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三章 珍罕旺鋪

字體:16+-

符太回味無窮的在發呆,心裏逐漸明白過來,太平對龍鷹仍是死心不息,如此試探之法直接、簡單、有效,無從躲避。

太平若無其事的,仍望往窗外,可是符太清楚感覺到她的體溫從灼熱逐步恢複正常,耳根玉項殘留著未褪掉的紅霞,顯然她賜吻的一刻,確情動了。雖然她心裏的對象另有其人,但符太仍有得享她真情,迷人滿足的滋味。能與長公主親嘴,未真箇銷魂,已足教他顛倒好一陣子。

她不說話,符太也不作聲,車廂陷入奇異的沉默去。

蹄起蹄落。

馬車駛進東宮。

符太幹咳一聲,道:“長公主……”

太平聲調轉冷,道:“太醫最好當作沒發生過任何事,忘掉算了。明白嗎?”

符太終於在宮內找到個對醜神醫完全沒有興趣的女人,就是身邊的太平,或許該說她比較正常,愛俏厭醜,正後悔剛才和自己幹過的事。

符太剛好相反,忽然飛來豔福,事前沒半絲征兆,如海上遇狂風,吹得他舟拋人翻,其**旖旎處,千言萬語仍未能形容一二。管她事後如何翻臉不認人,親熱過就是親熱過。

說話時,太平仍不肯朝他瞥半眼,曉得自己不是龍鷹後,她再不願看他的醜臉。

人心奇怪,同一張麵孔,感覺可相差十萬八千裏。

符太乏言以對。

馬車直駛往內苑。

太平該是去見李顯,路上遇上符太,趁機試探。

這麽夜了,她去見李顯幹嘛?

看來,她該是嗅到危機,明天的封王典禮,並非如張柬之等想的是件好事。

太平公主的聲音傳入耳內,道:“想問太醫一個問題。”

符太表麵冷靜,心裏卻吃了一驚,他自知疏忽了太平,從沒想過她可以成為一個問題,事實上她在默默留意著他的“醜神醫”,找尋他的漏洞和破綻。對“醜神醫”是龍鷹,她一直心內存疑。符太顧忌的,正是這樣的冷眼旁觀。

符太不悅道:“長公主在懷疑什麽?”

太平淡然道:“太醫曉得和誰在說話?”

符太湊近她,看著她因自己的靠近而皺起的眉頭,心中暗快,壓低聲音道:“當然清楚,隻不過長公主的一套,絕對在鄙人身上不生效用,長公主敬鄙人一尺,鄙人敬長公主一丈。鄙人就是這般一副吃軟不吃硬的脾性,像剛才那樣,嘻嘻!是不同的另一回事。”

太平大嗔道:“都叫你忘掉了!”

符太暗呼厲害,這般不著痕跡的見風使舵,隻她可如此自然而然的做到,立即由硬變軟,也可能是雖不喜歡自己那張醜臉,可是感覺仍算過得去。

顯示實力後,大快下,坐直身體,嚴陣以待地道:“請長公主賜問!”

此為見好即收,開罪她沒有好處。

太平默然片晌,柔聲道:“曉得太醫的脾性了!太醫對女人的經驗很嫩。”

符太失聲道:“長公主竟問鄙人這麽的一個問題,難道要鄙人糾正長公主的想法,告訴長公主鄙人在這方麵經驗豐富?”

話是這般說,卻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太平憑其男女經驗,又或是因之而來的敏銳直覺,曉得自己是嫩至不能再嫩的嫩鳥兒,豈非與他和奚後的傳聞有異?“醜神醫”該是情場猛將才合乎道理。

太平終朝他望來,輕描淡寫地道:“太醫勿多心,本殿是順口說說,想問的,是太醫既非守禮不阿的道學先生,何故拒絕安樂的賜寵?”

符太歎道:“似沒什麽事可瞞過長公主。真的要說出來?”

太平語帶威脅地道:“太醫衡量吧。”

符太又湊近她,距離不到二尺,壓低聲音道:“鄙人最不願被人逼著的去做一件事,管對方是誰。”

說畢坐直身體,舒服的挨往座背,悠然道:“當然!公主如學得長公主三分本領,鄙人將沒絲毫被逼的感覺。”

太平大嗔道:“還說!”

符太大耍賴皮,沒迎上她像想咬他一口的目光,陰惻惻笑道:“唉!說與不說,敢問長公主分別在哪裏?鄙人就是這副牛脾性。嘿!守口如瓶不是不可以,可是須先解開鄙人的疑惑,長公主紆尊降貴,所為何由?”

馬車停下,停在紫雲軒外。

太平冷冷道:“請太醫下車。”

嘈吵聲從前鋪傳來。

今早天亮後兩刻鍾,北幫永安渠碼頭區的負責人馮征,帶來個腳伕的頭目,領著一行百多人,其中大半是腳伕,小部分為北幫的幫員,還有近二十輛驢車,裝備整齊地到騰空出來的碼頭恭迎香料船隊。

龍鷹的船首先泊岸,一番客氣話後,大家齊心合力卸貨下船,將大箱小箱裝上驢車,用布蓋個結實,神秘兮兮的,立即送貨入西市的鋪子,幹淨利落。

沿途自有北幫的人打點,鄭居中和幾個手下偕香怪先往鋪子去,香怪是要好好休息,鄭居中等則負責打掃塵封網結的舊鋪。

這邊交由龍鷹負責,馮征盡地主之誼,全程相伴。

香料船逐一泊岸,整個過程在個半時辰內完成,比龍鷹等估計所需時間,快上一倍。

碼頭區開始熱鬧忙碌,不時有人來看他們落貨運貨,其中幾個形跡可疑,擺明不是來幹活的人,一副地痞流氓的模樣,目露凶光的在旁看著,隻是見有馮征在,沒人敢出言幹涉。

龍鷹向馮征道:“這幾個癩皮似乎不把貴幫放在眼內。”

馮征好整以暇地道:“西京一向是個沒有人可說了算的地方,大小幫會各有山頭,各有所恃,我們打了大大小小十多場硬場,方能占上一個席位。在我們之外,勢力最大的是長安幫、關西兄弟會和聯義堂。”

稍頓,繼續解釋道:“長安幫有關內世族在背後撐腰,關西兄弟會的後麵是關中同鄉會,名雖關中,卻是全國性的商人組織,囊括了關中的富商巨賈,對朝廷有很大的影響力。聯義堂則等若關中劍派的分支,也數他們最好勇鬥狠,動輒出刀子,什麽人都不怕,隻怕官府,頭子叫京涼,出身關中劍派,精擅刀法,被吹噓為自萬仞雨後關中劍派最出色的刀手,現在也是關中劍派的當家師兄。”

龍鷹記起鄭居中提過的翟無念,是長安幫的大龍頭,與皇甫長雄狼狽為奸,同是出身關中劍派。

訝道:“關中劍派不是世家大族的武場嗎?為何其弟子竟沾手江湖的事?”

馮征道:“範爺說的,是以前的事了,關中劍派早已變質,又開枝散葉,付得起錢就可拜師學藝,遂良莠不齊,像京涼隻是掛個名,本身另有絕藝,手底頗硬。”

又道:“關中是另一個世界。我們目前算立穩腳步,在城內說句話,仍有人肯聽,可是在城外,已輪不到我們說話。”

原來如此!田上淵曾說過的,鞏固成果需時,又被警告過勿肆意擴張,箇中複雜的情況,惟當事人明白。很多事不是憑武力解決得來。

說到底,北幫始終屬外來勢力,卻在關中插足,惹來關內諸般勢力齊心合力的排斥、反撲,乃必然的事。

自己的“範輕舟”,等於投進這個深潭的一塊巨石,激得浪花四濺。可想象當各大勢力曉得竹花幫的船隊到,個個等著看好戲,豈知北幫掉過來出手出力,大奇下唯有派人來看個究竟。

早前樂彥聞合作的提議立即喜上眉梢,是事出有因,不是樂意讓自己在西京落地生根,而是用“範輕舟”做先鋒卒,亂局攪局,北幫可趁亂爭霸稱雄。

北幫勢力雖大,指的是在整個北方的整體力量,關內城多地大,地方勢力盤根錯節,又見黃河幫被田上淵毀掉,兔死狐悲,遂通過種種關係、諸般渠道在各不同層麵壓抑他們,文比武鬥,令北幫寸步難行,現在能在西京占上一席位,已非常了不起。要擴展嗎?還看“範輕舟”。

“範輕舟”能起的作用,價值之高,無可估量。

馮征的說話傳入耳內,道:“另外還有賭場和青樓兩大勢力,均不易動搖,以前黃河幫辦不到的事,我們仍一籌莫展,現時我們在韜光養晦,好恢複原元氣。”

不論馮征是否居心不良,不過他怎都比樂彥真誠坦白,或許因不曉得自己和田上淵真正的關係。

龍鷹順口問道:“長安幫的龍頭翟無念是怎麽樣的一個人?”

馮征訝道:“範爺竟聽過他?”

龍鷹不解道:“聽過他很出奇嗎?”

馮征釋然道:“範爺這樣說,正顯示不清楚翟無念的行事和為人。所謂‘長安幫’,並不是個具體的幫會組織,而是對某一群人的統稱,包括翟無念在內,沒人承認長安幫的存在,隻是供外人一方便的稱謂。‘長安幫’也可以包括關內其他的幫會、世家大族的人馬、關中劍派的頭麵人物,至乎在西京當官的人,卻以翟無念馬首是瞻,遇事時比任何幫會齊心團結,在關中諸般勢力裏,以他們最難纏,因無從入手。”

龍鷹首次頭痛,看來對付皇甫長雄,非是手到擒來的易事,隻好在香料生意上和他拚真章。

北幫站在自己的一邊,既是好事,也是壞事,且須向大奸鬼武三思交代,得他授意,免弄巧反拙。

想不到第一天到長安,立見重重困阻,確始料不及。以前他是高高在上,現在淪落江湖,嚐到身不由己的滋味。對竹花幫隨他留下來的兄弟,對香怪,他負上道義上的責任,不能任性而行。

問道:“翟無念憑何有此地位?”

馮征看著最後一艘香料船泊在碼頭,開始卸貨,鬆一口氣地道:“翟無念乃鹹陽著名大族,他爹更是關內最大的絲綢商,此人自少好武,遍訪關內名師,曾在關中劍派習藝,與京涼以兄弟相稱,加上愛結交朋友,疏財仗義,故在關內聲譽之隆,不作第二人想,自然而然有一群人集結在他之下,以他所想為自己的想法,但他又的確沒幫會之實,被稱為‘長安幫’是個方便。”

反問道:“範爺為何特別留心他?”

龍鷹苦笑道:“因為聽說我們最大的對手,香安莊的大老板皇甫長雄,與他關係密切。”

馮征道:“香料業雖然是大生意,但不是有錢便能插手,範爺有把握嗎?”

龍鷹道:“這就要走著瞧了!”

接著欣然道:“大功告成。今次貴幫仗義幫忙,範某非常感激,否則寸步難行。”

馮征微笑道:“大家合作的機會多著呢!快正午了,在下做個小東道,讓範爺一嚐關中地道的美食。”

龍鷹正中下懷。

知彼知己,兵家首略。透過馮征,可進一步掌握長安的現狀。

刺殺田上淵失敗後,台勒虛雲已無力扳轉敗局,坐看黃河幫垮下來,可是在長安這個新京,地方勢力盤踞,大異於關外,尤其是西京乃世家大族和關中劍派的據地,女帝雖戮力打擊,亦隻能壓抑而未能鏟除,還要遷都往洛陽,可見其勢力雄厚之一斑。世易時移,昔日的罪人,變成今天的功臣,不論李顯或韋後,與此兩股勢力一向關係密切,水漲船高下,關中世家和關中劍派,威勢遽增。

龍鷹還曉得馮征不知道的事,就是世族的年輕領袖宇文朔,因符太而懷疑田上淵,絕不容田上淵在關內順風順水的。

以武三思為首的武氏子弟也屬外人,雖因李顯夫婦寵愛,權傾一時,但在朝廷之外,將不到他橫行,加上對北幫的顧忌,“範輕舟”將成他理想的選擇。

武三思外還有宗楚客、太子、公主和太平的長公主,各有盤算。

正是這麽一個風虎雲龍的大都會,成了台勒虛雲在北方最後較勁的場所,故此無瑕、霜蕎、柔夫人、湘夫人、沈香雪、香霸、楊清仁等傾巢而來。誰可成為最後的勝利者?際此曖昧不明的情況,肯定沒人想過,可以是到此刻仍不被任何人留神的李隆基。

膳後,龍鷹滿腦子消息和不知真假的謠傳,回到西市的大鋪,香怪已和李趣出外購買和訂造煉合香的器具和物料,得知有高手隨行保護後,龍鷹放下心來,到主鋪後的天井,坐在臥椅享受讀錄之樂,沒想到這麽快有人上門鬧事。

龍鷹收起《實錄》,由主鋪後門,進入鋪內。

主鋪打通兩個鋪位而成,是個鴛鴦鋪,磚石牆、木瓦頂,高敞寬闊,以前賣的是柴、米、油、鹽等日常所需的糧貨和一般香料,現在專營秘製合香,必須重新裝修,從頭做起。

四鋪相連,另一端的出口在後麵的市街,也可打開鋪門做別的生意,且由於鋪子位於西市東門入口的位置,也是人流最旺的方位,故鋪子確為值錢的貴重物業。在西市,想買個空鋪不是有錢便辦得到,須看鋪主肯否割愛,像如此四鋪相連的物業,絕無僅有,皇甫長雄欲得之心,可以想象。

四鋪之間還有個儲物的巨型地庫,建於太宗執政初年,後來太宗頒下不準在城內挖地的諭令,長安城再不能設置地庫,遂令這個鋪子多添罕有獨特之處。

送來的香料,全儲存在地庫內。皇甫長雄即使再施放火之計,將沒這般輕易。

來鬧事的有三個人,穿得體麵,沒半絲流氓氣,都是那麽年輕,年紀最長的一個,也隻是二十五、六歲的年紀,此人為三人之首,身體結實,內家底子頗為不錯,舉止從容,看人時黑黑的眉毛微微揚起,眼神淩厲。

未入鋪堂前,龍鷹早聽到他們對鄭居中的質詢,不是來動粗,而是興問罪之師,屢次要鄭居中表明與竹花幫的關係,為何坐竹花幫的船來,令鄭居中好生為難,答又不是,不答更不是。

若表露真正身份,如何解釋與北幫一副攜手合作的情況?如何對得起黃河幫?

龍鷹也大感矛盾。

龍鷹踏足鋪堂,惹得三人目光箭矢似的射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