懂逢迎之道,若太後再任由奸人唆擺,亡國之禍,就在眼前。”

李權不理李嫣嫣的指示,厲聲道:“左相國此話意何所指,定須還本太祝一個公道。”接著向李嫣嫣跪下來,叩頭道:“太後請為老臣作主,即使先王在世之日,亦從沒有對老臣有半句侮辱之言。”

項少龍暗忖這李權確非什麽像樣的人物,難怪會被春申君收買,想不到秦、楚、趙三國,權力都到了太後手上,原因則各有不同。趙孝成王是生活過於糜爛,受不住壓力而亡;秦莊襄王給呂不韋毒死;而楚考烈王則大概是喪命於李嫣嫣的肚皮上。

李嫣嫣因粉臉藏於麵紗後,使人莫測高深,難猜其意,沉默好一會兒後,緩緩道:“太國舅爺莫要危言聳聽。”

事實上到現在項少龍仍弄不清楚李嫣嫣的真正立場,她似乎相當維護莊家,當然也可能是在演戲。但肯定在莊保義複位一事上她是站在李權和春申君的一方,否則此刻不會出現在滇王府內。

今早她吩咐李園把莊家全體人等接進宮內時,應已得到李令前來壽春的消息。

李園歎了口氣,頹然道:“要說的話,我早說了。先聖有言,逆人心者,無有不敗。現在李令勾結夜郎人,淩逼鄰國,實存虎狼之心。可笑是竟有人視而不見,還一心一意玉成其事,令諸侯國心存離意,隻看滇王儲到壽春後人人爭相拜訪,該知人心所向。我說太後受小人唆擺,楚亡在即,絕非虛語。假若西南屏藩盡去,強秦大軍將長驅直進,不出一個月時間可兵臨壽春城下,那時再對侯國安撫,為時已晚。”

項少龍開始感到李園對莊家複國一事,並非全無誠意。無論李園是如何壞透的一個人,但他終仍是愛國和愛家族的。

在某一程度上,假設自己仍要留在壽春,他的命運就要和李園掛上鉤。若李園被人幹掉,他也不能再活多久。

此事確是始料難及,就算當代預言學大師鄒衍親口告訴他,他亦不會相信。

仍跪在地上的李權帶著哭音陳情道:“太後切勿誤信讒言,老臣一切作為,無不秉持先王遺命而行,太後明鑒。”

就在這一剎那,項少龍把握到李嫣嫣的立場。

她並非對李令有什麽好感,又或特別靠向李權或春申君,而是遵循楚考烈王的遺命,希望通過李令把眾諸侯國重新歸納入楚國的版圖內。

而李園則看出此事行不通之處,加上李族內兩係的鬥爭,才變成現在僵持的局麵。

項少龍設身處地,不禁為李嫣嫣要做的取舍而頭痛。

比起上來,李園確是高明多了,至少有不受考烈王亂命的勇氣。

莊夫人仍靜靜地跪在地上,眼光不時巡視項少龍和李園兩人,可能也有點難以取舍。

李嫣嫣蹙起黛眉,歎道:“此事遲點再說吧!哀家要回宮了。”

李權惶急叫道:“太後!”

項少龍哈哈笑道:“李太祝最好和奸賊李令說一聲,無論他帶來千軍萬馬,我萬瑞光誓要取他項上人頭。”

李嫣嫣嬌軀劇震,站了起來。

項少龍、李園和莊保義忙依禮跪伏地上。

李嫣嫣緩緩道:“李令到京之事,確沒有得到哀家同意,李權你命他留在夜郎王府,不準踏出府門半步,若這樣都給人殺了,就怨他命苦好了!”

轉向李園道:“太國舅爺給我調來一團禁衛軍,十二個時辰把守滇王府,若有任何人敢來冒犯,立殺無赦。”

擺駕回宮聲中,在八名宮娥前後護擁下,這楚域的第一美人出門去了。

李權怨毒無比的眼光掃過李園和萬瑞光後,追了出去。

莊夫人親自為李園和項少龍把盞斟酒,向李園媚笑道:“到今天妾身才知道誰是為我莊家盡心盡力的人,讓我姊弟向太國舅爺敬一杯。”

李園舉杯道:“若有一天我李園能鬥得過朝中權奸,必保滇王儲能安坐滇王之位,就以此杯起誓。”

莊夫人秀眸湧出感激的熱淚,酒盡後垂首道:“太國舅爺如此高義隆情,妾身即使為牛為馬,亦心甘情願。”

李園雙目亮起來,極有風度地道:“滇王妃休要折煞李園了。”

項少龍雖對莊夫人沒有野心,但看她願意任李園大快朵頤的格局,亦頗不舒服。幸好他心胸廣闊,喝一杯後把心事拋開。

莊夫人偷偷望項少龍一眼,嘴角逸出一絲笑意,柔聲道:“瑞光你再喝一杯就該歇了。”

轉向李園道:“我這小弟最受不得酒,但怎麽喝也不會臉紅。”

項少龍吃了一驚,暗讚莊夫人細心,自己臉上敷上厚粉,確是怎麽喝都不會臉紅的。

李園微笑道:“滇王妃請勿怪李園冒瀆,我想和萬兄私下說幾句密話。”

項少龍和莊夫人同時愕然。

莊夫人柔順地點了點頭,離開廳堂,還為兩人關上門。

李園怔怔地望著項少龍,好一會兒後長歎道:“項少龍!我李園服了你啦!”

項少龍立時魂飛魄散,手按到劍柄去。

李園舉高雙手道:“項兄切勿緊張,我若要對付你,不會來此和你喝酒。”

項少龍驚魂甫定,苦笑道:“你是如何把我認出來的?”

李園道:“我第一眼見到項兄時,已覺眼熟,但由於這事太不可能,兼且你長了胡子,臉型改變,發色、膚色均大異從前,加上你語帶滇音,故以為真的人有相似、物有相同。”

又搖頭失笑道:“剛才其實我早來了,隻是在門外偷看項兄隻手扭轉乾坤的精彩表演,那時你不但忘記掩飾聲調,連一貫的神態都顯露出來,那是天下隻你項少龍一家,別無分號,我除非是盲了或聾了,否則怎會不知你是項少龍呢?”

項少龍奇道:“李兄和小弟是敵非友,為何現在卻像故友重逢,款款深談呢?”

李園俯前道:“我與項兄之隙,實始於紀才女,那時我恨不得將項兄碎屍萬段,但現在米已成炊。唉!”

李園眼中射出深刻的痛苦,喟然道:“事情總要過去的,殺了項兄又有什麽用,徒使紀才女恨我一生一世,若她殉情自盡,我更痛苦。”

項少龍破天荒第一次接觸到李園多情的一麵,有點感動地道:“想不到李兄有此襟懷,小弟失敬了。”

料不到來壽春短短兩天,分別給郭秀兒和李園認出來,看來易容術都是作用不大。幸好除了田單、韓闖、郭開等有限幾人外,壽春再沒有人認識自己了。

李園顯是滿懷感觸,長嗟短歎,以充滿譏嘲的語調道:“不知項兄相信與否,就算項兄走到街上,大叫我是項少龍,保證沒有人敢動你半根毫毛。現在誰不知秦王儲和太後視你為心腹,秦國軍方更是奉你為神明,若今天把你殺掉,明天秦國大軍就會開來,項兄隻是自己不知道吧!天下間現在隻有呂不韋和田單兩人敢碰你。”

項少龍沉聲道:“這正是我橫梗心中的事,李兄不是與田單結成聯盟嗎?”

李園狠聲道:“不要再說這忘恩負義的老狐狸了,來到壽春後,發覺春申君的形勢比我好,立即倒戈相向,靠向他們那一方,昨天才搬進春申君府去,還把我的計劃向春申君和盤托出,幸好我在春申君府裏有人,否則死了都不知是什麽一回事。”

項少龍這才恍然,笑道:“原來如此!”

李園老臉一紅道:“項兄怎麽會知道田單到這裏來呢?”

隱瞞他再沒有意思,項少龍把事實和盤托出,聽得李園不住大歎他好運氣。

弄清楚來龍去脈後,李園正容道:“要項兄完全信任我,當然不容易。現在項兄應知我形勢惡劣,而我亦知項兄要殺田單和為滇人複國兩事均是難之又難。但假若我們兩人聯手,說不定所有這些沒有可能的事,均會迎刃而解。”

項少龍點頭道:“這樣兩全其美的事,誰能拒絕?但我卻首先要弄清楚一件事,李兄是否知道呂不韋要借你楚人之手殺死徐先的陰謀?”

李園道:“當然知道,但我李園怎會中呂不韋之計,假設徐先死於我楚人手上,而徐先還是因吊祭先王而來,後果確是不堪想象。”

換了以前,項少龍定不會相信李園的話,但現在已清楚他的立場,更知在壽春能呼風喚雨的人仍是春申君而非李園,再沒有理由懷疑他。

此刻李園最關心的事,首先是保命,然後才談得到奪權。隻看今午春申君第七子黃戰對東閭子的氣焰,便可見其餘。

李園忽地劇震道:“不好!”

項少龍嚇了一跳道:“什麽事?”

李園臉上血色褪盡,拍案大怒道:“春申君真不識大局,為了討好田單和呂不韋,竟做出這種蠢事來。”

項少龍的心直往下沉。

李園臉如死灰,道:“十五天前春申君第六子黃虎率領三千家將,坐船西去,那是我們收到徐先來壽春的消息後的次日,我當時已有懷疑,但想不到春申君如此臨老糊塗,不知輕重。”

項少龍歎道:“事實上春申君和田單一直互相勾結,你或許尚未知趙穆實是春申君第五子,當年囂魏牟便是應春申君請求到魏國來殺我。”

李園聽得目瞪口呆,始知被田單利用。而自己還推心置腹,妄想借助齊人之力對付春申君。

項少龍伸出手來,道:“這個盟約締成了!”

李園大喜,伸手和他緊握著,道:“我是絕對信任項兄的。”

旋又有點尷尬地道:“但我卻知項兄仍不敢完全信任我,現在我向天立誓,若有違此約,教我萬箭穿身而亡。”

項少龍心中暗讚,因為李園若不能贏得他完全的信任,他定要處處防他一手,那麽這樣的合作便不會完美了。

想想也覺好笑,不大久前兩人還是你要我死,我想你亡,現在形勢利害所逼下,卻變成戰友。

李園精神大振,道:“第一步我們先殺死李令,給他們來個下馬威如何?”

兩人對望一眼,同時大笑起來,充滿棋逢敵手的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