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七章 難言之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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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內苑。繁花殿。

皇帝在這裏與心腹舉行密會,韋後又在這裏接見不同人等,隻此便知韋後的威勢,與李顯看齊。

離殿階尚有十步,符太隱約聽到韋後和男人說話的聲音,似在爭拗某事,聲音提高了,被他收進耳內去,卻恨自己不是龍鷹,雖比常人靈異多倍,卻是模模糊糊,偷聽不到對話的內容。

殿門外除禦衛外,階門前高高矮矮立著七、八個身穿便服的大漢,或佩劍,或佩刀,在這個除禦衛外不準攜兵器的宮苑禁地,極不尋常。

符太用眼一掃,立知全為好手,其中二、三個可躋身一流高手之列。

榮公公湊在他耳邊,道:“是武三思的護從。”

那批人倒客氣有禮,自動讓往兩邊,還恭敬施禮。

把門的侍臣高聲通傳。

殿內說話聲斂去,韋後和武三思顯然因醜神醫到,中斷對話。

榮公公道:“我有事辦,遲些找你。”

符太遂獨自拾級登階,禦衛致敬下,進入繁花殿。

出奇地,見不到武三思,該是曉得醜神醫到,先一步從側門離開。韋後沒坐李顯的龍位,仍坐在一側的後座,符太最渴望見到的妲瑪,坐在韋後後麵靠窗的椅子,拿著一片布帛在刺繡著,專意靜心,似除手上的針黹,再沒任何能分她心神的東西,當然包括符太的“醜神醫”,除她們姐妹外,沒有其他人。

妲瑪獨特的氣質和美麗,格外突顯出韋後尊貴的身份,比高手前呼後擁的武三思勝上多籌。有妲瑪做保鏢,即使符太行刺韋後,將難以得逞。

不待韋後說話,符太依榮公公所授的錦囊妙計,拜倒韋後座前,心忖跪的是龍鷹那混蛋,不是他符太,故心安理得,朗聲道:“臣仆王庭經,謝皇後再造之恩。”

韋後一怔道:“什麽再造之恩?平身!坐!”

符太畢恭畢敬地站起來,垂首後退,坐在她對麵的椅子去,雖看不到,但感覺到妲瑪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此一“屈”招,正是先發製人,掌握主動,不容韋後有耍他的機會。

直到此刻,包括榮公公在內,他們仍不曉得韋後玩何手段。能猜想的是與小敏兒有關係,而最怕的是韋後收回小敏兒,故有理沒理,先封了韋後這條路,將小敏兒屬他一事,變為事實。

對小敏兒、韋後和龍鷹間的瓜葛,經旁敲側擊,有時則是小敏兒不經意泄口風,符太猜出個大概。

榮公公提示的是原則,其他須他隨機應變,臨陣發揮。

符太朝韋後瞧去,她後麵的妲瑪早一步垂下螓首,怕被符太曉得她注意他似的,關係微妙。符太對男女間事雖遠及不上龍鷹般在行,但這類感覺是與生俱來的,故也感到妲瑪對自己這個“醜神醫”與眾不同,至少可令她有某一感覺,否則愛瞧便瞧,光明正大,何須遮遮掩掩?

韋後瞪眼瞧著他。

今時不同往日,她升格為皇後,不論重臣猛將,縱被賜平坐,然絕不可直視她,隻可垂頭說話。但符太哪管這一套,學足龍鷹的語調道:“事情是這樣子的,皇後該曉得,鄙人自幼修習童子功……”

韋後截斷他,訝道:“不是禁忌多多的神功嗎?”

後麵的妲瑪現出忍俊不住的古怪神色,神態嬌憨至極。

符太心叫糟糕,都是龍鷹那小子不好,沒說清楚與韋後、小敏兒和他之間的恩怨,故錯猜為童子功,因若要拒絕饋贈宮娥,此為最直截了當的理由,豈知竟是什麽娘的神功,還不知是哪種神功,有何禁忌。

小敏兒似也在他麵前提過“神功”兩字,他卻沒作深思,未問清楚,誤以為“神功”是什麽“童子神功”諸如此類,此時悔之已晚。

幸好追隨了龍鷹那混蛋多年,在見風使舵、臨急應變的功夫上多少有點心得,最妙是能容色不變,幹咳一聲道:“皇後恕罪,隻因鄙人很不好意思,故語焉不詳,神功也就是童子功,兩者一而二,二而一也。皇後明察。”

以韋後一向的不苟言笑,仍忍不住笑了出來,沒好氣地道:“那神醫的童子之軀,究竟是在神醫出使奚國時破掉,還是在上陽宮奚王妃到訪神醫的太醫府時破掉的呢?”

後麵的妲瑪頭垂得有那麽低便那麽低,忍笑不知忍得多麽辛苦。

若接招的是龍鷹,必來個矢口不認,韋後莫奈他何。符太卻沒這個優勢,因不明就裏,甚至以為是龍鷹自己告訴韋後的。

心內咒罵龍鷹,口上道:“童子功雖破,然神功未破。皇後明察。”

走錯一子,差點全局賠上去,幸好從韋後先前所說,掌握到她知神功而不知童子功,故先拆此招,再論其餘。

韋後掩嘴失笑,白他一眼,狠狠道:“差點給你氣死本宮。什麽命犯孤星,占一次卦折壽一年,受饋贈又損一年,像剪裁衣服般準確,已知你一派胡言。神功是假的,拒絕本宮的好意是真的。神醫該當何罪?”

任何人聽到最後一句,肯定嚇個魂不附體,不過韋後是笑著說出來,沒半點認真。

符太終於弄清楚是怎麽樣的一回事,沒時間罵龍鷹,歎道:“皇後有所不知,庭經是左右做人難,當時聖神皇帝……”

像永不再開口說話似的,妲瑪清甜的聲音從韋後身後傳過來,道:“是武則天。”

符太忙改口道:“對!對!是武則天。”

暗忖妲瑪是否在助他呢?“聖神皇帝”四字,肯定在韋後麵前是大禁忌。

韋後斂起笑容,無可無不可地道:“說下去!”

瞧她神情,符太曉得不論說什麽,她一概不信。

換過處於自己現在的位置者是龍鷹,他如何起死回生?

他原本想說的,之所以左右為難,是因聖神皇帝也曾要送他美宮娥,卻被他拒絕,故如他接受當時仍是太子妃的韋後送的小敏兒,等於開罪女帝,表麵上,這個理由是說得通的,問題在“醜神醫”拒絕女帝送的美女,情況一如拒絕韋後的大禮,本身並不合乎情理。像龍鷹和人雅,方為正常。

符太搖頭苦笑。

事實上腦袋一片空白,沒法說得出其時拒絕小敏兒的原因。

韋後毫無怒意,反含著笑耍猴兒般地道:“一向能言善辯的王庭經王大人,竟也有理屈詞窮的時候,令本宮終泄出心內那口怨氣。”

符太繼續苦笑,總好過啞口無言。

入殿時成竹在胸,此刻卻是等候發落的死囚,且不知是淩遲還是車裂,真多虧龍鷹這混蛋。

韋後好整以暇地道:“不是又有什麽難言之隱!何不說出來聽。念在神醫有恩於本宮,本宮可酌情處理,坦白從寬嗬。”

韋後今次召他來,原定的手段肯定不是走這個方向,現在是抓緊他的錯失,棒打落水狗,如此的發展,連韋後自己都未想過。朝這個方向看,好處在因韋後的“改弦易轍”,她原本的奸計再派不上用場,所以隻要符太提出個可解得通的理由,等於過了關。然後再來個連消帶打,保著小敏兒。

忍不住朝後麵的妲瑪瞧去,剛好妲瑪往他望過來,眼神接觸。

符太生出異樣感覺,有點像當年在艙底偷聽到柔夫人在上麵艙廳說話的情況。

韋後終察覺到他在偷看義妹子,皺眉道:“神醫。”

韋後的“警告”如雷貫耳,驚醒了夢中人,符太終告靈光乍閃,心生一計,暗忖好好歹歹,這個最見不得光的理由,偏是對自己損害最小的理由,兼且頗有連消帶打的奇效,在沒有選擇下,姑且一試。

符太壓低聲音,似希望隻說給韋後一人聽那般,沙啞著道:“皇後明察!鄙人……”

韋後不耐煩地道:“快說!”

符太以低無可低、僅可耳聞的聲音道:“鄙人愛上了妲瑪夫人。”

韋後幾不相信耳朵,失聲道:“神醫在說什麽?”

後麵的妲瑪挺直腰肢,杏目圓瞪,看情況隨時撲過來尋符太晦氣。

符太裝出心舒神暢的模樣,微伸懶腰,道:“說出來後,舒服多了!本打算永遠不說出來,今天是不得不說,否則給皇後誤會鄙人,教鄙人怎好。當時不敢受禮,是怕被夫人看不起,以為是另一見色起心之徒。鄙人是不是有點傻?明知永遠得不到夫人的青睞,仍一廂情願的這麽想、這般做。夫人放心,鄙人早不敢有此癡心妄念,現在有小敏兒,鄙人心滿意足哩。謝皇後賞賜。”

韋後、妲瑪,一前一後狠瞪著他,前者一副給氣結的神情;後者雙目含煞,恨不得將他生劏活剝,碎屍萬段。

走出繁花殿,符太失去了返尚藥局的心情,順道去看看小敏兒的情況,弄清楚韋後有何意圖。

剛離開繁花殿的範圍,穿園過林的,妲瑪從天而降,截住去路。

符太早知擺她上台一事,難以善罷,剩沒想過她片刻都忍不了。

對著明豔的妲瑪,“醜神醫”內的符太複活了,灑然道:“是鄙人不對,將隻該你知我知的事說出來,但夫人應體諒我是給逼得沒法子,當時的情況夫人如我般清楚。”

又奇道:“咦!夫人將什麽東西收在身後?”

妲瑪俏臉如遭霜結,沒半絲歡顏,然亦不現分毫怨恨之色,處於高手無喜無怒的超然境界。穿的是黃白為主的連身宮裝裙,打扮得體大方,左手叉腰,右手收在身後。

不論何種姿態,任何一個神情,她總是那麽清冷自若、明麗動人。

妲瑪冷然道:“今次你死定了!”

符太攤手道:“夫人想動武嗎?鄙人不但樂意奉陪,還求之不得。唉!昨天真不夠過癮,不痛不癢的,弄得鄙人不知多麽手癢。”

妲瑪將背後的手移前,原來握著的是一把劍,隻看劍鞘精致高古的雲狀紋,知非是凡器。

符太立告雙目放光,大喜道:“原來是動真格,能令夫人出動拿手兵器,乃鄙人的榮幸。”

妲瑪空著的手動了,下一刻握在劍柄上,眼力差點,肯定看不清楚她快若電閃的動作,像是手微晃,已握在劍柄處。

符太不退反進,欺身逼去。

劍離鞘,化作重重劍影,潮漲般往符太灑去。

符太兩手左右開弓,嵌入劍影裏,一時因掌、劍碰擊而來的氣勁激撞,接連爆響,之間沒刹那的停頓,可知雙方均以快打快,見招拆招,互相搶攻,沒有絲毫容讓,亦不到任何一方容讓。

眨幾眼光景,兩人劍來掌往,硬拚過百招。

表麵看,符太穩守數尺之地,不動如山的沉著應戰,也如高山峻嶽般任由風吹雨打,仍難動搖其分毫。事實卻是有苦自己知。

符太不論性情和其“血手”的特點,均擅攻不擅守,精於以命換命的進手招式,即使武功相若,如不夠符太狠,定吃大虧。

今次卻掉轉過來。

妲瑪著著進攻,用的全是殺招,不理自身安危,劍勢開展後,如潮水暴漲般一波接一波地衝擊符太,不置他於死不甘休的模樣。

此消彼長下,連一向好鬥的符太亦後悔沒及時溜之夭夭。

妲瑪可殺他。

他卻不敢傷妲瑪半根毫毛。

這樣的仗怎打得過。

妲瑪劍法的精妙淩厲,也出乎他意料之外,如果不是“血手”加“橫念”,又曾從死裏活過來一趟,恐怕已成她劍下亡魂。

妲瑪忽又改變打法,繞著他轉,劍勢轉緩,卻劍劍難擋,每在他最意想不到的時候、角度、位置出擊,殺得符太汗流浹背,叫苦連天。心想的是“惡人自有惡人磨”,比他更惡者,眼前嬌嬈是也。

“砰”的一聲,勁氣四濺。

妲瑪倏地後退,當符太以為她又有新花樣時,伊人竟還劍入鞘,悠然自若,俏生生立在符太前方十步處,像從沒動過手的模樣。

符太愕然。

妲瑪終現出符太一直期待的笑容,嬌憨地道:“不和你這滿口謊言的混帳打了。”

符太恍然大悟,苦笑道:“原來夫人乘機來試我,不是殺我。”

妲瑪微聳香肩道:“算你聰明。”

符太問道:“夫人想試出什麽來?鄙人坦坦****,沒有好隱瞞的。”

妲瑪皺眉道:“又不老實了。”

符太反唇相稽道:“不老實的是夫人,怪怪的!在懷疑什麽呢!”

妲瑪沒好氣道:“最沒資格怪人不老實的正是你,沒心情和你閑扯,滾回紫雲軒去。”

符太嬉皮笑臉道:“大家難得有一個機會,說說心事話兒如何?鄙人縱然滿口謊話,可是對夫人情根深種,卻千真萬確。”

妲瑪裝出個氣死了的可愛神情,掉頭走。

符太嚷道:“夫人住在哪裏?鄙人可以來拜訪夫人嗎?”

妲瑪驀然轉身,叱道:“王庭經,我警告你,如再敢對本夫人無禮,定不輕饒。”

符太不解道:“既然不會殺鄙人,還有何手段?”

妲瑪眸珠轉動,忍不住的“噗嗤”笑道:“將你的醜行公告於世如何?”

符太裝出惶恐之狀,害怕地道:“萬萬不可,鄙人不敢!鄙人的清譽得來不易,夫人真的很明白我,是鄙人的紅顏知己。”

妲瑪終曉得鬥口鬥不過他,白他一眼後,轉身去了。

符太自我陶醉一番後,收拾心情,朝另一方向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