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心軟之累
上官婉兒離開後,符太失魂落魄好一陣子,方恢複過來,心叫厲害。
茂平和常青垂手立在他身前,聽候吩咐。
符太心忖為官真不容易,僅是要找工作給兩個小子做,還要他們感到任務有意義,已是煞費思量,何況尚須維護栽培,免被心存妒忌的小人如尚藥丞韓登,向他們作威作福,驅之去幹賤役。
本來問題不大,隻要他天天回尚藥局,又出差應診,可忙得兩個小子昏天昏地,問題在他不打算這麽做,沒半絲興趣。
若將他們升為主藥諸如此類,一切問題可迎刃而解,那時他們各有本職,自己從旁指點,傳授千黛斷症用藥施針的心得,終有一天,兩人可變成出類拔萃的名醫。龍鷹那混蛋多次提及兩人有這方麵的天分,以那混蛋的靈異,不該看錯人。
符太拍額道:“差些兒忘記了,我們先去製藥。”
兩人見有事可為,欣然領命。
常青順口問一句道:“敢問大人,製什麽藥呢?若開了藥方,交給我們辦便成。”
符太隨意地道:“你們懂製毒藥嗎?”
兩人愕然。
符太罕有地和顏悅色地道:“用得其所,毒也可醫人,且有立竿見影之效,讓我邊執藥,邊傳你們用毒的功夫和調製之法,包保你們畢生受用。”
兩人大喜,隨他往大門舉步,剛跨過門檻,三人從回廊朝他們走來,碰個正著,其中兩人赫然是大奉禦甄權和二奉禦鄭虔。
“醜神醫”師徒與兩位奉禦大人的關係,有一套潛規矩,就是“河水不犯井水”,互不理會。在符太記憶裏,於徒代師職期間,不但未曾與兩人說過話,連禮貌上的招呼也欠奉,大家各行各路。
像今天兩人聯袂來訪的模樣,或許因政局變化的波濤,衝至尚藥局,又或是因走在甄權另一邊,不用猜也知是那個叫韓登的尚藥丞。為了常青和茂平,不想他們以後的日子更難過,符太不情願的立定,看著三人不住接近,臉上怎麽擠,仍擠不出半點笑容。
四合式院落,中園的另一邊,符太察覺到另一直長、太醫任無心透窗窺看這邊的情況,一副想看好戲開鑼的鬼祟神態。
大奉禦甄權隔遠施禮,開腔道:“王太醫遠道歸來,可喜可賀,本奉禦代表尚藥局上下,歡迎太醫。”
在他另一邊的鄭虔,卻向符太打個眼色,還呶呶嘴,露出不屑之色。
別的不行,符太自小訓練有素,一看鄭虔的暗示,立即智珠在握,明白怎麽樣的一回事。
勿要小覷尚藥局,雖為殿中省下一個小機構,卻是地位超然,不論多大的官,等閑不敢過問局內的事,遑論幹涉,因欠缺這方麵的知識才能也。兼且局內眾太醫,負起為宮內皇室貴胄診症治病的重責,說話可直達皇上、皇後,給他們說上一句半句,立要吃不完兜著走。試問誰敢和尚藥局的人過不去?
尚藥局主務掌合和藥物及診候方脈,偏重研究,製作醫典。診症治病通常交由隸屬太常寺的太醫署處理。
尚藥局的太醫並非絕不應診,而是等閑不用勞煩他們,須看病者的身份地位。一般的應診,一律交給低直長太醫一級的侍禦醫負責。侍禦醫之下就是主藥,主責配合眾太醫,出色者方有機會榮升太醫。符太為兩個小子謀的是主藥之職,為登上太醫之位的踏腳石,不走此步,永無成為太醫之望。不是沒有例外,像符太便成為從沒有過的副太醫,那要女帝頒旨才成。
因著種種原因,尚藥局成了官署內風氣最自由的處所,職級並不重要,重要在醫術上的高低,能妙手回春者,方受尊崇。當年名不見經傳的“醜神醫”龍鷹初來甫到,連常青和茂平小小兩個藥童亦看不起他,太醫任無心和主藥畢理勤,對龍鷹諸多留難。
試問這麽一個彌漫醫學和研修自由風氣的地方,忽然加插如韓登般的外行官員,表麵似居於奉禦之下、直長之上,其權則淩駕整個尚藥局,等於實務的大總管,可指派局員的工作,如清潔打掃,故而所有的人,包括兩奉禦在內,不是味兒是應該的。
大奉禦和二奉禦顯然因韓登有所恃,拿他沒法,而唯一有資格和韓登火並者,就隻有醜神醫,因此二奉禦鄭虔雖然與醜神醫向無交情,亦唯有指望醜神醫為尚藥局出頭,擺平這個家夥。
好鬥的符太立告精神大振,還禮笑道:“正要去拜會兩位奉禦大人,有事請教,現在竟是兩位大人勞駕,庭經怎當得起。”
茂平和常青顯然畏韓登如虎,常青探頭看見是他來的,扯著茂平退返醫軒內去。
韓登見符太不看他半眼的,現出不悅神色。此人四十多歲的年紀,五官四平八穩,尚算端正,不過雙目透出陰鷙之色,屬心胸狹窄、愛使心術的人。
三人在符太身前立定。
甄權忙介紹道:“尚藥丞韓登韓大人。韓大人上個月調來我局,專責局內所有文書、考核、編置等諸般工作,直接向殿中省負責。”
符太終正眼瞧他。
韓登堆起虛偽的笑容,道:“曉得王太醫回來,本官拜托兩位奉禦引見,順便打個招呼。尚藥局能否交出成績來,要看大家的衷誠合作。”
符太心忖在諸色人等裏,此人該屬“笑麵虎”一類的人物,城府深沉,擅長掩飾,乃殺人不見血的厲害角色。這般的一個人,到尚藥局來是大材小用。
二奉禦鄭虔插言道:“太醫剛才不是說有事想問嗎?何不說出來,看我們能否幫得上忙。”
符太心想鄭虔並不簡單,猜到自己這句話有的放矢。
凡在官場打滾多年,仍能屹立不倒者,必有所恃。
符太輕描淡寫地道:“真巧,想問的,恰好是關於考核的問題,本人手下兩個藥童,茂平和常青,經本人考核後,在用藥方麵,均學有所成,不讓他們升為主藥,實在浪費。本人對藥局內擢升的程序一概不知,望三位大人指教。”
甄權和鄭虔兩雙眼睛投往韓登,符太問的,屬他職權的範圍,隻他有回答的資格。
韓登裝出個理解的神情,然後好整以暇地道:“王太醫提拔人才,是好事,本官非常欣賞,人盡其材也。皇上最近頒下‘升調令’,規定官署規模不論大小,對升調均須公正評核,這方麵分季核和年核,集齊後由署內負責評核的官丞,遞送上級官署,批核發還下來。王太醫既認為茂平和常青是可造之材,可逐季撰寫評核,隻要交給本丞,本丞必秉公處理,絕不延誤。”
符太麵對的是個大打官腔的政治老手,除非不講道理,否則就是熱臉孔貼上冷屁股,無計可施。
以李顯的為人,怎會頒下這麽一道諭令,擺明是給以張柬之為首的一眾大臣逼出來的,情況該像武三思忽然降級為郡王,這道諭令針對的是以前二張、現在的韋武,至乎整個大周用人的歪風。而這個什麽丞直接向最高層的張柬之等人負責,不賣麵子給任何人,當然包括他醜神醫。
他奶奶的!
這叫“出師未捷身先死”,第一次沾手官場小小的人事,立即吃不完兜著走。他若想繞過程序,唯有向李顯哭訴,而現時的李顯肯定有心無力。張柬之等雖用心良苦、大刀闊斧的革故鼎新,然而,於李顯來說,等於步步緊逼,有奪權之嫌,因此對韋後、武三思等的讒言更聽得入耳,難怪罵張柬之等五人時,咬牙切齒。
要對付眼前小小的官丞,或許仍可辦到,可是他背後是整個龐大的官僚集團,除李顯外,沒人可動搖。
收拾不了這個家夥時,給他反噬,自己當然夷然不懼,受苦的卻是茂平和常青。
符太暗歎一口氣,心忖想不到我符太也有今朝一日,須吞下這口氣,正要說幾句較恰當的場麵話,急促的步聲從回廊的另一邊傳來,吸引了四人的注意。
來的是榮公公,隔遠施禮道:“皇後有請王太醫。”
符太暗讚榮公公得體知機,若仍喚自己為神醫,甄權和鄭虔的麵子掛到哪裏去?
乘機脫身,施禮告退。
馬車駛離尚藥局。
符太向榮公公道:“那婆娘因何事找我?”
榮公公苦笑道:“有何好事,但真正的情況仍未弄得清楚,所以我親身來,讓太少可知多一點。”
符太訝道:“想不到你和那婆娘這般親近,她信任你嗎?”
榮公公道:“在胖公公安排下,早在皇上從房州返洛陽,我便向他們投誠,對皇後的事,不論有理無理,均全力以赴,她不信我信誰?”
符太道:“有何事是我該知道的?”
榮公公道:“你這邊離開紫雲軒,皇後那邊立使人將小敏兒召去見她,問了半個時辰,才放她回軒,並著人去找你,給我截著代他來。”
符太道:“這樣的取代傳令人,不嫌著跡嗎?”
榮公公道:“皇後縱然知道,還以為我是盡心盡力,怕其他人請不動你老哥。”
符太頭痛地道:“那婆娘究竟耍什麽娘的把戲?”
以前的他,頗有幾分刀槍不入的錯覺,皆因沒有牽掛,怎知回來不到兩天,獨行其是的感覺已然報銷,不得不為小敏兒著想,還有常青和茂平。這算是什麽運道。
現時他最需要的是胖公公,希望他的徒弟小榮可等於半個他。
榮公公沉吟道:“她耍什麽把戲,還看太少和小敏兒的關係。太少奪了小敏兒的紅丸嗎?”
符太坦白道:“想都沒想過。”
榮公公難掩訝色,失聲道:“太少竟對女人沒興趣?”
符太尷尬道:“小榮勿想歪了,我隻是不像龍鷹那混蛋般好色。”
榮公公道:“那為何讓她留下來?”
符太歎道:“是因‘近朱者赤’,沾染了龍鷹心腸軟的壞習性,不忍心趕她走。”
榮公公道:“這就易辦,隻要你明言對小敏兒毫無興趣,皇後勢拿你沒法,就讓她收回小敏兒好了。”
符太吃一驚道:“不成!”
馬車駛進應天門深長的門道。此門就是以前的則天門,因“則天”成了女帝的諡號,為避諱,門樓從“則天”改為“應天”。
榮公公不解地瞪著他。
符太攤手苦笑道:“我覺得她很可憐。”
榮公公如首次認識他般,從頭看至腳,點點頭,道:“太少變了!”
符太道:“什麽都好!那婆娘在玩什麽手段。”
榮公公道:“先告訴我,太少和小敏兒有否一般男女親熱的行為?”
符太聳肩道:“摟摟抱抱,摸兩下。你明白了!女人一有機會便投懷送抱的,很難沒有肌膚之親。”
榮公公道:“這就有救了。”
離應天門,左轉。
窗外是龍鷹於政變當夜飛渡的廣場。
符太訝道:“何救之有?”
榮公公道:“人人曉得你醜神醫不買任何人的賬,視功名利祿如糞土,名副其實鐵漢一個,拍拍屁股可以離開。”
符太失聲笑道:“拍拍屁股可以離開,想不到小榮竟懂說笑。”
榮公公道:“跟得鷹爺和你多嘛!我也是人。”
稍頓續道:“若我是皇後,最難擋的手段是逼你表態,曉得你忍不住對小敏兒毛手毛腳的,知你有興趣,索性和你攤牌,硬派你不肯接受小敏兒,故將她收回去,那時你為要留下小敏兒,隻好向她屈服,否則小敏兒的處子之軀,會落入另一男人手上。”
符太好奇問道:“落入誰的手上,武三思?宗楚客?”
榮公公耳熟能詳地道:“以處子的年紀論,小敏兒今年十七歲,算超齡。聖神皇帝將人雅送鷹爺,人雅當時未足十六歲。”
頓了頓,續道:“小敏兒有點似人雅,豔冠禁宮,人人覬覦,不過武三思礙於皇後,不敢碰她,宗楚客怕招武三思之忌,曉得武三思心胸狹窄,自己得不到的亦不想身邊的其他人得到,唯有壓下妄念。不過武三思確曾向皇後要小敏兒,若我沒有猜錯,應是將小敏兒送給朝廷外的某一個人。此人當然對武三思和宗楚客有很大的利用價值,例如‘範輕舟’。”
符太歎道:“我曉得是誰了。”
榮公公訝道:“是誰?”
符太道:“就是那叫田上淵的賊頭,他後天將抵洛陽,武三思還設宴為他洗塵,找高力士那家夥來說服我去做陪客。岔遠了!你說的有救,救在何處?依我看,是個死局。”
馬車穿過宣政門,朝東宮的入口重光門馳去。
榮公公道:“向她屈服好了。”
符太失聲道:“這叫作有救?”
榮公公好整以暇,悠然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如何伸?不用我教你,如何屈?太少須跟我小榮好好學習。”
符太苦笑道:“公公指點!”
榮公公忍著笑道:“屈!可以有不同的‘屈’,最厲害的一種,叫‘屈’變成‘伸’,等於沒有屈。”
符太的興趣來了,讚歎道:“難怪你親來接我去,果然有點道行。還不說出來,想學龍鷹那混蛋賣關子?”
榮公公湊到符太耳邊,說了幾句話。
符太籲出一口氣,滿意地道:“現在你就是我的胖公公。”
榮公公記起什麽似的,問道:“太少剛才提到高力士,對嗎?”
符太道:“你清楚這個家夥?”
榮公公道:“這家夥很沉得住氣,不讓人摸透,皇後和武三思很瞧得起他,可是他的忠心耿耿肯定是裝出來的。此人有奇氣,心存大誌,怎看得起皇後和武三思那類人。以宮廷鬥爭論,此人肯定是值得爭取的可造之材。”
符太歎道:“現在哪來閑情去想別的事,待老子耍得那婆娘暈頭轉向再說好了!”
內苑在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