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立錐之地
龍鷹躍上甲板,等候他好一陣子的樂彥迎上來,與他熱烈擁抱,歎道:“範爺終於來了!”
龍鷹挪開少許,改以雙手抓著他兩邊寬厚的肩膀,細審他容顏,欣然道:“雖然酒氣熏天,影響了氣色,可是仍可瞧出樂堂主春風滿麵,縱橫得意。”
樂彥笑道:“彼此彼此。當日在飛馬牧場時,怎想得到大家合作的生意這般順利,賺錢賺得爽脆利落。範爺有見越公子嗎?”
龍鷹道:“小弟何來到嶺南去的空閑,在揚州坐未暖席,又匆匆北來。你也真是的,不用等我嘛,明天見也是一樣。”
樂彥道:“喝酒後我會一睡不起,沒四、五個時辰休想醒過來,範爺到長安來,怎敢怠慢。來!我們兩兄弟到船頭說話。”
拉著龍鷹的臂彎,往船首走。
樂彥雖表現得熱情如火,可是因受酒精影響,隱藏的功夫大遜平時,龍鷹又是特別留神,掌握他精神的波動,知他言不由衷,對自己今次到長安來,抱猜忌的態度。
當然,如他“範輕舟”到西京來,隻是打個轉,北幫絕不介意,可是樂彥從手下馮征處聽得他坐的是竹花幫的船,還運來三船香料,就是另一回事。
假設田上淵刻下在西京,肯定樂彥立即飛報,商量過應付他該采的態度,現時是進一步探他的口風,摸清楚其意圖。
兩人並肩走至船頭,分開。
香怪這時才由鄭居中、李趣等伺候登船,進入艙內。
河風陣陣吹來,衣袂飄揚,離天亮不到一個時辰。
樂彥裝作漫不經意地瞥一眼,詢問的目光移往龍鷹。
龍鷹故作神秘地道:“他是小弟的秘密武器。”
樂彥大奇道:“此話何解?”
龍鷹道:“他是個曾風光一時的香料師,被同行害至家破人亡,淪落街頭,我剛從獄裏將他救出來,所以蓬頭垢麵的。”
樂彥定神打量他,道:“範爺確神通廣大,初來甫到,竟可從獄內提人,換過樂某亦沒十足把握。”
龍鷹拍拍他肩頭,道:“出外靠朋友嘛!明天運貨的事,要樂堂主照拂呢。”接著目光投往兩岸,滿足地歎道:“眼前就是西京嗬。”
樂彥知他不願進一步透露香料師的事,改而問道:“範爺準備在這裏大展拳腳嗎?”
龍鷹扮出大吃一驚的模樣,慌忙道:“千萬勿說這句話,田當家誤會就有損雙方的交情。小弟今次到來,是受形勢所逼,不得不在新都尋個立錐之地。”
樂彥訝道:“範爺因何有此想法,誰敢逼你?”
今次與樂彥的對話,關係重大,弄不好,勢與北幫走上決裂之路,若解釋得合情合理,雖仍沒可能令田上淵倒屣相迎,至少可紓緩變得緊張的關係。
如何可令田上淵忍受他插手西京的香料行業?到這一刻,龍鷹方有思索的時間。
整個船程,埋頭埋腦的讀那小子的《實錄》,忘掉一切。現在恨不能早點打發樂彥,好看看太平為何找上醜神醫。他清楚太平,特別是現在的她,絕不無緣無故去做一件事。
龍鷹沉聲道:“從邊塞回來後,發覺人事全非,洛陽不用說,即使小弟視之為家的揚州,亦變成個陌生的地方,主事的是宗晉卿和周利用,對小弟很不客氣,我才如夢初醒,曉得再不重新建立與朝廷的人事關係,以後的日子將愈來愈難過。”
樂彥悠然道:“範爺忘了我們?”
龍鷹從容答道:“多一個朋友,怎都比少個朋友好。小弟當然不敢與貴幫爭鋒,隻是想在西京取個立足點,千想萬想,終想到香料行,一來是小弟熟悉的行業,二來可借此與京城的達官貴人拉關係,也是貴幫沒興趣沾手的事。”
樂彥皺眉道:“香料行看似冷門生意,卻是利潤豐厚,我們非是沒興趣,隻是有心無力,因不是有財力便可幹的事。現時在西京,香料業的龍頭是香安莊,曆史悠久,香料師逾百,稱得上名家的達七、八人之眾,其老板乃關東世族皇甫長雄,此人在關內很吃得開,也是非常難纏的人,範爺做不成生意不打緊,開罪了他,可能是得不償失。”
樂彥這番話婉轉卻淩厲,繞個彎子表達北幫對範輕舟插足西京的不滿。
龍鷹淡然道:“你們怕開罪他?”
樂彥一怔道:“倒沒想過這方麵,不過皇甫長雄頗有一手,與長寧公主拉上關係,得她照拂,與皇上、皇後關係不俗。”
龍鷹問道:“田當家在長安嗎?”
樂彥道:“幫主外遊未返,該在幾天內回來。”
龍鷹道:“籌備需時,待田當家回來後,請堂主安排我們見個麵,說不定可再次攜手合作,共享新朝的豐盛。”
樂彥喜道:“好主意,此事包在我身上。快天亮了!不阻範爺休息。搬運事宜,馮征定給範爺辦得妥妥當當。”
太平目注窗外,輕柔地說道:“太醫大人請坐到本殿身邊來。”
符太摸不著頭腦地坐到她身旁,尚未坐穩,太平轉過嬌軀,四目交投之際,整個嬌貴的身體送入他懷裏去,雙手纏上符太脖子,香唇尋上他的嘴,丁香暗吐,賜以火辣辣、毫無保留的香吻,愛不釋手的撫摸他的頸臉。
既意想不到,猝不及防,又是激烈刺激至無以複加,符太心神轟然劇顫,整個人燃燒起來。
馬車繼續朝東宮走。
那種**纏綿處,特別是太平高高在上的尊貴身份,一股腦兒地沒收了符太所有情緒,忘掉一切地極盡男女間的歡愉,滿鼻芳香,動人的肉體在懷內廝磨扭動,唇舌糾纏的豐潤熾熱,哪還理得人間何世?
倏地裏,太平離開他,坐直嬌軀,目光重投窗外,平靜地道:“你不是他。”
符太仍浸沉在剛才突如其來的熱吻中,雖將這句話聽入耳內,卻無心去想,眼定定的在發呆。
龍鷹大叫好險。
不要說符太,連他這般熟悉太平,也忽略了她。
太平一直在懷疑醜神醫是龍鷹扮的,故在招待奚王的國宴上,著人安排他與她共席,追根究底,巧語試探,卻無功而回。
她的懷疑是有道理的,首先就是高力士說過人所共知的事,太平更是有心人,看到龍鷹和醜神醫從未一起出現過,令她的懷疑不住增添。
李顯登位後,太平與楊清仁過從甚密。田上淵到洛陽的事,備受各方矚目,故此楊清仁於參加田上淵的洗塵宴後,不用太平下問,也繪影繪聲的全盤奉贈太平,引發了這場換成是龍鷹,肯定過不了關的身份危機。
今次之所以能安度,因為她試探的醜神醫根本不是龍鷹,而是符太。
很多事可以瞞人,可是男女間的微妙感覺,在親熱時如打開畫卷般給一覽無遺。什麽都可喬裝,可是親嘴如何弄虛作假?憑太平對男女事的經驗,龍鷹除非變成另一個人,在觸感、呼吸、氣味上截然不同,否則如何瞞她。偏是醜神醫已被符太替換,天衣無縫地飛渡此關。
其次要感謝已故的“天下第一巧器大師”魯妙子,假麵具不但薄如真膚,且可無痕無跡地吸附臉上,想揭開須憑真氣吸起,故任她一雙纖手如何摸索,仍找不到破綻。
當日在飛馬牧場,以龍鷹的靈銳,亦沒法通過觀察,看破商月令戴上麵具。
現在符太終於過關,正想續看下文,敲門聲起。
龍鷹不情願的納錄入懷,看看天色,竟天明了,可知看得多麽入神。
道:“進來。”
鄭居中推門而入,道:“他想見範爺!”
龍鷹訝道:“他竟有說話的精神,該休息夠才說。”
鄭居中道:“他處在亢奮狀態。聽過李趣的詳細解釋,興奮至隻差沒手舞足蹈。”
龍鷹笑道:“你的心情也很好。”
鄭居中歎道:“以前範爺說有辦法,我們人人半信半疑,可是現在範爺不但找到失蹤十多天的香怪,還將他從獄中救出來,是能人之所不能。恐怕幫主在揚州,仍難辦到同樣的事。”
龍鷹隨口道:“香怪說出了他因何事入獄嗎?”
鄭居中大訝道:“還以為範爺清楚,香怪沒說。我的老天爺,連犯什麽都不清楚,竟可以就那麽提人,範爺用了多少金錠子?”
龍鷹道:“沒花半個。”
鄭居中瞠目結舌地去了。
片晌後,李趣送來香怪,退出房外,為他們關上門。
站起來的龍鷹和顏悅色道:“差點認不出是香大師,來!坐下說。”
眼前的再非是淪落潦倒、苦命坎坷的獄中囚,經沐寓修發、剃胡、換衣的香怪,煥然一新,脫胎換骨,雖身材瘦小,外表脆弱,卻透出難言的氣質,顯示出某種非凡的內涵,若非曉得他過去的輝煌成就,靈銳如龍鷹,亦會忽略錯過。
香怪不發一言的審視龍鷹,雙目芒光閃閃,可以想象他多久沒這麽的直視其他人。從他的一雙眼睛,龍鷹感到內裏還隱藏著更多的東西,香怪不是單憑靈鼻巧手製出令人妒忌的合香,在此之外,還有豐富的想象力和獨特的才華。
香怪動了,在龍鷹另一邊隔幾安坐,道:“李趣告訴了我閣下的宏圖大計,可是我認為是行不通的,因犯了一般人的錯誤。”
龍鷹大為錯愕,呆子般坐回椅內去。
河風從兩人間、幾子上的艙窗送入長安城清新的氣息。
自香怪入房後,房間立被籠罩在奇異的氛圍裏。
龍鷹自問不在行,謙虛地問教,道:“何謂一般人的錯誤?”
香怪雙目射出爍閃、不穩定,卻帶著狂熱意味的芒光,沒直視龍鷹,似盯著艙房中央某一無形的說話對象,一字一字地道:“就是愛說仁義道德以掩飾心內的虛偽自利,用所謂文雅的言詞美化心底裏不可告人的欲望。人!與生俱來就在不住探索未知的領域,不敢在現世去找,就在心內偷偷地找尋、品嚐。色、聲、香、味、觸,謂之五感,其中最神秘、危險、野性的便是香氣,一頭母犬**,數裏內所有公犬聞氣味而來,你明白這代表著什麽,明白內中深刻的意義嗎?”
龍鷹呆瞪著他,開始明白他為何被稱之為“怪”,對香氣,他不但比任何人想得更深刻、透徹,且有著近乎對“神”的虔誠和投入,落在如龍鷹般“外人”的眼裏,與瘋子隻是一線之隔。這樣的人,方可炮製出與眾不同的合香。
香怪雙目熾熱了,仍沒朝他瞧半眼,旁若無人、自言自語的續道:“最誘人的香氣,是原始的、本性的,與生命有直接的關係,我們之所以活著,是仍在呼吸,每一次呼吸,氣息進入我們的鼻子,嗅吸著種種包圍著我們的氣味。你或許從未這般想過,但氣味確是我們最親的親人,永遠為伴,而我們卻沒法真正地描述它,叫出它的名字。不明白這個道理,便無法製出能真正觸動內心深處,某一難以描述的欲望和衝動。”
龍鷹不得不承認他說的話含有深刻的道理,因說的是事實,隻是沒人像他般,揭開遮掩的重重麵紗,看到紗內掩藏著的麵目。
氣味的影響直截了當,不用經言詞或思想,如雷應電地勾起反應,似與腦袋內某個神秘、古老、本性、強烈的區域掛鉤。所以當我們嗅到“令人作嘔”的氣味時,立被攻陷,唯有掩鼻疾走,什麽自製力和教養全不起作用。
嗅到令人心迷神醉的香氣又如何?巧妙就在這裏,問題在如何製造出使人難以抗拒的合香。答案極可能在眼前這個陷於半瘋狂的人身上。
氣味不可抗禦,不訴於理智。雖不用靠它生存,卻不顧一切地渴望它。
香怪所舉“母犬”的例子,**裸地揭開氣味的神秘麵紗,使龍鷹看到氣味本性原始的一麵。從這個方向看,氣味可重新建立人與大自然最密切的關係,因發乎天然。
西京的權貴富家,所有花得起錢的人,不自覺地把自己沉浸在各式香料的氣味裏,耽溺其中,部分的原因,或許與最古老的記憶有關係,就像龍鷹徜徉於荒山小穀的日子,各種香氣隨著一呼一吸,夜以繼日的襲鼻而來。
可有一種合香,可勾起那段美好時光的動人回憶?
香怪顫抖著的聲音在耳鼓內回響著,續道:“你對李趣所說香氣的彩虹,在這方麵的識見已遠勝一般的所謂調香師,但仍搔不著癢處,因隻可遠觀。本人要的,是為空氣著色,讓人可活在氣味的彩虹裏。我們雖習以為常,故不自覺,但我可以告訴你,沒有氣味等於沒有呼吸,氣味就是生活。你明白這點,才有插手香料行的資格。”
終於朝龍鷹瞧來,似在此刻方發覺他的存在。
香怪雙目射出狂野的異芒,聲嘶音啞地道:“我們提供的,是與眾不同的生活,令君子、淑女們,在如彩虹般諧協調和的香氣裏,嗅到原始、危險和**,製成這樣的合香,正是我一生夢寐以求的事。”
看著處於亢奮狀態的調香大師,想到他之所以能有如此成就,除了靈敏的鼻子外,還有就是視調香為至高無上的技藝,追尋心底裏對香氣的狂熱和渴望,想到平常人想不到的東西,踏足調香的無人領域。
龍鷹肅然起敬道:“隻要我們全心全意,攜手合作,必可玉成大師的心願。世俗的東西,全交給小弟。”
又虛心地道:“小弟究竟在哪方麵犯錯?”
香怪恢複暴風雨後的平靜,輕描淡寫地道:“範爺為我們的合香改錯了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