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石二鳥
在眾人的期待下,符太悠然道:“稀有的草藥,宛如尋寶,所以每次上山采藥,鄙人總抱著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便不是你的之心情,隨遇而安。”
接著歎道:“可是,如果是你的,不論你如何橫衝直撞,仍要遇上,這是老天爺的安排,沒人能改變,絕對的宿命。”
眾人瞪著他看,非是因他的話有任何出奇之處,而是他那種深信不疑,發自肺腑的神態、語調和深刻的情緒,即使疑心重的人,亦難以認為他在說假話。
妲瑪的麵紗輕顫一下,顯示她也在留心聆聽,並有反應。
虛懷誌點頭道:“雖被罰了一杯,卻被罰得心服。”
田上淵目光投往楊清仁,笑道:“猜謎遇上難關,須我們猜謎的第一高手出馬,否則將難以為繼。”
宗楚客笑道:“河間王何用猜,合指一算便成。”
楊清仁雖為被邀貴賓,卻似與田上淵和宗楚客不大咬弦,沒有明爭,卻存暗鬥,於此情況下表露無遺。
眾人目光集中往楊清仁去,看他如何接招還招。
不過田上淵和宗楚客的一唱一和,確把猜謎的氣氛推上高峰。
楊清仁仍是那副從容自若、氣定神閑的模樣,含笑道:“清仁也希望可算出來,然而於術家者言,欲偷竊天意,有諸多禁忌,等閑不會用,致徒損心力壽元,請田當家和尚書大人明鑒。”
香霸哈哈笑道:“各位聽懂河間王的弦外之音嗎?是猜出來而不是算出來。”
武三思與香霸的關係肯定空前良好,立即幫腔道:“榮老板玲瓏剔透,看穿河間王胸有成竹,智珠在握,我們都在洗耳恭聆嗬!”
軒堂倏地靜下來。
楊清仁在成了眾人目光的唯一目標下,好整以暇的望著符太,緩緩道:“神醫遇上了從未見過的藥草。”
眾人的目光移往符太。
符太微笑道:“雖不中,不遠矣!我們同被罰一杯。”
眾人齊聲叫好,舉杯共飲,氣氛更趨熾熱。
紀處訥欣然道:“峰回路轉,柳暗花明,酒謎遊戲愈來愈有尋幽探勝之趣,如在深山窮穀裏迷了路。請神醫提示,否則如何可重歸正途?”
符太給足他麵子,道:“紀大人有命,鄙人豈敢有違。”
不理他連說兩句“受不起”,續道:“鄙人遇上的,是少年時隨家父入山采藥見過,之後再未遇上的草藥。可惜此藥當時長於陡峭崖壁的石隙中,高不可攀,十多天後,我們千辛萬苦帶備攀崖工具重臨該處,該株藥草已不知所終,一去無跡,還以為此生再無相見之緣,豈知忽現眼前,心中之喜,實無以名之。”
眾人至此方明白“雖不中,不遠矣”兩句話。
符太雙目射出夢回般的神情,以夢囈的語氣追思道:“高崖上的藥草,雖高高在上,卻傳來陣陣香氣,所以當我在十多年後的那天,忽然在山野裏嗅到同樣的氣味,這種氣味就像投進鄙人記憶深處的巨石,惹起翻騰的激浪,整個少年時代的回憶被引發,宛若回到當時隨家父上山采藥的一刻。”
宇文朔道:“神醫說的,非常感人,也令在下憶起少年時代,一些早被遺忘的情景,感受甚深。”
田上淵歎道:“難怪神醫說,不是親曆其境,難明白神醫的感受。”
武三思現出思索的神色,點頭道:“神醫說出謎底了嗎?”
宗晉卿問道:“藥草何名?”
符太欣然道:“鄙人給它改了個名字,叫‘時辰到’。”
龍鷹看得笑起來。
這家夥說的話,全屬有的放矢,另有所指,在場者沒一人聽得出來,也不可能聽出暗含玄機。妲瑪或許有點感覺,縱有,亦隻會認為符太說的是她的事。
看來符太是不肯直接說出他的傷心事,但所透露的,足夠他拚成有意義的全貌。
田上淵這個叛教叛師的大奸之徒,有預謀的返回教壇,做了件令人發指的事,大有可能是奸殺了符太暗戀著、教內的美麗姊姊,此姝能像妲瑪般修習“明玉功”,當然乃教內出類拔萃之輩,其時符太的悲憤無奈,可想而知,也觸發了他逃走的衝動,因已生不如死。
田上淵故意冒犯本教的天條,真正原因何在,怕他本人方清楚,然而能竊奪修明玉功有成的女子的元陰,該對他有難以估計的天大好處,使他可棄原子之位。
捷頤津當時應不在教壇內,到他曉得繼承人幹出叛教惡行,勃然大怒下親身追殺田上淵,當中發生過什麽事,兩方勝敗如何,遂成謎團。由於田上淵再無現身,教內諸人,包括符太在內,均以為捷頤津成功清理門戶,幹掉田上淵。豈知敗的極可能是師父。
此亦為符太一生人最大遺憾,縱然學得一身本領,恨未能手刃大仇。
今天終於“時辰到”,田上淵活生生現身眼前,那一刻的驚喜,令他忍不住狂笑難止。
連綺不解道:“神醫理該對這株藥草有非常特別的感情,緣何竟為它取了個這麽可怕的名字?”
武三思拍腿道:“我猜到謎底了!神醫的誤服毒草,就是嚐錯了這株‘時辰到’。”
符太向他豎起拇指,讚道:“大相了得,在掌握風聲上技高一籌。哈哈。”
武三思苦笑道:“神醫究竟在讚我?還是糗我?”
他的話惹起哄堂大笑,連靜似空穀的妲瑪也忍俊不住,發出僅符太可聞的輕笑聲。
符太笑喘著道:“什麽都好,猜中就是猜中,也到了揭盅的時候。”
眾人忙靜下來,趣味盎然的聽他說話。
符太道:“服下藥草後,再睜眼時,鄙人看到的,是在銀河兩端可見不可及,遙遙相對的牛郎、織女兩星。大吃一驚坐起來,發覺四周景物全非,既不知昏迷了多久,更不知如何到這裏來,唯一曉得的,是全身奇癢難當,搔癢處時指過膚爛,生不如死。”
宇文朔道:“以神醫的嚐盡百草,仍禁受不起,其他人誤服,肯定立即‘時辰到’。”
連綺終是女子,擔心地道:“那怎麽辦好?”
香霸哂道:“何用擔心,神醫當然有解毒之法,否則今天就沒法在這裏道出經曆。”
眾皆莞爾。
田上淵道:“非常精彩,神醫是否就地采藥自救?”
龍鷹大讚符太這小子隨機應變的急智,一石二鳥,既為無端大笑的行為作出解釋,又乘機將無中生有的“誤服毒草”,編製成有說服力的故事。
自此以後,神醫曾“誤服毒草”一事,勢深入人心。
虧他想得出來。
符太微笑道:“確是采藥,不過是采藥來自盡,以了痛苦。”
眾皆愕然。
虛懷誌懷疑地道:“天下間竟有這麽厲害的藥草。”
連綺瞄著他,媚笑道:“虛堂主可向神醫討些來試試看嗬!”
虛懷誌目光往她身體打了兩個轉,欲言又止,或許是因有妲瑪在座,輕薄言語,終說不出口。不過其試人不試藥之心,卻是路人皆見。
田上淵訝道:“神醫乃修煉內氣的高明之士,竟連忍一時之癢亦辦不到?”
他的話語帶相關,登時惹起另一陣笑聲。笑得最厲害的是武三思,此人表麵裝出寬容大度,實則心胸狹窄,田上淵等若給他報了剛才符太的一箭之仇。
符太歎道:“田當家有所不知,‘時辰到’的劇毒已入侵鄙人的五髒六腑,在內視之下,心、肝、脾、肺、腎同時腫脹發癢,神仙難救。”
眾人聽得不寒而栗,說不出話來。
香霸道:“幸好神醫仍活生生的在我們麵前談笑自若,使我們曉得神醫沒有服毒自盡。”
今次沒人笑得出聲來。
符太猶有餘悸地道:“剛好相反,鄙人苦忍著毒癢,就地采藥,連吃十多個含劇毒的羊角果,豈知愈吃愈爽,竟在以毒攻毒下,將‘時辰到’壓製下去,且能重新運行真氣,將大部分毒素排出膚外。癢止的一刻,鄙人就像剛才般放聲狂笑。咦!夫人要走了嗎?”
高力士一聲吆喝,馬車駛離廣場,離開翠翹樓。
情況似舊,像駛離宮禁後一直沒下過車,隻是妲瑪的俏臉仍深藏重紗之內。
符太坐得規規矩矩,出奇地沉默。伴妲瑪離開滄浪軒,他一直沒說話,特異處是妲瑪於人前人後,均不反對他是當然的陪伴。
兩人關係之奇異迷離,怕他們也弄不清楚。
蹄起蹄落,好一段路後,妲瑪打破靜默,輕輕道:“大人剛才說的故事,是隨口胡謅,還是確有其事?”
符太答非所問地道:“鄙人的肚子餓得咕咕叫,何不找間夜店,祭祭五髒廟。”
妲瑪不悅道:“要去你自己去,竟對我問的充耳不聞。”
符太笑嘻嘻道:“鄙人不慣隔著兩層紗說話,夫人見諒。”
妲瑪冷冷道:“你在找借口。”
符太聳肩不答。
氣氛僵硬。
一陣子後,妲瑪淺歎一口氣,舉手解掉輕紗。
符太如獲至寶,挨過去抵著她香肩,目不轉睛瞧著動人的情景,比之她戴上輕紗,她此刻的舉動,更使他目眩神迷,也像兩人間本來僵持不下的關係,因而忽然解凍。
妲瑪收紗入袖,朝他瞧來,不怪他親暱的行為,狠狠道:“如果大人再不老老實實,休怪妲瑪不客氣。”
符太湊到她香耳邊,神秘兮兮地道:“事假情真。”
這叫一人讓一步。
畢竟兩人間並沒有互信的基礎,弄不清對方的身份、位置,隻能在不斷試探、摸索下去發展關係。
妲瑪黛眉淺蹙,道:“我不明白。如果是胡說八道,何來真情?”
符太心忖此正為關鍵所在,可惜絕不能透露,後果難測也。擠擠她道:“令夫人千山萬水到中土來尋人的事件,是否發生在十五年之前?”
符太今年二十五歲,田上淵逞凶時他十二歲,距今十三年,假設他所料無誤,田上淵返教壇是有計劃,有所恃,根本不怕被師父捷頤津追殺,那田上淵便該在此之前,遠赴大食,從大明教處盜取某一經典或寶物,可令他的武功突破猛進。
田上淵此人本性之劣,可以豺狼來形容,為己身的利益,泯滅人性,不擇手段。
符太於十三年上再加兩年,是將他到大食,也是原波斯皇朝所在地的旅程,計算在內。
妲瑪朝他瞧來,秀眸亮起異芒,瞧進他眼內深處,一字一字地沉聲道:“你怎曉得的?”
符太移離她,挨到座背去,仰望車廂頂,長長籲出一口氣。
本支離破碎的事,如碎片般遭拚合成圖,現出圓滿的景象。淡淡道:“田上淵本名殿階堂,乃大明尊教大尊的得意傳人,擁有原子的身份地位,是捷頤津選出來的繼承人,可是此人狼子野心,借著練成血手後的入世修行,遠赴貴壇,盜取某一能對他大有裨益的物件,然後返教壇幹出觸犯該教天條的惡行,毀了一個修‘明玉功’有成的優異女弟子,還想奪權,隻是低估了捷頤津,致敗走遠方,兩年後捷頤津亦因傷致早逝,卻培育出新一代的‘原子’符太。”
朝她望去。
妲瑪雙目現出驚異不定之色,沉聲道:“你究竟是誰?”
符太很想說,親個嘴,老子立即告訴你,但隻可在腦袋裏轉一轉,皆因“醜神醫”的身份事關重大,不是他可任意決定,牽涉的是那混蛋的“長遠之計”。
輕鬆地道:“鄙人正是符太那小子的現任師尊。”
妲瑪深深凝視,道:“他為何告訴你這些事?”
符太道:“因為他清楚,憑他個人的力量去找這麽一個銷聲匿跡多年,且大有可能改變了身份的人,無異大海撈針,故必須借助他兄弟龍鷹遍布塞內外的偵察網,上窮碧落下黃泉的去挖出這個邪人來。現在皇天不負有心人,終給鄙人把他找到。”
妲瑪縱然不全信,亦難從他這番無懈可擊的解說雞蛋裏挑骨頭,無奈地道:“算你說得通吧!但一件事還一件事,大人憑何去肯定田上淵是殿階堂?”
符太道:“憑的當然是一雙醫家的明眼,望、聞、問、切裏的望,雖然田上淵的‘血手功’已轉化為他自創的驚世藝業,但怎逃得過鄙人法眼,掃一眼他已無所遁形。”
他確一眼將田上淵認出來,卻與醫家法眼扯不上半點關係,如妲瑪般,便沒辦法憑表象掌握田上淵的玄虛。
妲瑪默然片刻,苦惱地道:“在此事上,千萬勿要騙妲瑪嗬!”
美麗女劍手尚是首次表現出軟弱的一麵,倚賴符太之心,可見今夜於她的衝擊有多大。
符太忍不住挨過去,肩碰肩,斬釘截鐵地道:“若於此事上有半句謊言,教我萬箭穿心而亡。”
又壓低聲音道:“殿階堂偷了貴教什麽東西?”
妲瑪輕輕道:“我要好好想一想,才決定該否告訴你。”
馬車駛進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