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十一章 寸陰寸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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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仞雨拍馬來到龍鷹馬旁,道:“昨夜我和芳華討論老弟的建議,我本來仍不那麽心服,但經芳華分析後,我終於明白背後的道理。”

龍鷹自問唯一目的,是不忍三個兄弟的嬌妻受到分離的折磨,來自忽然而來的念頭,背後沒有深意。

訝道:“聶大家怎麽說?”

萬仞雨肅容道:“芳華指出的,是個‘初心’的問題。”

龍鷹興致盎然,道:“‘初心’指的是否初衷,我們的初衷究竟是什麽?”

萬仞雨奇道:“原來你像我般忘掉了,還是芳華看得透徹。”

搖搖頭,似在怪龍鷹如他般善忘,方接下去道:“你勸我帶妻兒到南詔來,既為暫避朝廷的風雨,免致我左右為難,但最關鍵的作用,是要令不論誰當權,仍不敢對我在奉天的親族不敬。記起了嗎?”

龍鷹拍額自責道:“對!對!這確為我們的‘初心’,一天我們兄弟不在中土,即使窮凶極惡如韋後、武三思之流,絕不敢碰我們萬爺的族人,何況他們雖在關內,卻遠離政壇,惹他們等於惹我們,乃愚不可及的事。”

萬仞雨道:“芳華指出,情況於今尤甚,一旦兩方撕破臉皮,將無顧忌,對方可把我的族人押返西京,鎖入天牢內,以此脅迫我們。故此你時機未至的看法,非常正確。”

龍鷹聽得不迭地頷首同意,道:“小弟比任何人更明白萬爺,也明白萬爺在這方麵缺乏耐性。我的確失掉了‘初心’,卻想起另一方麵,就是‘天意’,聽過殺鳥妖的‘天網不漏’,之前又見識過公子的‘隔世之緣’,萬爺有何感想?”

萬仞雨苦笑道:“‘天網不漏’,像個傳奇故事遠多於現實裏發生的。公子和月靈雖然是眼前仍在繼續著的事,可是!唉!總有如真似幻不真實的古怪滋味,很難著意,大多時有意無意的淡化、遺忘。”

龍鷹同意道:“萬爺說得坦白,任何超乎現實的異事,衝擊是刹那的光景,迅被強大的現實淹沒,此為人性。從好處想,唯有這樣,方不致變成別人眼中的瘋子。扯遠了!讓我說回來,我想說的,是李隆基若是真命天子,我們的按兵不動,等待時機,正正是最佳的策略。能循這樣的思路去想,萬爺可拋開一切,快快活活地做人。”

萬仞雨欣然道:“我昨夜早拋開一切。”

風過庭和覓難天策馬來到龍鷹另一邊。

他們的妻兒團,加上負載營帳物資的二十多匹健驢,還有不離雪兒左右的馬群,浩浩****的橫過洱海大平原。

地平盡處,蒼山的巍巍雪嶺隱約可見。

左方是大片由山楊和樺樹混雜組成的樹林,旭日初升,晨光透入林內,點染金黃,勾出野林的輪廓,又似喚醒了林木沉睡著的某部分,其中生機無窮。

春回大地,從參天大樹,到隻得嫩芽的花草,無不從寒冬甦醒過來,忙著吸風飲露,為未來的欣欣向榮努力。

風過庭笑道:“還記得我們在洛陽人車爭道的大街,比拚騎功?”

龍鷹又記起了小魔女修長豐滿的一雙美腿,就是那個晚上,他載美赴梁王府的宴會。同一個晚上,初會花秀美。

大笑道:“要再比騎功嗎?”

覓難天神清氣爽,顯然為暫不用離妻別子,心情大佳。笑道:“誰敢挑戰雪兒?隻要不輸得太難看,已心滿意足。”

說話時,四人不住催騎,來至隊前。

美修娜芙不依的趕上來,嬌呼道:“人家也要參加。”

“孩兒也要嗬。”

寶寶神氣地追在美修娜芙馬後。

龍鷹大笑道:“見者有份。”

他本想讓賽,豈知雪兒長嘶一聲,飆刺去了。

“嗬……”

龍鷹朝曠野放聲大叫。

雪兒隨他嘶鳴。

用盡氣力喊叫,將心內某種難以描擬的情緒送往草原無垠的遠處,令他神舒意暢。

這個情緒,對他並不陌生,每當麵對吸引他心神的美麗事物、景色,他內心深處不時有這個反應。勉強形容,或許是因“未能盡意”,似是怎都差一點點的。

在荒穀小屋獨居的五年,特別能牽動他這種情緒的,是天地自然令人生出深刻感觸的變化,如日沒西山、明月當空,震撼之餘,總有些許失落,他便對著空曠無人的荒野縱情狂叫,抒發心內情緒。

今趟有點不同,與雪兒人馬渾一的狂奔二、三十裏後,自踏足洱海平原,因與妻兒好友重聚而來的歡愉,如長江大河的滾滾洪流,橫過他心靈的大地,與他融合為一,令他與美麗的草原,無分彼我。

他首次感到自己擁有的,是整個天地,再非它還它,我還我。

以往的不足,正源自沒法與目睹的美景,融渾為一,忍不住放聲高呼。

蹄聲從後方愈追愈近。

龍鷹摟著雪兒馬頸,與它廝磨親熱,滿懷感觸地說道:“雪兒嗬!你是屬於這裏的,永遠不要回中土去!”

雪兒雀躍歡鳴,似懂得主子在說什麽。

從遇上到此刻,龍鷹仍不忍將馬鞍放到它背上去,它一天不背負馬鞍,一天仍是自由自在的野馬,教龍鷹不敢破壞。

首先追出來的是寶寶,人人讓他,除了雪兒。

龍鷹將寶貝兒子摟過來,放在馬背前方,與兒子血肉相連的親情,填滿胸臆。

美修娜芙策馬趕至,嗔道:“又發野性了。”

她罵的是雪兒。

風過庭等紛紛來至左右。

覓難天歎道:“從未見過像雪兒般的馬。”

四天後,他們回到蒼山河穀。

感覺奇怪,不過離開二十多天,竟有煥然一新之感。看的雖然是同樣的景色、事物,卻別具以前未能覺察,或視而未見的某一涵義,似是以前潛藏著的某種東西,活了過來般。

龍鷹忽然省悟,自己正進入與魔種進一步融合的奇異狀態,原因來自心境的強烈變化。決定夏天離開,解開了一個死結,令他不論身、心,均放鬆下來。

與妻兒一直聚少離多,成為心裏沉重的負荷,唯一可做的,是盡量不去想。可是在這段可縱情熱戀的美好時光,他再無心結。

日子飛快地過去。

這天起來,春霧彌漫,將河穀本已美至令人屏息的人間仙境,轉化為夢幻般、迷人至不可能是真的、動人心魄的天地。在河穀漫步,如徘徊於夢裏的幽穀。

龍鷹牽著人雅的手,另一手抱著小人雅,沿清溪漫步。

予眾妻各自單獨和他相處的光陰,是龍鷹從洱海回來後養成的習慣,樂在其中。受那次與小魔女獨處一帳的啟發,雙方在沒拘束下,傾訴衷情。

龍鷹邊逗玩小人雅,令她不住發出笑聲,邊向她娘親道:“滿意在洱海的生活嗎?”

人雅橫他嬌媚的一眼,目光投往在對岸若現若隱的一排樹,又朝他懷抱在手的女兒關切的注視,道:“不怕嬌嬌吸入太多的水汽?”

龍鷹親女兒的小臉蛋,嬌嬌怕癢的神態趣致可愛。幸而前幾天在眾妻淩逼下,剃掉胡須,此刻幹幹淨淨的,否則乖女兒更吃不消。

笑道:“為夫辦事,人雅放心,在我法力的保護下,保證我們的嬌嬌不受濕寒所侵,以後都不會。”

人雅喜滋滋地說道:“還用問嗎?”

龍鷹的思路一時轉不過來,訝道:“什麽不用問?”

人雅抱著他的手臂,欣然道:“那邊問人家在這裏的生活,這邊忘記。”

龍鷹醒起先前的話題,啞然笑道:“回來後,確變蠢了,還懶得動腦筋,真好。”

又道:“我想聽人雅親口說出來嗬!”

人雅嬌憨地說道:“這是我們三姊妹,在遇上鷹爺前,隻敢在夢裏偷偷去想的生活,但仍沒想過世上有這麽樣的人間仙境,什麽都不用理會,除了想你時,才會想起外麵的世界。”

步離河穀,沿溪續行。

龍鷹聽著人雅稚氣未除的嬌甜少女聲音,心裏充盈動人滋味,能令三女脫離深宮,過著她們夢裏方能發生的生活,乃他最了不起的成就。

人雅雀躍地說道:“夫君大人回來了,雅兒無憾了!”

龍鷹微笑道:“可是,夏天來時,我又要離開你們母女。”

人雅道:“夫君大人真的不用擔心我們,我們會乖乖地待夫君大人回家來。芙姊常說,我們的夫君大人是飛翔高空的鷹兒,誌在千裏之外,可是嗬!不論夫君大人飛多遠,終有一天飛回來。”

又道:“聶大姊亦有開解我們,說我們已擁有最好的東西,不應隻顧著自己,而應為中土的平民百姓著想,夫君大人正是為他們未來的福祉盡力,雅兒雖然不大明白她說什麽,但聶大姊的看法不會錯。”

聶芳華該已成為眾女的精神領袖,不但因她識大體、才慧兼備,更因她江湖經驗豐富,不像眾女般不諳世情。

人雅天真地說道:“還有整整一個月。”

龍鷹暗歎時間過得真快,今次離開,不知何年何月方能回家。然而今次遠離,雖然痛苦,卻是心安,因曉得她們確過著所喜愛的生活。

假設人人可以這麽生活著,世間再沒戰爭。

但諷刺的是,一場統一南詔的戰爭在進行著,自己則為始作俑者。

道:“雅兒的胸脯真飽滿,是否日子有功?”

人雅立告不支,小耳朵燒紅了,不依地搖晃他手臂。

龍鷹大樂,他最愛看人雅這個誘人的模樣,第一天開始便如此,也隻有從她身上,方能使他忘掉其他。

調侃道:“厲害!雅兒向為夫示威嗎?”

人雅大羞,又舍不得放開他手臂。

龍鷹道:“來!親個嘴!”

人雅吃驚道:“這不是帳內嗬。”

龍鷹道:“帳內又如何?”

人雅垂首赧然道:“帳內從夫,夫君大人喜歡怎樣便怎樣。”

龍鷹灑然道:“現時身處的叫霧帳,親個嘴等閑事也!”

人雅“噗嗤”嬌笑,白他一眼道:“她們說得對,夫君大人最愛扭橫折曲,指鹿為馬。”

龍鷹笑道:“但我看人雅嗬!卻似非常喜歡為夫指此帳為彼帳,且準備通力合作。對嗎?”

人雅大吃一驚,避了開去。

鬧得不可開交時,足音傳來。

人雅吐出舌頭,做了個好險的趣怪鬼臉,她不怕親嘴,最怕龍鷹放肆,弄得她釵橫鬢亂、衣衫不整,給人看到,不知鑽到哪裏躲起來才好。

在剛過去的“隻羨鴛鴦不羨仙”的日子裏,她們的夫君似沒一刻失去對她們的興趣,令天下大亂。

“是我。”

風過庭的聲音從轉薄的霧裏傳來,旋即現出身影,神情古怪。

龍鷹將女兒交給人雅,訝道:“何事?”

風過庭來到他身前,道:“我肯定你有未卜先知之能,無瑕來找你!”

龍鷹失聲道:“什麽?”

風過庭道:“她剛到。”

接著搖頭歎道:“萬爺告訴她,你偕妻女散步去了,我們都看出她不敢相信的眼色,不相信你真的在這裏。”

又道:“這或許是她最後一次來驗證你是否範輕舟。”

龍鷹明白了為何公子指他有未卜先知之能,事情巧妙處,非是凡人可安排,惟老天爺具此能耐。

公子說得對,經這次驗證後,台勒虛雲一方對範輕舟與龍鷹是同一人的懷疑,理該壽終正寢。

最微妙處,是龍鷹在西京隨口說出,人雅為他誕下女兒,成了眼前事實。她們就在他的身旁。

依他猜估,三門峽之後,無瑕返回西京,向台勒虛雲報告此行。

無瑕公私分明,對“範輕舟”有微妙感覺是一回事,但不會為他隱瞞,當她將與範輕舟的事盡告台勒虛雲,以台勒虛雲的智慧,不可能不重啟疑竇。

如這還不夠,朔方大捷的消息傳返西京,夾雜著郭元振亮出龍鷹這張牌,以收震懾狼軍之效的“謠言”,台勒虛雲沒可能不動搖,懷疑那趟理該萬無一失的分頭驗證,大可能出了岔子。

隻有龍鷹出馬,方有能力在這麽短的時間,擊退默啜傾全力而來的狼軍。

這樣的情況下,無瑕欲知真相,最便捷的方法就是聯係侯夫人,從她處探問詳情。假設鳥妖仍在世,他們立即完蛋,險至極點。

西京肯定謠言滿天飛,誰都弄不清楚河套發生的事。加上郭元振向李顯告田上淵狀,亂況可以想象。

自田上淵獨霸北方,台勒虛雲的探子網大幅萎縮,對邊疆的事,所知不多。朔方更不用說,他的人肯定被郭元振一視同仁的驅逐離境。

可是,他所知的,已非常有看頭。

範輕舟到幽州,並未如諾見陶顯揚或高奇湛,而是自此失去蹤影,可以是返揚州去,也可以隨宇文朔和王庭經到朔方。

僅是這點,已觸發台勒虛雲的諸般聯想,加上無瑕聯絡侯夫人的傳訊石沉大海,益發顯得事不尋常。鳥妖和侯夫人極可能已遇害。

任台勒虛雲智深如海,仍猜不到他們追殺鳥妖的過程如此曲折離奇,隻認為鳥妖是在撤返塞外途上被狙殺。

範輕舟不會無緣無故的千裏追殺鳥妖,除非他是龍鷹。

而最直截了當的方法,就是到南詔來。際此兩軍於河套區大戰連場的時刻,如果範輕舟確為龍鷹,無瑕絕不可能在南詔見到他。

所以無瑕不惜萬水千山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