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十六章 諸業盡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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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如隻會在大雪出沒的幽靈,侯夫人的“無彌”從白茫茫的深處走出來,步伐緩慢卻穩定,沒一絲的猶豫,朝鳥妖和獵鷹伏屍處走過來。

隨她的現身,天地給鎖固在某一奇異的氣氛裏,夢魘般的不真實,再沒一件事合乎平常。

時間停頓下來,四百多人,沒人發出聲音,個個呆若木雞,灑下的大雪,將他們變成分布兩邊的雪人。

一邊隻得龍鷹和桑槐,後方是逐漸接近的侯夫人。

龍鷹更不明白侯夫人如何尋到這裏來,但因鳥妖的死亡,一切再不重要。

大雪將大地上的人與物淨化,包括鳥妖和獵鷹在內,不住為他們添上一重又一重的雪白殮布,蓋上雪粉,連突出來的箭也籠上白雪,不再那麽觸目驚心。

侯夫人穿著連鬥篷的寬大藍色外袍,美麗的玉容沒半點血色,沒半分表情,正是這個神態,其異乎尋常的平靜,令人感到她身似寒木,心如死灰。

她的心碎了。

侯夫人像瞧不到龍鷹和桑槐般,越過障礙物的直抵伏在雪上,身體不自然地扭曲,渾體插箭的鳥妖之旁,失去了力量的倏地跌坐雪地上,翻開鬥篷,如雲的秀發垂在兩肩,看著鳥妖,雙目射出不可名狀的哀傷,瞬又回歸哀莫大於心死的平靜。呢喃道:“從離開大食那一天,樂美曉得這樣的一天終會來臨。人從暗黑裏走出來,最終回到暗黑裏。即命非命,寂靜解脫,諸業盡故,諸苦亦盡。”

她以止水不波般的平靜語調,有條不紊、一字一句,把半獨白、半悼詞的一番話,安置在白雪茫茫裏,盡管雙方仍是敵對的立場,仍莫不為她哀莫大於心死的安靜寧和懾住,沒法生出敵意,也沒人感到不耐煩。

侯夫人似曉得被須髯掩蓋了大部分麵容的龍鷹為誰,別頭朝他深深注視,輕柔地說道:“樂美和無瑕妹均沒想過他忽然動手殺人,本意隻是把你們牽製在那裏,其他七個天山族的獵手,也非他下的手,但確是因他而死,給鷹兒尋得影蹤。他害人,你們殺他,樂美沒半分怨懟,光明世從來如此。”

龍鷹呆看著她,說不出半句話。

比對起在山南驛遇上時的她,分別多麽強烈,令人難以相信,眼前心成碎粉的女子,就是當年風情萬種、眉挑目逗的豔姝。世事無常,怎想到有今時此刻。

侯夫人目光移往上方的漫空雪降,眼神卻該是凝定某一遙處,現出不忍記起、追思往昔的神情,語調卻是奇異的篤定,緩緩道:“光明暗黑,一念之間。明暗之主何其狠心,安排了樂美為唯一可阻止他的人,結果樂美離明投暗,背叛了本教。”

又再瞧著俯伏著、變成一個雪堆的鳥妖,雙目射出或可解釋為喜悅,與眼前現狀格格不入的神色,道:“但你恪守承諾,對樂美的愛從來沒減退過,對其他**一概視而不見,拒而不受。”

雨雪紛飛的天地,被她娓娓道來的自白感染,帶領眾人回到沒法挽回、遙遠的、逝去了的歲月裏,似熟悉,又陌生。

從背叛師門的那刻開始,侯夫人愈陷愈深,難以自拔,無法離開,也不願離開。

鳥妖死了,她宛如從一個永遠不能覺醒的夢醒過來,回顧夢裏的惡地和樂土,哀樂其中。

侯夫人轉往龍鷹瞧去,淡然自若地說道:“無瑕妹終尋上了我,著我將五采石歸還本教,他也答應了,我曉得他是為了我。就在那一天,我們看著你從驛門外的風雪走進來,風雪下得比現在更劇烈。”

鳥妖、侯夫人和無瑕,竟然是這個關係,侯夫人不說出來,他這輩子猜不著。

此時的侯夫人,大徹大悟,看破一切,看通所有人事,絕不當龍鷹是另一個人。當然!也因龍鷹忘掉改變眼神,他那雙魔眼最易辨認。

為何侯夫人不斷述說有關無瑕的事,難道她清楚自己和無瑕的曖昧情況?又像沒什麽道理。

山南驛之遇,到他們從田上淵手上奪回五采石,有好幾年的光景,若要交還,早交還了,大可能是田上淵不肯交出,又或鳥妖根本不敢向田上淵提出要求。

不過,已是無關痛癢。

從此事可看出,無瑕是重情義的人,就像她在三門峽出手助他度過難關。

侯夫人陷進特殊的情緒中,幽幽地說道:“形勢危急,是樂美央無瑕妹出手,在不管城對付你。她回來後,隻說任務失敗,其他事不肯透露半句。最後,給樂美逼得緊了,才說,你是她命中注定的對手。龍鷹嗬!無瑕對你心動了!好好地善待她。”

說到最後一句,鮮血從她唇角瀉下來,撲附鳥妖的屍身。

飛下來,不過兩刻多鍾。

走上去,花了他們三天時間。帶著兩人三鷹的遺骸,是拖慢他們的主因。

侯夫人的殉情,令他們有一了百了的感受,不願想及有關她和鳥妖的任何事。得報血仇的滋味,可以是這樣子的。

荒原舞、符太和宇文朔,沒他們的經曆,完全另一個境況。

符太一副早知如此的神態,在他心裏,沒什麽事是魔門邪帝辦不到的。

正患得患失的宇文朔喜出望外,深深感受到“真命天子”的威力,體會著天命所在的無有遺漏。

荒原舞看到鳥妖屍身,激動落淚,當場割下鳥妖頭顱,並請吐穀渾人以他們的秘法保存防腐,一旦弄妥,立即上路到天山去,與天山族人以之祭祀被鳥妖殺害的兄弟。

在龍鷹的提議下,人和鷹的遺骸立即火化。

欽沒及手下在劫難逃,授首在吐穀渾人和宇文朔、符太兩人的聯手之下,全軍覆沒,也使龍鷹有和橫空牧野談判吐穀渾人未來命運的本錢。

雪停兩天後,又開始灑下來,隻是棉絮般的飄雪,令邊城驛充盈遙遠雪鄉的情調。它確遠離中土,被高山大嶺重重分隔,旅人欲到中土,須往南行,繞道青海湖下高原。

天氣轉佳,滯留的商旅,目的地是吐蕃或中土者,趁機上路。

在龍鷹的建議下,竹見住向欽沒在羊角坳的餘黨發出警告,指出欽沒和花魯命喪他們手上,若三天之內不撤離高原,殺之無赦。訊息由符太、宇文朔和三大暴發戶博真、虎義、管軼夫,伴竹見住到羊角坳去,同行的尚有百多個吐穀渾戰士,向他們展示實力。

符太等當場打傷了他們中十多個最出色的高手,以收震懾之效。結果翌日羊角坳的賊黨一哄而散,走得一個不留。

不論殺鳥妖、誅欽沒,均為龍鷹與田上淵龍爭虎鬥的延續。

默啜敗返大漠,鳥妖難以再起波瀾,其死亡對田上淵實質上影響不大,但對田上淵心理的影響卻是無從估量,要看田上淵對這位親如手足的師兄弟感情有多深。

即使大奸大惡如田上淵般的人,亦有其情之所係,此乃人性,如鳥妖雖是為求目的,不擇手段,心狠手辣處如泯滅人性的狂魔,偏是這樣的人,對侯夫人始終如一。

鳥妖答應歸還五采石,不是口上說說,若然如此,便是自尋煩惱,因絕騙不過枕邊人,問題該出在田上淵處。不過,看侯夫人仍願意為北幫訓練信鴿,可見田上淵非是斷然拒絕,或許已設下歸還期限,以遂侯夫人心願。

俱往矣!

五采石早物歸原主,鳥妖身首分離,餘體與侯夫人和愛鷹化作飛灰。殺鳥妖前,龍鷹恨不得食其肉、飲其血,到他給百箭貫體而亡,又不勝唏噓。兩人的死亡,將令其練鷹秘技成為絕響。

可是,欽沒之死,對田上淵卻肯定打擊嚴重,使田上淵失去西域和高原最重要的生意夥伴,財路中斷。北麵已被郭元振將其時日尚淺的勢力連根拔起,西麵又因欽沒的敗亡給徹底清剿,隻是邊城驛變為敵對力量,田上淵想重整這條走私鹽的路線,已舉步維艱。何況即使在全無阻礙的情況,沒數年時間,休想取得成果。

南下之路,則有竹花幫和江舟隆兩座大山,令北幫如被困在中央的猛獸,在這樣的形勢下,洛陽確不容有失。

然而彼退我進下,以台勒虛雲的雄才大略、算無遺策,必借黃河幫之名,大舉南下,到洛陽搶地盤。

田上淵失去洛陽,勢力進一步萎縮,退入關內,那時北幫將變成個地方幫會,沒法興風作浪。

田上淵豈肯坐視?

假設沒有大江聯此一因素,形勢確大利龍鷹。然而,黃河幫再非以前的黃河幫,是台勒虛雲的黃河幫,龍鷹本身又與大江聯的主要領袖如無瑕、高奇湛有糾纏不清的關係,從來沒清楚分明過,想想已令龍鷹頭痛。

無瑕愛上龍鷹,該為不爭之實,他曾親自體驗,證明無瑕沒法真的下手殺他龍鷹。

不過,重心再不在那裏,而在於她是否也對“範輕舟”動心。

誰都不懂算這筆糊塗賬。

龍鷹坐在內堡大堂一角,看著十多個吐穀渾的年輕女子,為今夜舉行的餞別宴忙個不休。

荒原舞明天起行,下高原往天山去。

他們則留下來,等待橫空牧野的消息。

眼前的吐穀渾女郎青春活潑,體型健美,令寒冷的冬天充滿春天的氣息,且一貫塞外女子的風格,看男人的目光大膽直接,毫不隱藏心內的好惡,壓根兒不怕給龍鷹調戲,且擺出無任歡迎的誘人姿態。

可是龍鷹再非初離荒穀小屋時的小子,曆經滄桑遷變,沒有以前在眾香之國曆奇探險的情懷。

到這裏來,是因剛偕荒原舞拜見大妃。

德善大妃年約四十歲,雍容優雅,是值得尊敬的長者。見她後,大妃請荒原舞留下說話,後者則著龍鷹在這裏候他。

正想掏出《實錄》,再續前緣之際,荒原舞來到他身旁坐下,道:“雲蒂隨我到天山去。”

龍鷹訝道:“大妃方麵沒問題嗎?”

荒原舞道:“是大妃提出的,或許見雲蒂對我難舍難離,早點放人。”

又道:“在安全上沒問題,除那駕車的高手外,還有一對夫婦高手保護她,他們乃戒日王朝響當當的人物。三人外,尚有十多個天竺好手,加上戒日王朝與吐蕃關係良好,吐蕃人亦要提供方便。”

龍鷹隨口問道:“你老哥又如何?”

荒原舞露出複雜的神情,沉吟片晌,道:“我本不習慣說自己的事,可是那種震撼太大了,給你問起,頗有不吐不快的古怪感覺,可見老天爺或許要我告訴你。唉!‘天網不漏’確無有遺漏,沒人可置身事外。對雲蒂我非常感恩,沒有她,我們勢沒有現在。”

龍鷹奇道:“發生了何事?”

荒原舞敘述道:“那晚我們瞧著你和鳥妖從北端的山峰飛往西北,剩瞧去勢,你能追上鳥妖的機會實不樂觀。”

龍鷹苦笑道:“事實也是如此,在競飛上,我確輸了,不得不承認他是這方麵的天才,在飛技上天下無雙,我用盡魔種的老本,仍莫奈其何。”

荒原舞道:“我和雲蒂追了好一陣子,到走不動,頹然而返,心情之劣,不知該向誰訴。”

龍鷹道:“失去對‘天網不漏’的信心嗎?”

荒原舞道:“這就是人性。人隻相信看得見、摸得著,可以理解和明白的東西。剩看鳥妖變成像大鳶般的飛妖,你則隻憑一件羊皮袍,無論以前對你有多大的信念,亦為之動搖。胡思亂想時,更怕你掉下來跌個粉身碎骨。”

龍鷹啞然笑道:“從你這幾句話,可想象你當時的心情多麽不堪。”

荒原舞道:“我本想直追下去,雖知徒勞無功,總好過呆等。隻是……唉!隻是雲蒂怎都要跟著我,試問怎忍心她因我受苦,隻好陪她回去,安頓好她後,再循著路線盡盡力。”

龍鷹點頭道:“換成是我,會做同樣的事。在那樣的情況下,怎可能睡覺?”

荒原舞雙目射出回憶的神情,徐徐道:“直至我送她到內堡寄居的小房門前的那一刻,我仍希望做一尾可漏出網外的魚,自由自在遊弋於無邊際的汪洋。”

龍鷹大訝道:“你是否在自欺欺人,依我看,你們首次道左相逢,誰都抗拒不了對方。在搜索鳥妖的時候,你看雲蒂的眼神,清楚明白是對她動了真情。”

荒原舞道:“你旁觀者清,我當局者迷。人很容易習慣成自然,循著舊套路對人事做反應。對!我確愛和她在一起,雲蒂的嬌姿妙態,百看不厭,每一次都那麽新鮮熱辣,乃我從未嚐過的滋味。不過,任何事仍可以變得平平無奇,自己知自己事,我怕辜負了她。”

龍鷹道:“你忘掉了若為天賜良緣,便是另一回事。”

又俯身過去笑道:“小弟乃過來人,敢保證你老哥不後悔。”

接著坐直身軀,道:“言歸正傳,在她的香閨門口,發生何事?”

荒原舞歎道:“她猜到我會離驛去追,硬將我扯到房裏去,講明不讓我離她半步。接著的,不用我說下去吧!”

龍鷹笑道:“她是為你好,在那樣劣無可劣的心情下,唯一可解救你的,就是像她那般千嬌百媚的美女,自願獻身,與你共度良宵。多口問一句,她是否令你忘掉了一切,包括鳥妖和我的生死?”

荒原舞歎道:“確實如此!坦白說,對男女之事我早非新丁,且經驗豐富,卻從未試過那種到了另一天地的感覺,天塌下來也不願管、不理會。”

稍一停頓,似猶豫該否說出來,然後接下去,道:“或許是投入,更貼切是一個徹底的大解脫,從過往迷惘和創傷解脫出來。我終於明白,為何舍妹與你相好後,變成了另一個人似的,因她發現生命裏尚有其他美好的東西,值得我們為之活下去。”

龍鷹喜道:“這張網罩得好!”

此時符太、博真、丁伏民聯袂而來,後麵跟著個大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