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尋秦記·第七冊 第一章 三絕名姬

字體:16+-

嫪毐站在廳堂中心,陪他的還有韓竭和四名親衛。

陶方負起招呼之責,見項少龍來了,退入內廳。

嫪毐劈頭歎道:“少龍你怎可這麽不夠朋友?”

項少龍與韓竭等打個招呼後,把他扯往一旁低聲道:“這種美人兒,小弟還是不接觸為妙。昨晚金老大故意在我們兩兄弟麵前暗示石素芳對小弟有意,擺明是要引起嫪兄嫉忌之心,更使我深感戒懼,所以推掉今晚的約會,嫪兄明白我的苦心嗎?”

嫪毐愕然半晌後,老臉一紅,道:“我倒沒有想過這點,嘿!石素芳充其量不過是較難弄上手的藝伎,何來資格離間我們,項兄不要多心了。”

項少龍心知肚明他是言不由衷,並不揭破,低聲道:“照我看這是蒲鶮的毒計,千萬不要小看美麗的女人,是可使人連國家都亡了的,妲己、褒姒都是這種傾國傾城的尤物,有時比千軍萬馬更厲害,更使人防不勝防。若我到貴府赴宴,石素芳必會佯裝看上我,同時又勾引嫪兄,倘我們心中沒有準備,你說會出現怎麽樣的情況呢?”

嫪毐既充好漢子,自不能半途而廢,硬撐道:“少龍放心好了,我嫪毐可說是在花叢裏打滾長大的,什麽女人未遇上過。她來媚惑我,我自有應付的手段,保證不會因她而傷害我們的感情。哈!不若我們拿她來做個比試,看誰可把她弄上手,卻絕不準爭風妒嫉,致著了蒲鶮的道兒。若能俘虜她的芳心,反可知道蒲鶮暗裏的勾當。”

項少龍心中暗笑,知道嫪毐始終不是做大事的人,見色起心,不能自製。哈哈一笑,道:“此正為我要推掉嫪兄今晚酒局的理由,俾可讓嫪兄施展手段,把石素芳弄上手。”

嫪毐歎道:“現在我當然不會怪責少龍,隻是石素芳指明要有少龍在才肯來赴宴,以她一向的脾性,到時拂袖就走,豈非掃興之極。”

項少龍正容道:“看!這就是蒲鶮設計的陷阱,不愁我們不上當。你究竟要我怎麽辦?”

嫪毐有點尷尬道:“我現在希望少龍走上一趟,看看石素芳可弄出什麽把戲來,說不定我會弄點藥給她嚐嚐,使蒲鶮偷雞不著反蝕把米。”

項少龍暗罵卑鄙,不過想起自己亦曾喂過趙後韓晶吃藥,雖不成功,亦不敢那麽怪責嫪毐了,因為說到底石素芳是不安好心,道:“若這麽容易弄她上手,她早被人弄上手很多趟了。這種出來拋頭露臉的女人,自有應付這些方法的手段,給她揭破,反為不妙。”

嫪毐拉著他衣袖道:“時間無多,少龍快隨我去吧!”

項少龍在“盛情難卻”下,隻好隨他去了。

離開烏府,所取方向卻非嫪毐的內史府,項少龍訝然詰問,嫪毐歎道:“早前知道少龍不肯來,我便使人通知蒲鶮,由他去探石素芳的心意,豈知她立即說不來了。嘿!所以我不得不來求少龍出馬。現在是到杜璧在鹹陽的將軍府去,至於石素芳是否肯見我們,仍是未知之數。”

項少龍暗忖男人是天生的賤骨頭,美麗的女人愈擺架子,愈感難能可貴。嫪毐一向在鶯燕界予取予攜,現在遇上一個不把他放在眼內的石素芳,反心癢難熬。

和蒲鶮接觸多了,愈發覺這人手段厲害。

項少龍經過多年來在古戰國時代中掙紮浮沉,又不時由紀嫣然這才女處得到有關這時代的知識,已非初來甫到時的“菜鳥”。更因他是來自二十一世紀的人,故能從一個超然的角度去看待這時代的一切。

三晉建侯和商鞅變法可說是眼前時代的大轉捩時期,變化之急劇,即使後來的兩千多年,除了鴉片戰爭後列強侵華那段悲慘歲月,也難有一個時期可與之比擬。

在這大轉變的時代裏,春秋五霸先後蛻去封建的組織而變成君主集權的戰國七雄。更重要的是好些在春秋時代末葉已開始的趨勢,例如工商業的發達、都市的擴展、戰爭的激化、新知識階層的崛興、思想的解放,到此時加倍顯著。

其中最影響深遠的是大商家和大企業的出現,這些跨國的新興階層,憑著雄厚的財力,跑南奔北,見多識廣,又是交遊廣闊,對政治有著無可比擬的影響力。

佼佼者當然是有異人而奇貨可居的呂不韋,其他如自己的太嶽丈烏氏倮,冶鐵成業的郭縱,以及正密謀推翻小盤的蒲鶮,都是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叱吒風雲、由商而政的大商家。

甚至琴清亦因承受擅利數世的丹穴,躋身成為秦室王族,可獨立自主,保持貞潔,得到秦人景仰,若換過是個普通女子,有她那種美麗,早成了不知哪個權貴的姬妾。

而為應付戰爭和政治的競賽,文與武逐漸分途,一切開始專業化起來,像王翦和李斯便是兩個好例子。

若要把兩人的職權調換,保證秦政大亂,而匈奴則殺到鹹陽城下。

專業化之風吹遍各地,就兵士方麵,戰國之兵再非像春秋時代臨時征調的農民兵。至乎有像渭南武士行館那種團體的出現,專習武技和兵法以供統治者錄用。

所以無論外戰內爭,其激烈度和複雜性均非以前所能比擬。

小盤日後之所以能統一六國,皆因其出身奇特,使他沒有一般長於深宮婦人之手的繼承者諸般陋習,才能在這變化有若奔流湍瀨的大時代脫穎而出,雄霸天下。

不過像他般雄才大略的人確是世所罕有,所以他死後再沒有人可壓下這種種改變的力量,致大秦朝二世而亡,非是無因。

思量間,已到了位於城西杜璧的將軍府大門外。

項少龍也很渴望可以再見到石素芳,美女的引誘力確是非凡,縱然明知她心懷不軌,但仍忍不住想親近她,這正是蒲鶮此計最厲害的地方。

成功的商家最懂揣摩買家顧客的心意,實是古今如一。

大廳正中,擺了一圍方席,繞著方席設置六個席位。

項少龍較喜歡這種團團圍坐的共席,傾談起來甚為親切。

杜璧親自把項少龍、嫪毐和韓竭三人迎入廳內,眾衛均留在外進,另有專人招呼。

杜璧的態度是前所未有的熱烈,使人很難想象他以前冰冷和吝於言笑的態度。

項少龍當然明白他的心意,假若他們真能刺殺小盤,又成功嫁禍給呂不韋,便可設法爭取項少龍這集團的人過去,因為那時成蟜已變成合法的繼承者。

王齕、王陵等人在無可選擇下,也隻好支持成蟜。

至於嫪毐,一來他現在很有利用價值,二來杜璧根本不大把他放在眼內,像王齕般不信他能弄出什麽大事來,所以一並巴結。

嫪毐最關心的是石素芳會否出席,問道:“石小姐……”

杜璧笑道:“內史大人放心好了,蒲爺已親自去向石小姐說話。唉!女人心事難測,她其實對內史大人也有很好印象的,隻是有點惱項大人爽約,才擺擺架子吧!內史大人切勿見怪。”

嫪毐挽回少許麵子,回複點自信,登時輕鬆起來。

此時蒲鶮來了,隔遠打出一切妥當的手勢,杜璧忙邀各人坐下來,隻空出項少龍和嫪毐中間的位子,當然是留給石素芳的。

俏婢們先奉上酒饌,又有美麗的女樂師到場助興,弦管並奏。不旋踵舞姬出場,妙舞翩翩,可惜項少龍、嫪毐和韓竭三人誌不在此,無心觀賞。

舞罷,眾姬和樂師退出大廳,剩下侍酒的六個華衣美女,都是上上之姿。比起上來,鹹陽的公卿大臣,除呂不韋外,沒有人在排場及得上杜璧。

韓竭順口問道:“蒲爺在鹹陽有什麽生意呢?”

蒲鶮笑道:“有少龍的嶽丈大人在,哪到我來爭利。”

眾人自知他在說笑,杜璧笑道:“我這位老朋友做生意,就像伊尹、呂尚治國之謀,孫武、吳起的兵法,商鞅之為政,教人佩服得無話可說。”

蒲鶮謙讓道:“還說是老朋友,竟要昧著良心來吹捧我,不過說到做生意,蒲某最佩服的有三個人,第一個是少龍的太嶽丈烏氏倮,他養的牛、馬多至不能以頭數計,而要以山穀去量。第二位是魏國經營穀物、絲綢和漆器的白圭,荒旱時期問他借糧,比向大國借貸還要方便。第三位是猗頓,他倉庫裏的鹽足夠全天下的人吃上幾年。至於呂不韋嗎?仍未算入流。”

項少龍心道“來了”,蒲鶮的厲害正在於不著痕跡。像這番蓄意貶低呂不韋的話,既漂亮又有說服力。

韓竭笑道:“不過呂不韋卻是最懂投機買賣的人,押對一著,就受用無窮了。”

眾人知他意之所指,哄然大笑。

韓竭自那晚呂不韋壽宴露過一手後,一直非常低調,似怕搶了嫪毐的光芒,但其實識見、談吐均非嫪毐能及。

項少龍淡淡道:“蒲爺不也是投機買賣的專家嗎?”

蒲鶮苦笑道:“項大人大人有大量,不要再揭我蒲鶮的瘡疤,今趟我真的輸得很慘,早知學齊國的仲孫龍,改行專放高利貸,隻要聘得有項大人一半本事的高手去負責收賬,可保證錢財滾滾而來,免了遇上如令嶽丈那種賭林高手的危險。”

這次連項少龍都忍不住笑起來,生意人的口才果是與眾不同,生動有趣多了。

嫪毐卻隻關心石素芳,問道:“石小姐會否不來呢?”

杜璧笑道:“大人放心,愈美麗的女人愈難伺候,石小姐雖寄居敝府,但到現在我隻見過她兩回,像現在般同席共膳尚是首次!全靠沾了三位的光哩!”

嫪毐見秦國大將這麽吹捧他,大感光彩,忙舉杯勸飲。

項少龍隻作個狀,沒有半滴酒沾唇。

蒲鶮訝道:“項大人是否嫌酒不合意呢?我可使人換過另一種酒。”

項少龍微笑道:“若蒲爺前幾天給人伏擊過,恐怕亦會像在下般淺嚐即止。”

蒲鶮尚要說話,嫪毐的眼亮起來,直勾勾看著內進入門的方向。

眾人循著他眼光望去,包括項少龍在內,立即目瞪口呆。

隻見石素芳在兩名女婢扶持下,嫋娜多姿地步入廳堂。

最要命是她看來剛沐浴更衣,隻把烏亮的秀發往上一挽,以一枝木簪固定,不施脂粉,身上一領薄薄的白羅襦,袖長僅及掌背,露出水蔥般的纖指,下麵是素黃色的長裙,長可曳地,再沒有其他飾物,卻比任何姿色遜於她的女子的華服濃妝要好看上百千倍。

眾人不由自主站起來,均泛起自慚形穢之心。

石素芳神情冷淡,微一福身,在項、嫪兩人間席位坐下,各人這才魂魄歸位,陪她坐下來。

嫪毐揮退要上來伺候的豔婢,親自為她斟酒,看來色授魂與下,早把項少龍的警告全置於腦後。

項少龍嗅到她身上的浴香,不禁憶起初會紀嫣然時美人浴罷的醉人情景,登時清醒過來,同時瞥見杜璧亦是神魂顛倒,但蒲鶮卻在暗中觀察自己,心中大懍,愈發不敢低估這長袖善舞、識見過人的大商家。

人的野心是不會滿足的,呂不韋的商而優則仕,正代表蒲鶮的心態,所以才能置美色於不顧。

杜璧一向對紀嫣然暗懷不軌之心,自然亦擋不了石素芳驚人和別具一格的**力。

石素芳低聲謝了嫪毐,接著清澈晶亮的秋水盈盈一轉,不獨是嫪毐,其他人無不生出銷魂蝕骨的感覺。

嫪毐一直苦候她光臨,但到她坐在身旁,一向對女人舌燦蓮花的他竟有不知說什麽話才好的窘迫感覺。

石素芳主動敬眾人一杯,別過頭來淡淡道:“項大人為何忽然又有空呢?”

項少龍給她明媚如秋陽的眼神逼得有點慌了手腳,舉杯苦笑道:“我因不想說謊話來搪塞石小姐的垂問,隻好自罰一杯,請小姐放過項某人。”

蒲鶮大笑道:“石小姐若知項大人是冒著生命之險來喝這杯酒,必會心中感動。”

項少龍痛飲而盡後,放下酒杯,隻見石素芳眼中掠過異彩,接著避開他的目光,追問蒲鶮剛才那番話的原因,待蒲鶮解釋清楚,石素芳欣然道:“是素芳失禮,陪項大人飲一杯吧!”

說是一件事,做又是另一件事。嫪毐見石素芳的注意力全集中到項少龍身上,酸溜溜地要向她勸飲。

杜璧笑道:“且慢!我們的石小姐向有慣例,每逢飲宴,隻喝三杯,現在已有兩杯之數,嫪大人定要珍惜。”

嫪毐更不是味道,又不敢表現出有欠風度,唯有幹笑兩聲,改口稱讚起她的歌藝來。

石素芳不置可否地聽著,當嫪毐讚得太過分,便淺淺而笑,看得嫪毐這花叢老手渾身內外都癢了起來,偏又拿她沒法。

韓竭劍術雖高,在這情況下亦幫不上忙。

當嫪毐說到石素芳歌舞之精,前無古人時,石素芳“噗嗤”笑道:“嫪大人實在太過譽了,比之先賢,素芳的歌舞不過是靡靡之音,隻可供大人等消閑解悶之用。先賢舞樂,卻有定國安邦之義。舜作‘韶’,禹作‘大夏’,武王作‘大武’,被孔丘列為六藝之一,豈是我等女子所能比較。”

嫪毐顯在這方麵所知有限,愕然陪笑,再說不下去。

項少龍在這方麵比之嫪毐更是不如,心中微懍,隱隱感到石素芳的出身來曆大不簡單。

石素芳平靜地道:“各位聽過這個故事嗎?楚文王死後,遺下一位美麗的夫人,公子元想勾引她,卻苦於沒有門徑,於是在她宮室旁建了一所別館,天天在那裏舉行執羽的萬舞,希望把她引出來。一天,她終於出來了,公子元還以為引得她動心了。”

說到這裏,賣個關子,住口不說。

她說話口齒伶俐,口角春生,抑揚頓挫,恰到好處。項少龍也不由聽得入神,嫪毐更不用說。

不過這美女風格獨特,渾身是刺,並非那麽容易相處。在她麵前,很易令人生出自卑的感覺。

杜璧歎道:“這楚文王的遺孀當然沒有心動,公子元怕是表錯情了。”

美女當前,杜璧忍不住表現一下,好博取她一個好印象。

唯一可說的話,都給杜璧說了,嫪毐再沒有插言附和的機會。

項少龍暗叫不好,嫪毐已被這美女完全控製於股掌之上,若再來一招向自己示好,表示單獨垂青於他,必會惹起嫪毐的妒意,破壞自己和嫪毐現在“蜜月期”式的良好關係。

韓竭微笑道:“請小姐開恩,告訴我們故事的結局吧!”

石素芳那對勾魂的翦水雙瞳,滴溜溜地掃過眾人,柔聲道:“那夫人哭道:‘先君舉行萬舞,原是為修武備,現在公子不拿它來對付敵人,卻拿它用在未亡人的身邊,那可奇了!’公子元聽罷,羞慚無地,馬上帶領六百乘車去攻打鄭國。”

眾人均感愕然,她這故事隱含暗貶自己的歌舞乃墮落之音的意思,故不堪別人讚賞。含意既深遠,又充滿哀傷的味道,使人對她立即改觀,很難再隻把她當作一個普通的出色歌姬。

蒲鶮哈哈一笑,衝淡不少僵著的沉凝氣氛,道:“石小姐識見之高,迥異流俗,蒲某受教了。”

石素芳的美眸轉到項少龍處,淡淡道:“素芳來前,不知諸位大人在談論什麽話題呢?”

項少龍正在用心細嚼石素芳那個故事,揣測這令他莫測高深的美女所說故事背後的用意,聞言如夢初醒,忍不住搔頭道:“嘿!好像是有關做生意的事吧!”

眾人見他神情古怪,哄笑起來。

石素芳亦掩嘴而笑,神態嬌柔道:“那話題定是因蒲爺而起的哩!”

嫪毐看得妒意大作,搶著道:“小姐料事如神,正是如此。”

項少龍心中苦笑,石素芳甫一出席,便把場麵控製,像嫪毐這種平時口舌便給、辯才無礙的人,對著她隻能間中附和兩句,而自己亦感到不知說些什麽才好。這樣的女子,尚是首次遇上。

杜璧笑道:“蒲老板說起他最佩服的三個生意人,就是烏氏倮、白圭和猗頓,不知石小姐最佩服的又是哪三個人?”

石素芳抿嘴一笑,道:“有這麽多高賢在座,何時輪得到小女子發表意見?不如請嫪大人先說吧!”

嫪毐看她看得神不守舍,一時間竟不知她和杜璧在說什麽話,尷尬地支吾以對。

韓竭見主子有難,連忙拔刀相助,道:“不如由我先說,在下最佩服的是孫武,不但留下稱絕古今的兵書,當年還以區區數萬吳軍,巧施妙計,深入險境,大破兵力十倍於他們的楚兵,直搗郢都,可謂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項少龍不由心中暗念“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詩句。暗忖隻有親身體會過那時代戰爭的人,方明白孫武那場仗是多麽了不起。

杜璧嘿然道:“哈!竟給韓大人把我心裏的話說了出來,我生平也是最佩服孫武。”

石素芳明媚的秀眸來到嫪毐臉上,後者忙道:“孫武雖是絕代兵法大家,但始終隻是效力於某君某主,嫪毐最欽佩的卻是晉文公,安內攘外,成就霸業,其功業尤在齊桓公之上。”

石素芳無可無不可地道:“原來嫪大人是胸懷大誌的人。”

蒲鶮和杜璧交換個眼色,顯像項少龍般聽出石素芳在暗諷嫪毐想當國君。

嫪毐還以為石素芳讚賞他,洋洋自得起來。

項少龍感到有點氣悶,酒席裏的六個人,人人均各懷異心,沒有半點開心見誠的味道,不但話不投機,還有種牛頭不對馬嘴的情況。忍不住道:“我和嫪大人剛剛相反,胸無大誌,我佩服的人多不勝數,卻很難舉出單一個人來。好了!該輪到石小姐。”

蒲鶮卻搶先笑道:“我最佩服的是項大人,揮灑自如得教人無處入手,難怪連管中邪都要在你百戰寶刀下俯首稱臣。”

嫪毐臉色微變,雖明知蒲鶮捧項抑己,但項少龍確是處處奇兵突出,絲毫不因石素芳厲害的言詞落在下風,而自己則進退失據,要不起妒忌的心,實是難矣哉!

韓竭插言道:“不知石小姐心中的人,是哪位明君猛將?”

眾人均大感興趣,等待石素芳的答案。

石素芳秀眸像蒙上一層淡淡的薄霧,輕吟道:“師之所處必生荊棘,大兵之後必有凶年。爭地以戰,殺人盈野;爭城以戰,殺人盈城。明主猛將,背後代表的隻是人民的苦難,怎會有使素芳心服的人。”

今趟連杜璧都告吃不消,啞口無言。

反是項少龍忘了眾人間敵我難分的情況,訝然道:“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裏人。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戰爭從來隻屬少數人的榮譽,想不到小姐有此體會。嘿!為何你們都以這樣古怪的眼光望我?”

他說出頭兩句之時,石素芳已嬌軀一震朝他瞧來,蒲鶮等無不動容。

至此項少龍才知又一時口快,盜用“後人”的名句。他對詩詞雖所知有限,但知道的都是流傳最廣,也是最精彩的名句。

韓竭皺眉道:“‘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裏人’,兩句話道盡戰爭的殘酷,隻是不知無定河究竟在何國何境?”

項少龍避開了石素芳瞪得大無可大、異彩漣漣的秀目,老臉一紅道:“那可以是任何一條河,所以叫作‘無定河’。”

杜璧仔細看他一會兒,長歎道:“難怪紀才女獨垂青於項大人。一將功成萬骨枯,不過戰爭自古以來從未平息過,不是你殺我,就是我殺你,誰也沒有辦法。”

嫪毐見項少龍引得石素芳霍然動容,大感氣餒,亦難壓妒恨之心,岔開話題道:“石小姐仍未說出心中服膺的是哪個人哩!”

石素芳緩緩由項少龍處收回目光,淡淡瞥了嫪毐一眼,然後望往堂頂橫梁處,幽幽道:“在楚國有一個人,據說楚王知他才德,派人去聘他為相。他便問來使道:‘聽說楚王有一隻神龜,死去三千多年了,楚王把它藏在巾笥裏。這隻龜究竟寧願死了留下骨頭受人珍藏呢?還是寧願活著在爛泥裏拖尾巴?’來使於是答道:‘當然是寧願活在爛泥裏拖尾巴。’那人便說:‘去吧!我要在爛泥裏拖尾巴呢!’”

眾人聽得麵麵相覷,不明白她為何忽然說出另一個故事來。

項少龍心念電轉,暗忖究竟有哪位先賢會有個這麽灑脫於名利的故事,隻恨所知有限,除了儒、墨、道、法的幾位大家尚記得名字,驀地靈光一閃,拍案叫道:“原來小姐心儀的是最善用詭奇譬喻解說玄妙道理的莊周,難怪這麽愛說故事了。”

眾人這才想起莊周,登時對項少龍刮目相看。

石素芳更是目泛異彩,訝然朝他頻行注目之禮。

這正是今古之別,在這時代,竹簡、帛書均要靠人手抄寫,故流傳不廣,隻屬少數人的專利,哪像二十一世紀的人,不但可輕易看到任何書刊,更有電子書,與古代知識難求,實有天淵之別。

石素芳奇道:“原來項大人對莊周也有研究,小女子環顧古今,尚未找到有人如他般的超卓明見,隻有他才真的悟透人生,漠視生死、壽夭、成敗、是非、毀譽的差別,超脫世間一切欲望的束縛、一切喜怒哀樂的縈繞,視自己與天地萬物為一體,再不有‘我’或‘非我’之分。”

今趟輪到項少龍等齊齊動容,隻從她對莊子的理解,可推知美女的智慧是如何超卓。

韓竭肅然起敬道:“敢問小姐是何方人士?”

石素芳秀眸射出無盡的哀色,輕柔地道:“亡國之民,再也休提。”

本是帶著一腦色欲之想而來的嫪毐,此時亦邪欲全消,心神顫動。

石素芳忽地站起來,退後兩步,施禮道:“雖尚欠各位一杯酒,但隻好待異日補上,素芳現在隻想退往靜處,思索一點問題,各位請了。”

蒲鶮欲言又止,終沒有出言挽留,神情複雜之極。

項少龍望著她無限美好的背影,暗忖此女無論才學和美貌,均足以與紀嫣然和琴清相比,但顯然沒有她們的好運道。

他驀地下了決心,無論如何不再與她接觸,因為他已對她生出敬重之心,故不忍因敵對的關係而傷害她。

雖然她成功惹起嫪毐對自己嫉忌之心,他亦無心計較。嫪毐要怎樣對付他就任他怎樣好了。