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四章 無主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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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命我,城彼朔方”。

西漢元朔二年,武帝派衛青領軍出擊匈奴,收複了河套以南的廣闊土地,並於陰山以南的河穀區,設置朔方郡。後又遣人於陰山南麓興建長城,築朔方郡治及轄下十縣。自此朔方成為長安正北的邊防重鎮,又於大河支流無定河流經長城的位置,建立雞鹿塞,成為整個區域最重要的軍事據點,若被攻破,外敵可長驅直下,兵鋒指向西京,其情況等於幽州之於洛陽。故此朔方長期駐重兵,鎮之以猛將。

江龍號抵達幽州,分明、暗兩路入城。

明的是符太的“醜神醫”和宇文朔,暗為龍鷹及一眾兄弟,到郭元振的大帥府後,立即舉行軍事會議,共商大計。

江龍號沒停留的離開,造成“範輕舟”完成載人任務後,匆匆趕返揚州的假象。

除龍鷹外,符太、宇文朔、荒原舞等眾兄弟,全被邀參與,議事堂鬧哄哄的,從未試過這般熱鬧過。

張仁願、田歸道和丁伏民早恭候多時,這個關係重大的軍事會議,隨龍鷹等駕到,立告展開。

首先發話的是郭元振,不說任何場麵或客氣話,來個單刀直入,道:“剛收到個不幸的消息,回紇之主獨解支因病辭世,其子伏帝匐立,但因年幼,實際掌權的是伏帝匐生母大妃玉雯。”

龍鷹與獨解支有交情,感受比其他人深刻。尤有甚者,是伏帝匐之母玉雯,乃遇害的彩虹夫人僅存的兩婢之一,當年她神情堅決、頭也不回地離開彩虹夫人靈帳的情景,仍曆曆在目。一時間,百感叢生,說不出話。

符太對獨解支之死毫無感覺,欣然道:“那我隻要裝作未抵回紇,已收到風聲,中途折返便成。”

他脫掉醜神醫的麵具,不知多麽寫意自在,心情暢美。

郭元振向龍鷹道:“鷹爺怎麽看?”

龍鷹壓下傷情,同意道:“沒問題!”

荒原舞切入道:“失去了獨解支這個能統率回紇各係的強人,回紇的國力勢被大幅削弱,默啜將不錯過機會,攻擊回紇。”

虎義是回紇人,分析道:“令默啜最顧忌的回紇人,非是獨解支,而是鐵勒部拔野古的首領頡質略,乃默啜的眼中釘,隻要能除去頡質略,餘子再不被默啜放在眼內。”

龍鷹正思忖玉雯的情況,依道理,玉雯因主子彩虹夫人被默啜殺害,該仇深似海,可是,曉得自己到瀚海軍,她竟避而不見,令龍鷹當時感到玉雯再不是他認識的那個玉雯,也因此難掌握她現今的心意。

道:“我們須盡快聯係頡質略,告訴他我龍鷹毫無保留地支持他,與他並肩應付默啜的大軍。”

又歎道:“希望默啜沒因而改變進攻的目標,轉而尋上頡質略。”

君懷樸道:“鷹爺可以放心,在默啜眼裏,頡質略比貴皇李顯難對付多了,且一天未雪前恥,默啜一天沒法恢複以前的聲譽,今趟若能凱旋,等若證明了兩件事,一為突厥狼軍仍是天下雄師,二為鷹爺你已失勢,李顯皇朝根本沒你的份兒。挾此大破唐軍之威,西域諸國誰敢不俯首稱臣,營造出這個優勢,孤立頡質略,就可以雷霆萬鈞之勢,一舉破之,那時大漠將再無可抗衡默啜的人。”

郭元振喝道:“說得好。”

接著沉聲道:“我同意鷹爺的話,會著方鈞派出信得過的兄弟,到拔野古見頡質略,轉述鷹爺的保證,安他們的心,並告知頡質略,如狼軍南來,我們將迎頭痛擊。”

張仁願提議道:“這個去見頡質略的兄弟,由大帥授以官職,持官印手諭,如此可使頡質略明白,大周雖改為大唐,但鷹爺仍是話事人。”

龍鷹、宇文朔等沒特別感覺,荒原舞等外族高手卻齊聲叫絕,知張仁願明白大漠民族的性情,隻願和有資格、地位的人合作。

張仁願三十歲剛出頭的年紀,體型魁偉,麵相粗豪威猛,乍看似是專講勇力之徒,然豐隆的前額、銳利的眼神,隱藏著機敏和果斷,是那種天生具謀略才幹,又擁有雄心和無限活動能力的人,故而被郭元振看中,委以重任。

郭元振道:“此事就這麽決定,現在由仁願解說朔方的形勢。”

眾人不分尊卑的圍著議事堂中央的大方桌,桌麵放置一卷打開了描繪朔方一帶的地理形勢圖,畫工精致,清晰分明。

位於地理圖最上方的,是成“幾”字形的大河,由北而南,是兩大片沙漠,朔方位於最下方,大河包裹的遼闊區域,就是著名的黃河河套。

龍鷹咋舌道:“非常複雜的地形。”

符太道:“臨淄王當日說得輕描淡寫,原來是這個樣子,是以奇鬥奇的最佳場所。”

郭元振道:“要明白大河,須先明白大河流經的地理環境,大致上像三級的階梯。高原為第一階梯,以高原的冰川流入姊妹湖為源頭,自西向東逐漸下降,流至第二階梯的黃土高原前,折北,抵陰山後,改向東行,然後南下,形成黃河最大的灣流,至潼關再往東走,最終出海,是為第三階梯。”

荒原舞道:“狼軍渡陰山,過大河,還要再走數百裏路,方能到達朔方的長城關隘,然因地形的複雜,要狙擊他們並不容易。”

權石左田問道:“陰山以南,長城以北的大片土地,究竟由何人話事?”

郭元振苦笑道:“說起來像一匹布般長,仁願可就此解釋幾句?”

張仁願道:“在我國太宗皇帝前,這片黃河中遊的遼闊地域,被突厥人占領。到敝國貞觀四年,太宗皇帝派李靖率三千驍騎夜襲定襄,突厥大汗頡利倉皇逃走,最後頡利為我朝另一大將李世勣所擒,河套重歸我朝。”

接著,歎一口氣道:“然而,好景不長,默啜崛起大漠,國力大增,兵員之盛,比當年頡利尤有過之,年年寇邊入侵,大肆擄人掠貨,手段殘暴至極。先後攻打靖難軍、平狄軍、清夷軍、媯州、檀州、越州、定州、監州、夏州、代州、忻州等地。單是靈州之役,我方陣亡兵士達六千之眾,給狼軍掠走隴右牧馬萬餘匹。”

宇文朔冷哼一聲,卻沒說話。

郭元振感慨地說道:“可恨者,乃默啜趁火打劫,於我朝與契丹人開戰當兒,強索豐、勝、靈、夏、朔、代六州降戶及單於都護之地,並給予穀種、繒帛、農器、鐵等大量物資,作為默啜將女兒嫁入周室的嫁妝,聖神皇帝無奈下答應,默啜討得大便宜後立即食言,聖神皇帝視此為國恥大辱。”

直至瞧著地圖此刻,龍鷹方曉得當時女帝的犧牲有多大,等於將朔方長城區外大片河套之地,拱手讓予突厥人。他不是不曉得此事,但因不了解,無法掌握周室的驚人損失。

郭元振續道:“幸好在鷹爺帶領下,我們先後斬殺盡忠和孫萬榮,大破契丹,又令默啜欲混水摸魚的狼軍折損近三萬之眾,加上鷹爺和各位壯士,以奇兵遠程奔襲默啜,剪除其爪牙,重創狼軍,令默啜聲望劇跌,無力保著陰山以南之地,對此默啜肯定耿耿於懷,故而我做出猜估,一俟收拾突騎施後,突厥人勢全力南犯,奪回這大片他們一直視之為領土的廣闊地域。”

張仁願接下去道:“我們非是不想將這片土地重控在手,卻是力有不逮,因尚未從硤石穀之戰恢複原氣,隻好退守長城之內。現時陰山之南、長城之北,位於河套內的區域已成沒人可主宰的凶地,塞內外各路豪強,為爭奪利益鬧至永無寧日。而由於地理環境複雜,每次突厥人南下,我們總要到他們兵臨長城下方猛然驚覺。即使失利的是突厥狼軍,他們要退便退,我們無從追趕,令他們一直立於不敗之地,掌握著絕對的主動。”

符太有點不耐煩地說道:“地理環境究竟如何複雜?剩看這卷地圖,沒法看出來。”

張仁願道:“我可以說的,是我朝太宗皇帝時的情況,那時我們仍掌有絕對的管治權。”

符太一怔道:“不過數十年前的事,和現在有何不同?”

宇文朔代答道:“沙土變化,河流改道,我們的戰場,是天下間最變幻莫測的戰場,隻能臨境應變。”

博真大樂道:“這麽說,就是壓根兒沒有識途老馬這回事,因今天走過的地方,明天再非這樣子。在這樣的情況下,對誰最有利?”

眾人目光,全落在龍鷹身上。

龍鷹悠然自得的讚道:“老博你真懂事,說得對,這片土地,正是上天賜給龍某最可發揮的福地,以少勝眾,以精銳破平庸,莫能優於如此變幻莫測的奇異地域。可是,畢竟還有些基本的東西須弄清楚,因從大處看,沙漠仍是沙漠,土原仍是土原,變的隻是細節。”

郭元振歎道:“我最愛瞧鷹爺以這個神情語調說話,賣賣關子,因曉得他已是智珠在握,胸有成竹。”

張仁願道:“由大河折北、東行、南下所界劃出來的河套區域,由平原、高土原、沙漠、山脈、河湖交錯組成。”

稍頓,續道:“大河從高原一瀉而下,至河曲,也就是我們稱之為黃土高原的區域,受其所阻,沿高原西北而行,東行至河口鎮,再受呂梁山之阻,轉向南行切穿了黃土高原,這一段也是支流最多的地區,大河的泥沙主要來源於此河段,從此水流變得混濁,形勢險要,人稱晉陝峽穀,先有壺口瀑布,繼有龍門峽口,到潼關後方再度折東而去。”

虎義聽得血液沸騰,喝道:“精彩!大河確是勢不可擋。”

郭元振微笑道:“今次我們擴展規模,重新組合的聯軍勁旅,在鷹爺領導下,也如大河之水,擋者披靡。”

眾人齊聲叫好!

龍鷹連忙謙讓,又請張仁願說下去,隨著張仁願對地理環境的解說,在他腦際本模模糊糊的戰略圖,輪廓漸現。

張仁願道:“整體論,河套平原是由西麵賀蘭山、北麵陰山,與河曲黃土高原之間一係列斷陷地塹所形成的湖積、衝積平原組成,分西套和後套。大河流經寧夏的部分,為西套平原,地勢平坦,土質肥沃,故有‘天下黃河富寧夏’之說。西套平原南北長近四百裏,東西寬六十餘裏,狹長形。這區域對邊塞非常重要,可供應邊民和駐軍大部分糧食,如被占領或破壞,等若絕了生計。”

管軼夫點頭道:“這麽說,此為敵我雙方必爭之地,對此不可不防。”

張仁願道:“西套外尚有後套,北靠陰山、南依河曲,東西延綿六百裏,南北寬窄不一,最寬處近百裏,窄處亦有二十多裏,突厥人稱之為敕勒川。西山嘴以東部分,又稱前套或土默川。”

郭元振補充道:“在河套的爭奪戰裏,後套平原起著關鍵性的作用,若我方能取得此地的控製權,可憑河之險,拒敵於大河之北,甚或將防線擴展往陰山,後套則成支援我們的大後方。反之,敵人可在大河之南取得立足點,力壓朔方的長城防線。”

宇文朔道:“終於有點眉目了,敵人今次來犯的軍事目標,呼之欲出。”

張仁願道:“現在輪到河曲的黃土高原,這個黃土質的高土原,平均高度不到西麵青海高原的一半,成為大河流域次一級的階梯,卻是地麵遼闊,起伏和緩。以位置言之,南界長城,西、北、東三麵臨大河,高土原上廣泛地分布著湖窪、盆地,綠洲處處。大體來說,東部有水草豐美的查汗陶勒蓋草原和遼闊的天然牧場,北麵有庫結沙沙漠沿大河帶狀分布,南麵有毛烏素沙漠的流動沙丘,令風沙地貌遍布整個高土原,這就是我們和突厥人決戰場的大致情況。”

郭元振道:“說起戰場,有一條河不可不提,就是無定河,其源頭起自陝北的白於山。最貧瘠、幹旱少雨的地方,偏是此河的來源處,皆因無定河河床切深,加上黃土疏鬆,地下水如神跡般從地底滲出來,匯成蜿蜒前行的無定河,向東南流經毛烏素沙漠,沿途接納林河、海流兔河、帝源水、蘆河、平水、淮寧河等支流,至寬州河口注入黃河,長五百多裏,也為黃河帶來大量泥沙。”

宇文朔由衷讚道:“大帥怎可能記牢這麽多河道的名字?”

郭元振語重心長地說道:“若你曉得忘掉一些似乎無關重要的東西,大可能使人喪命,你將不敢忘記。”

虎義道:“‘無定’的意思,是否因其不住改道?”

張仁願答道:“正是如此,這是所有沙漠河道的性情。”

龍鷹記起以前的遭遇,問道:“有季節性斷流的情況嗎?”

張仁願肯定答道:“無定河從不斷流。若突厥人成功抵達長城,戰爭的成敗將決定於無定河誰屬的爭奪戰,如無定河落入對方手上,我們將難守得住雞鹿塞。”

符太道:“現在我才真的明白,朔方因何如此重要。好哩!到鷹爺說話哩!讓我警告在先,如敢賣關子,我們將合力揍扁你。”

眾皆大笑。

龍鷹舉手作投降狀,道:“今次的戰略目標,可一分為二。首個目標,是要令狼軍知難而退,撤返大河北岸;另一個目標,是在陰山令狼軍再遭滅頂敗仗,促使默啜在短期內沒法再興風作浪。”

郭元振同意道:“目標清楚分明。”

龍鷹道:“我們情況特殊,諸多避忌,說到底,就是不能暴露小弟和各位大哥的存在。為此小弟想出別開生麵的戰術,簡言之就是防鳥妖、掌敵蹤、縱敵深入、奇兵密襲,然後在長城之外,於無定河打垮狼軍,此為首個目標。”

符太笑道:“這小子少有說得這麽直接坦白。”

張仁願欣然道:“接著我們是否鍥著狼軍尾巴千裏追殺,逼得他們狼奔鼠竄的逃返大河北岸?”

君懷樸皺眉道:“鷹爺說的,恰為狼軍最擅長的戰術,一旦生出警覺之心,隻須派出一師人來,足令我們窮於應付。如對方確有鳥妖助陣,我們如何避過天上的眼睛,奇兵之計再不可行。”

龍鷹微笑道:“技術就在這裏。”

眾人齊喝倒彩,曉得他死性不改,仍在大賣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