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十章 嗅出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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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鷹睡醒,卻不願睜開眼睛。河浪拍打船身、破浪而行的聲音,和著風聲,仿如大合奏,親切熟悉。第一次從鬼門關回來後,伴著他就是這群“老夥伴”。

船隊經洛陽不入,直上大河,將因此多花天半時間,卻可避過不必要的麻煩,洛陽對竹花幫,再非友善之地。

《實錄》到昨晚讀畢處,下一頁是三天後的事,符太雖沒說,龍鷹可想象送妲瑪返芳玉樓後,徹夜不眠的搖筆杆,盡記當日發生的所有事,亢奮難休。接著的三天,此子再沒動筆的興趣,也因沒任何特別事,須記之於錄。

龍鷹乘勢收兵,仔細回味,分享兄弟的哀樂,不到片刻酣然入睡,直至天明。

這小子將取得“橫念訣”列為首要目標,說不定是因心中隱隱感到捷頤津的早逝,內含玄機,田上淵大有可能避過死劫。若然如此,練成“血手”亦難收拾田上淵。

緣確為世間最奇異的東西之一,沒人可肯定其存在與否,可是上了年紀的人,總能從自身的經曆,感覺到緣分的無處不在,也是任何事的因果關係。

緣是否等於命運,龍鷹不曉得。可是若有命運,勢以緣的方式運作,卻可斷言。亦代表命運先影響你的心,再影響行為。

以符太為例,假設他不是一意得到“橫念訣”,那他和龍鷹根本缺乏合作的基礎,縱然遇上,可能大打一場,爭雄鬥勝。事情沒向這個方向發展,反造就了兩人的兄弟情義,最後與田上淵狹路相逢,就是緣。

田上淵既是勝利者,為何不返教壇,奪取大尊之位?即使他不把大尊之位看在眼內,亦該覬覦壇內珍貴的典藏和前人的筆記?

其中一個可能的原因,乃田上淵不知道師父捷頤津比他傷得更重。

如聖門或大明尊教,在正道人士眼內的邪門異教,乖乎倫常,強者為王,故你防我,我防你。身為師父者,對特別出色的徒兒,自然懷有戒心,或故意在傳藝時讓徒兒存在破綻弱點而不自覺,又或留起獨家絕技為殺手鐧,一旦發生像田上淵般大逆不道者意圖弒師,可清理門戶。

豈知田上淵再非以前那個可被捷頤津看通看透的徒弟,而是從大明教盜得異寶令他突破以前框框的強手,兼且又因采得符太夢中情人的“明玉元陰”,與楊清仁得到湘夫人異曲同工,致突飛猛進,強橫難製。

結果是捷頤津不惜催發魔功,施展壓箱底絕技,狠挫田上淵,卻沒法將他留下來,給他遠颺千裏。捷頤津同時付出沉重代價,沒法繼續追殺田上淵,退而求其次,返教壇栽培新一代的原子,這個人就是符太。

捷頤津始終沒法從不惜損耗真元的出手恢複過來,兩年後含恨而逝。

想到這裏,敲門聲響。

龍鷹開門,看到的是鄭居中興奮的麵容,後者道:“製出來了。”

龍鷹失聲道:“他們昨夜沒睡覺?”

鄭居中道:“我也陪著沒睡覺,想到在範爺的庇蔭下,可在西京再展拳腳,吐氣揚眉,沒人有睡意。範爺快來。”

龍鷹將調合後的香油送到鼻端,輕嗅、深嗅。

鄭居中、李趣和五個參與工序的兄弟,屏息靜氣等待他的反應,莫不有點緊張,怕達不到他的要求。

龍鷹和顏悅色地道:“我嗅到八十七種香料的氣味,其中以沉香、沒藥、降真香三種氣味最強烈。”

鄭居中惶恐的解釋道:“範爺選的雖隻是三十三種香料的配搭,可是為調諧香氣,必須輔以其他香料,有些還是製成品,本身已是由多種香料混合而成。範爺的鼻子真靈敏,確是以範爺所說的三種香料為主。”

龍鷹將香油交給鄭居中,目光掃過變成製香料工場的下層船艙,想到一個關乎香料生意成敗的關鍵問題。

他或許擁有天下間最靈銳的鼻子,可是對香料複雜的製造過程一竅不通,亦不可能花時間去摸索,因目前的當務之急,是在到西京前讀畢符太的大作。

讀這家夥的書,不可能如以前般一目十行的去讀,而是仔細咀嚼、思考、感受、享受身曆其境的滋味,一字一徘徊。

龍鷹道:“我終於明白,香怪所說的,可從氣味嗅出彩虹是怎麽一回事。”

鄭居中訝道:“就說話來看,是一種比喻,難道有特別的意思。”

龍鷹道:“是製香的最高法訣,等於厲害的心法。”

李趣動容道:“我從沒朝這個方向想過,難怪給他老人家逐出門牆,因沒有那個悟性,請範爺指點。”

龍鷹問道:“彩虹美麗嗎?”

眾人齊聲答道:“美麗。”

龍鷹續問道:“如何美麗?”

眾皆愕然,還有人不自覺的抓頭。

鄭居中智力最高,思索道:“彩虹並不常見,每出現在雨後放晴的時刻,橫跨天際,隻可遠眺,瞬又消失。少時得睹彩虹,心內總有種說不出來情緒。”

龍鷹對他刮目相看,讚道:“說得非常動人。還有呢?”

李趣道:“當然是彩虹繽紛的色彩,如水般透明,似幻似真,若現若隱,世上沒一種色彩能與之爭妍鬥麗。”

另一兄弟同意道:“即使仿效彩虹染製出來的衣物,總不是那個味兒,隻是色彩鮮豔,卻沒法令人聯想到天上的彩虹。”

龍鷹目注李趣,問道:“看彩虹時,你會特別注意其中的某種顏色嗎?”

李趣一怔道:“彩虹集天下色彩之大成,卻不會有某種顏色特別奪目。”

龍鷹歎道:“你剛才說的,正是合香的最高心法,不會有任何一種香味如鶴立雞群的突顯,如彩虹般,明明由不同顏色合成,可是看到的,惟隻彩虹之色。”

人人點頭同意,均曉得龍鷹能嗅出其中三種香料特別濃重,已代表製出來的“春雨”香不符他要求,而非一種從未之有的合香。

龍鷹繞了個大圈來指出花了整夜工夫製出來的東西未達標,眾人均受落,不單因他解說清楚,語氣婉轉,大家有商有量,更因香料行業競爭激烈,要在西京這個香料的市場進占一個席位,稍差一點亦被淘汰。龍鷹對製品要求嚴格,反令他們信心大增,因有明確的方向。

龍鷹道:“事情是急不來的。我想到個一石二鳥之計,如若成功,李趣老師可重歸香怪門牆。”

李趣連忙謙讓,又忍不住問計。

龍鷹道:“到西京後,李趣老師做的第一件事,是去見香怪,將剛才大家聯手想出來關於合香和彩虹的關係,一字不漏地說給他老人家聽,看他的反應。”

李趣苦惱地道:“他肯定曉得不是我想出來的。”

龍鷹道:“這就最好!你告訴他,是我範輕舟說的。”

鄭居中皺眉道:“假如他仍不為所動,怎麽辦?”

龍鷹微笑道:“希望你猜錯了。不過世事難說,如果他自甘墮落,不懂抓著這個可東山再起的唯一機會,我們也沒辦法。那時隻好由‘新香怪’範輕舟出馬,天天泡在製香工場,跟李趣老師學製合香。”

眾人齊聲歡呼。

艙廳。

龍鷹偕鄭居中吃早膳。

李趣和昨夜陪他忙足一晚的兄弟,再支持不住,返房睡覺。

鄭居中欣然道:“怪不得幫主千叮萬囑,一切須看範爺的指示,聽範爺吩咐。本簡單不過的運送三船香料,落在範爺手上,竟讓我們有遠征西京的興奮,一洗近年來的頹唐之氣。若能在西京重新立足,好像失去了的,又重回手中。”

龍鷹輕鬆地道:“你們不怕我是帶你們去送死?”

鄭居中道:“以前真的會這麽想,可是與範爺相處久了,不單認識到範爺不尋常處,且大家自然而然受到範爺胸有成竹的龐大信心感染,還慶幸能隨範爺到西京闖天下。”

稍頓續道:“昨天我們商量過,三船的兄弟二百二十人,有家室牽累者原船返揚州,自願留下來的有六十五人,當然包括我和李趣在內。”

龍鷹道:“各位兄弟這麽看得起我,範某人絕不會令你們失望,定要闖出香料大業,春、夏、秋、冬四香賺個盆滿缽滿,人人有份。”

鄭居中大喜道:“早曉得範爺的慷慨。當年範爺在成都破了最棘手的采花盜案,特別是將賞金和鄭爺、石爺、詹爺、張爺和富爺五人平分一事,傳誦一時。不過今次我們首要是出了心中那口給人壓得抬不起頭來的惡氣。”

龍鷹問道:“香安莊的皇甫長雄有何所恃?”

鄭居中道:“他本身出自關中世族,有點家傳實學,後麵有獨孤家為靠山,故此在西京頗吃得開。不過聽說獨孤世家的人對他非常不滿,視他霸占香安莊為奪產,隻因他羽翼已豐,奈何他不得,亦有‘家醜不外傳’的顧忌。”

龍鷹訝道:“這麽說,此人並不簡單,究竟他有何實力?”

鄭居中道:“真正的情況,我不清楚,大部分的看法,是基於表麵的情況,知道的,就是他和關中劍派一些權勢人物有交情,又是長安幫龍頭翟無念的拜把兄弟,而因著香安莊的一本萬利,皇甫長雄財力雄厚,甚至有人說他比獨孤家更富有。最近有個傳到揚州來的消息,說他正和獨孤家爭奪一塊貴重的土地。”

龍鷹興致盎然地道:“長安幫是什麽東西?現時的長安,誰人話事?”

鄭居中道:“西京乃臥虎藏龍之地,勢力割據,自有一套約定俗成的規矩。依我們所知,仍是以世族和關中劍派的實力最雄厚穩固,即使以前的黃河幫,又或現在的北幫,先要和他們弄妥關係,方能立足,非是憑動刀動槍可以解決。長安幫勉強是個本土的幫會,實為代表著關中高門勢力的鬆散組織,等若聯盟,在西京享有很高的江湖地位,與關中劍派河水不犯井水,所以即使北幫現時的聲勢如日中天,暫時仍不敢入侵長安幫的地盤,怕犯眾怒。”

龍鷹道:“真有趣。”

鄭居中大訝道:“範爺膽識過人,關中人因僻處關內,向有排外的情緒,想打入他們的圈子並不容易。範爺卻一副愈困難愈樂在其中的態度。”

龍鷹道:“對我要有信心,文的不成便來武的,別忘記我早在飛馬牧場時,和世族最出類拔萃的人物打過馬球交過手。記著,我們是去做香料生意,不是和任何人爭雄鬥勝,但如有人敢用旁門左道的方法來對付我,我會教他們明白是何等愚蠢。”

鄭居中歎道:“在範爺身上,居中再次看到幫主以前的豪情壯氣。”

龍鷹心中一陣感慨,桂有為不敢北上向北幫討回公道,肯定惹起幫內兄弟的不滿,但又有何方法?道:“君子報仇,三年未晚。如果桂幫主全力反撲,就正中田上淵下懷。任何事情,總有個開始,今次到西京去,就是貴幫和江舟隆踏出的第一步,千萬須沉得住氣,當是從沒發生過任何事好了。”

鄭居中點頭受教。

龍鷹又問起其旗下香鋪以前在西京的情況,至乎擁有的物業。這個早膳吃了整個時辰,龍鷹才返房繼續閱錄。

符太在與藥庫相連的煉藥工場,忙足整個上午,由於符太魚目混珠,明是為皇上和皇後煉製藥丹,暗則為小敏兒製作大還丹,故藥僮們全體出動,為他效力。

“二奉禦”鄭虔、“太醫”任無心,親身來過,還提出建設性的意見。現時符太乃皇上、皇後身邊的紅人,誰不巴結。

“主藥”畢理勤更親自打點,省去符太不少工夫。

隻有那“尚藥丞”韓登,除了在三天前剛開始煉丹時現過身,不識相的提醒符太諸般規矩後,便對這邊的情況不聞不問。韓登特別提醒他,凡送入禁宮供服食的丹丸,雖經兩大奉禦檢驗,又須使人試服,一切妥當後,還要將丹丸密封,免被人偷龍轉鳳,逼得符太弄假成真,臨急抱佛腳,盡量弄出一批健脾益氣、有益無損的丹藥。

過去三天非常平靜。

妲瑪深閨不出,高力士也沒來過找他。

後者的情況他是理解的,以前一天來找他幾次,並不惹疑,因他受大奸鬼武三思所托,找他是合理的。但如果翠翹夜宴後,仍不住找他說話,徒惹思疑。從這些細微處,可知高力士是識大體的人。

最出奇是小敏兒也沒纏他,規規矩矩做他的貼身,當然伺候得無微不至,但再沒有主動的親熱。

如果猜對,小敏兒該是從韋後處曉得他“餘毒未除”的事,小敏兒最大的本錢是她的美麗,渾身痕癢、皮膚潰爛這個險,不論她如何愛醜神醫,仍是她冒不起的。

何況符太很懷疑小敏兒對他的所謂愛,與一般男女之情大有分別,說得好聽點,醜神醫是她夢寐以求的救星、英雄;難聽點是她絕處逢生、怒海裏唯一浮得起來的東西,不抓住就是蠢蛋。

正午,午膳的時間到了。

尚藥局本身有食堂,還有專人打理的膳廚,足不出局,三餐無缺。

茂平和常青如過去兩天般,正想與“師父”一起到食堂去。符太道:“今天你們自己去,我有事出宮,不知何時回來,你們給我看緊點。”

茂平湊近他低聲道:“有些閑言閑語,指其中有近十種草藥不對勁。”

符太道:“誰說的?”

茂平臉現難色。

常青道:“還有人說工序不合常理。”

符太微笑道:“他們懂個屁!惹毛了我,就將他們全趕出去。勿要理會,萬事有我擔當,如果我王庭經配出來的藥,像他們般的貨色,早卷鋪蓋返鄉去了。”

言罷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